作者:Your唯
“不是中原的故事,是西洋的故事,前些年,打西边儿来过一位远游诗人,先帝留他在宫里好吃好喝地待了几个月,听他说过许多故事。其中有个故事,便是屠龙者的故事。”沈无疾道,“西洋与中土不同,他们那边儿的龙和咱们的龙长得不一样,地位也不一样。他们不以龙为尊,反以龙为灾祸害物。”洛金玉听得新奇,情不自禁地问出声:“龙还有不同?难道是龙生九子的意思?”
“并不是。”沈无疾耐心解答,“咱家当时也问过,那西洋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咱家心想着,大约……大约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又或许,是蛟化龙,没化成,就成了他们那儿的妖物,不敢多留中原福气之地,跑去了他们那蛮荒之处,作威作福。”
洛金玉慎重地点头:“你说得很有道理。”
沈无疾便继续说起这个故事:“说是在他们那儿曾有个城池饱受恶龙侵害,掠夺他们的金银珠宝。他们每年都要选出一位勇士去杀这恶龙,可勇士总是有去无回,恶龙也始终没有被消灭。有一个人很好奇,便偷偷地跟在今年的勇士身后,进了深山,看着勇士与恶龙一番激战后,杀了恶龙。他正要欢呼,却见那勇士身上所淋了恶龙血液的地方,逐渐地长出了龙鳞。不多久,这位勇士就成了恶龙,盘踞在洞穴里数不尽的财富上,满脸都只有贪婪。”
他说完,长叹一声气,“金玉,你明白咱家的意思吗?”
“明白。屠龙者禁受不住财富的诱惑,最终,自己成了恶龙。”洛金玉道,“就像喻阁老一样。”
沈无疾点头。
“可是我有一事不明。”洛金玉想了想,忽然问,“既然都已经有了蹊跷,他们为什么仍然每次只派一个人去杀恶龙?难道他们不应该派遣军队去吗?”
“……”沈无疾一怔,讪讪道,“这……你倒是第一个问这问题的。”又道,“大约……唔,也许……”
“我只是随口一问,你无需一定回答。”洛金玉道。
沈无疾“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洛金玉自己却又分析了起来:“若是许多人一起去,都沾染上恶龙之血,会全部也都变成恶龙吗?按照这个故事的逻辑,似乎是这样的。难道,早就有人知道了这个因果,所以有那不合常理的决定,每次只让一个人去?可那人又是怎么知道的?难道,城镇之中,早就有人与恶龙势力勾结沆瀣了吗?”
洛金玉不由得黯淡又愤慨,悲然叹道,“不过一个话本故事,竟也有如此曲折复杂的内涵真相,可见人性之贪婪善变,不守初心,长久以来便有之了,至今未改,世间千百年来,竟是重蹈覆辙,无新事可言,真是何其可悲!”
沈无疾:“……”
这、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举一反三吗?
好容易等洛金玉从这屠龙者的故事中脱身出来,他又道:“无疾,我知你的意思,若此事牵扯进喻阁老,他乃三朝元老,又如此善于隐藏,或许我很难有十成把握能顺利揭露养孤院一事,皇上那里也会有许多顾虑。可是,我总要试一试,才好真正下结论。”
沈无疾一怔,随即无奈地摇头叹气,道:“咱家的祖宗哎!你……你可没知道咱家的意思!”
洛金玉疑惑道:“那你是怎样意思?”
“唉……”沈无疾道,“咱家不是说你难以扳倒喻阁老,是说,若你来做这事儿,外人会怎么说你?”
洛金玉坦然且不假思索地道:“说我是以卵击石的书呆子,说我不自量力,恃才傲物,被捧得忘乎所以,不知自己几斤几两重,早晚跌个大跟头,若不知收敛,且看看史上许多例子,有几个得以善终的。”
沈无疾:“……”
你、你竟都还能倒背如流了!看来你也不是不知道别人总怎么说你的嘛!
他哭笑不得,半晌,道:“却比这更严重,更能‘杀人诛心’。”
沈无疾抓过洛金玉的手,揣在自个儿的怀里,望着他,道,“他们会说你忘恩负义,说你欺师灭祖,说你是白眼儿狼。若是你说的那些,也就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地方,可若是说你这些,对你们读书人而言,岂不是再重不过的詈骂了吗?”
接连数朝,直至如今,都极尚儒学之风,很重师生父子夫妻等礼仪,子不能逆背父亲,学生不能逆背先生,妻子不能逆背夫君。
就连春闱科举等选官之时,除了应试成绩外,也要综合考察试子的品性风评,甚至于祖辈名声。
这既是当年洛金玉孝子之名多为时人所闻的原因,也是沈无疾执意要将他是洛阳山之子的事广而告之的原因。
如今,洛金玉入朝为官,若他明晃晃地与君太尉作对,倒是绝不会有人说他什么,或许,还要称颂他为母寻仇。
可若他与喻阁老作对,这事儿的风评,可就大不一样了。
无论喻阁老是否当真有指使家人下属贪贿养孤院财物之事,只要他做的不是叛国灭祖这类严重大事,那么,洛金玉一旦反咬他一口,世人都必然要说洛金玉的不是。
届时,喻阁老固然也有错处,可洛金玉这等“忘恩负义”、“两面三刀”的白眼儿狼,难道就是对的吗?
就是不说师生礼仪,只说自古以来,中原人便极讲“人情”。
此事就从人情而言,洛金玉都绝说不过去!
退一步而言,就算洛金玉这次真胜了喻阁老,又何尝不是“输了”?
他输掉的,便是日后前程。
面上,或许不会拿他怎么样,可日后,谁敢帮他升迁?只要一想起,喻阁老可是冒着和君太尉结仇的风险帮他翻案过的,仍被他那样对待,那自己帮他升迁,可没好处,说不定将来还要被他咬一口。
就算这也罢了,有沈无疾帮他,可以不在乎其他官员。
可皇上那儿呢?
皇帝会不会也和其他人想得一样呢?
沈无疾极为耐心地将这些道理都掰碎了,温言一句句说给他听。
洛金玉认真地听完了,只问一句话:“这些与我何干?”
沈无疾:“……”
“我读书为官,是为百姓社稷谋福祉的,不是来钻营升官,厮混人情场面,呼朋唤友,结伴成群的。”洛金玉站起身,负手而立,淡淡道,“若我是为这些而来,我又何必寒窗十年,不如混迹市井之中,斗鸡打狗,吃喝嫖赌,必然身旁不少‘同伴’。”
沈无疾无奈道:“可是,若你早早就断送了自己的前程,将来又如何为百姓社稷做更多、更大的好事呢?古人有言,正所谓韬光养晦……”
“我并非不懂韬光养晦,只是这与此事没有干系。”洛金玉眼神澄澈,且又坚毅,看着他道,“韬光养晦是指我此时没有能力,因此蛰伏隐藏,以待时机。可我此时有能力做那件事,只是做了之后,或许会有不利于自己的结果罢了。
再如你所说,我早早断送前程,就不能将来为百姓做更多的事。那么我且请问你,这件事我不做,未来我有新的前程,我就能做了吗?”
沈无疾正欲开口,洛金玉忽然一笑,却笑得有些轻蔑,并非轻蔑沈无疾,而是轻蔑这等欺骗了世人无数的歪理。
“你不必回答,答案我知道,是‘不’。将来我做了礼部侍郎,仍然还有许多所谓‘前程’,于是我还是不能做得罪人的事。待我做了尚书,依然如此。入了阁,还有阁老。未来我成了阁老,上头还有王爷,有皇上。我是不能往上升了,却必然又会有人告诉我,我若得罪人,便会往下降,甚至不得善终。因此,我仍要夹紧尾巴做官。”
洛金玉的笑意越来越浓,语气中的不屑之意也越发浓厚。
“一件事,此刻不做,总说日后再做,可明日复明日,明年复明年,究竟何时才叫‘适合’做?不如索性坦白了直说,就是不想做,也不敢做罢了,何必寻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只会越发显得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