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 第102章

作者:闻笛 标签: 古代架空

金娥与赤怜初遇,便是在这间囚笼中。

那是一年早春时节雨夕彖対,节日的余韵尚未散尽,十里长街上人头攒动,男男女女结伴涌到街边,在团簇的花丛中展露欢颜,而金娥只是守在窗畔,望着属于自己的那一簇。

狭窄的窗牙上摆了一盆新鲜的蝴蝶花,是今日光顾的客人一时兴起的馈赠。蝴蝶花是早春四处可见的盆栽,耐寒易活,价格低廉,客人像是从满城春色之中,随手采摘了一份边角料施舍予她。尽管如此,对她而言仍旧弥足珍贵。

赤怜便是在这时到访的。

赤怜当然不是寻燕坊的客人,她走的甚至不是大门,而是三楼的窗口。

她从窗外撞入金娥的房间,身着一袭黑衣,不过那时候她的个头不比如今高挑,脸颊轮廓还带着些许孩子气。

她的腰上受了很重的伤,鲜血将半片身子染得通红,她不知从哪棵树冠上跃下,艰难地扒住窗牙,连滚带爬地跌入房间。窗叶被她撞断了几根,花盆也被她卷带着离开原位,滑坠到地上,可怜的蝴蝶花就这样摔进一滩碎瓦里。

碎裂的声音沿着回廊传出,一串脚步紧随其后,来到金娥的房门口。一双手毫不客气地将房门推开。

手是老板娘的手,身为寻燕坊的鸨母,她可以随性推开任何一个姑娘的房门,从来不需要获准。

进门的时候,她的神色很是不悦,板着脸嚷道:“一大清早闹腾什么?”

“对不起,”金娥双膝跪在花盆边,“我本想给花浇水,却不小心将花盆碰翻。”

她微微抬起头,手指上沾着新鲜的血迹,花盆附近的地面上也沾了一滩血。

鸨母啐了一声,道:“多大年纪了还笨手笨脚,像什么话。好好一盆花,就这么白白浪费了。”

“对不起,对不起,”金娥不住地欠身,“是我太笨了,不配养这么美的花。”

鸨母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行了,快把这一地的烂泥收拾干净。”

“我这就收拾。”

“动作利索点,手上的伤口也冲干净,用纱布包上,免得碍了客人的眼。”

“是,我明白。”金娥一直低着头,逐一应过。

鸨母将她数落了一通,终于转身离去,把门在身后掩上。

金娥保持着躬身的姿势,视线投向床下,一面卷动手指,一面低声道:“你可以出来了。”

血迹真正的主人从床下翻了个身,转眼便来到她的面前。

赤怜伤得很重,她半蹲在地上,将一只手撑在背后,如此才能撑住身体的重量,不至于倾倒在地。尽管如此,她的目光依旧咄咄逼人,直视着对面的人,问道:“你为什么救我?”

金娥显然受到了惊吓,视线时不时暼向赤怜腰间淌血处,嘴唇翕动,隔了一会儿才拼凑出字句:“你一个女孩子,伤得这么重,我不能不管。”

赤怜盯着她,半晌之后,终于将背后的手指松开。

原来,那只撑在地上的手并不只是为了支撑身体,手心里还藏了一件东西,指甲大小的小珠,有着泥球一般朴素的外表。

金娥不解道:“这是……?”

赤怜答道:“是暗器。”

“暗器?”

“只要一颗便足够烧掉你的脸。”

“什……”

“本来打算用来对付你,现在不用了。”

赤怜的语气平淡,金娥却已吓得面色土黄,险些昏过去。她抚着胸口,露出释然的神色,道:“还好你没有动手,我不会功夫,别说是暗器,就连一把小刀我也应付不来。”

她胸无城府,将所有的底细都和盘托出。在赤怜的暗器面前,她就像是一块醒目的靶子。

风从破损的窗叶中灌入,将床边悬挂的红帐拂起,赤怜带着满身伤痕,透过层叠的薄纱,望着摔碎的花盆、歪斜的花茎、和守在一旁的惊慌失措的女子。

两人的初遇,便是如此情形。

赤怜面如冰霜,身形瘦削,脸庞与娴熟温婉皆无缘,一头碎发蓬乱地系在背后,不像是女子,倒像是个落拓的男人。

就算有金娥在身边陪伴,她也依旧沉默寡言,惜字如金,一句话憋在肚子里,能憋上一整天。

金娥没有询问她的来路,也没有打听她为何会身受重伤,只是简单地问了她的名姓,然后擅自为她取了“小红”的绰号,打来水为她仔细濯洗伤口。

赤怜所受的不仅是外伤,割在她身上的刀刃大约淬了毒,使她的额头发热,浑身虚弱乏力,刀口附近的皮肉泛着青紫,久久不能愈合。

金娥不通医术,束手无策,只能将赤怜藏在房间里,接下来的几日,她将饭餐里的肉和精米挑出,悉数分给赤怜,每一日为对方更换绑带,拭去伤口附近的脓血。

赤怜无处可去,只能任由她照顾。甚至在她接客的时候,赤怜也躲在她的床底。

她的客人身份各异,年纪也不甚相同,年轻的下颚刚刚生出胡茬,年迈的眼角已挂满皱纹,但他们在床榻间的喜好却大抵相似,都以粗暴居多,仿佛将身下的女人视作一块沃土,耕耘得多用力,便能证明自己有多伟大似的。

赤怜躺在冰凉潮湿的地板上,听着床脚嘎吱摇晃的声响,还有比那些更加刺耳的、从女人口中吐出的、迭起不断的呻吟声。

待男人心满意足,整好衣衫,拂袖而去。金娥便独自站起来,带着满面潮红,双腿微微打着颤,俯身整理被褥。

空气中还弥漫着粘腻的味道。她的神色疲惫,呼吸还很短促,凌乱的鬓发尚来不及梳理,红妆在苍白的脸上胡乱晕开,使她看上去分外狼狈。

这就是娼妓的工作,或许那些名楼中的头牌常有琴曲傍身,有诗词助兴,坐拥无限旖旎风光。但像金娥这样平凡的娼妓,与一切旖旎都是无缘的。她的生命中只有单调的光景,就像床板摇动的声音,就像捣入躯壳深处的钝痛,日复一日,叫人习以为常,直至陷入麻木,忘却悲喜。

但赤怜还没有习惯。

她很愤怒。

在客人走后,她破天荒地来到金娥面前,主动开口质问,道:“你真的那么享受吗?”

金娥怔住了,似乎从未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她不过是一介玩物,有谁会在意玩物被玩弄时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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