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 第202章

作者:闻笛 标签: 古代架空

人命关天,官府的援助还远在天边,西岭寨众决心亲自率兵剿匪。

那时,老当家已经辞世,安广厦成为一寨之主,与冯广生、晏千帆并称西岭三侠,在远近一带名声不斐。剿匪的队伍便由三侠带领,包含寨中精锐二十余人,一齐往凶险的阴阳湾赶去。

阴阳湾距离西岭寨百余里路,快马加鞭也走了个把时辰,接近林区时,原本悉数的草地变得愈发厚重松软,地面坑洼不平,风过草动,风止草却不止,似有虫蛇在湿土中翻弄,又被杂草遮得严严实实,叫人瞧不清端倪,饶是良驹悍马也纷纷露出警惕之色,迟疑不敢前。

众人索性翻身下马,排成一列,前后照应着,凭借双足摸索前行。

冯广生走在晏千帆背后,抬手拍上后者的肩膀,挤着眼睛道:“小少爷,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你吃不吃得消啊?”

“当然没问题,”晏千帆答道,“别把我瞧扁了啊。”说着将胸膛挺得更直了些。

十年过去,晏千帆已长成结实的青年人。林中空气湿热,被汗水浸湿的衣服贴在他的背上,清秀的眉目之间也淌着汗水,汇成纵横的沟壑划过脸庞,顺着下颚滴到胸前,留下一片片深色的印记。

阴阳湾名不虚传,林间的景致果真犹如阴曹地府一般,枝桠遮天蔽日,好似一层厚厚茧皮裹在头顶,几乎将日光隔绝在茧外,只留下大片阴影,低下头时,就连脚尖的轮廓都是模糊的,陷进堆积的残枝败叶中,随着前行的脚步沙沙作响。

周身萦绕着幽诡的雾气,雾里裹挟着枯腐的气味,便是人们所说的瘴气。

在瘴气与晦暗中行走,好似溯水而游,时间愈久,浑身便愈发沉重乏味,疲惫不堪。西岭寨众走了约莫两个钟头,只觉得天色都要变了,盗匪却依旧没有露出尾巴。

走在最前的人猛地刹住,惊呼道:“……这,这里有尸体?”

众人皆惊,立刻围过去看,只见前方不远处,一条浅溪附近,横七竖八地倒着一队人影。从远处尚能辨认出衣服的形状和颜色,然而走近观看,才发现盖在衣服下的躯体已经腐朽溃烂,脸上的肉好似融化的蜡烛,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只剩下空洞,有白色的蛆虫进进出出。有几个人俯仰着泡在溪水里,苍白的皮肤肿胀鼓起,卡在溪底的碎石之间,将河水染出一股腥秽逼人的味道。

尸身既已腐败,只能从衣衫上辨出锐器割斩的痕迹,这里显然发生过兵戈争斗,溪水畔还有两驾木车,车斗、车轮和舆绳也被乱刀砍过,歪歪斜斜地倒在路边,斗中除了几只破旧的包裹衣衫之外,什么也没剩下。

“恐怕是遭劫的商旅。”安广厦皱眉,“从山西一带来做奇石生意的,半月前刚从西岭寨路过,还停留了三日。”

众人纷纷忆起半月前泊居的商队,眼见一群说话带着口音、热情风趣的人,转眼便成了一堆骇人的腐尸,观者无不义愤填膺:“抢东西也就罢了,竟然连人命也取,这些南蛮盗匪当真是禽兽不如。”

然而他们没有料到,眼前的惨状还只是开端,密林中的尸骨不止一处,前路上还有几批遇难者,最久的已经完全失了皮肉,变成一堆森森白骨。

阴阳湾,隔阴阳。

面对愈发触目惊心的场面,晏千帆的脸色也愈发凝重,憋着一口气不知何处宣泄,这时,他的目光捕捉到一团深色的影子,蜷缩在一棵苍老的榕树下,远看好似人形,肩膀似乎在微微翕动。

榕树的绦条垂在他的身上,像是许多只枯瘦的手抓着他的肩膀,要将他卷离地面。

“那边有活人!”晏千帆高声道,迫不及待地奔至近处,才发现人影竟是个干瘦的小孩,面色苍白,但尚且留有一息。

他大喜过望,立刻在对方身前蹲下,借着昏暗的光线,拼命去辨认对方的模样。

“小鬼,你怎么了?”

人影又动了动,却似乎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更无法回答他的问题。晏千帆毫不犹豫地低下头,从腰间解下水袋,拔开塞口,举到小孩的嘴唇处,缓缓倾斜,将清冽的水灌进对方口中。

冯广生紧跟在他背后,却皱起眉头道:“这孩子肤色偏黑,样貌也与我们有异,怕是个南蛮之子。”

此话一出,立刻有人愤慨道:“南蛮之子害人不浅。不能留着!”

西岭寨众已经围在榕树下,虎视眈眈地望着树底的小孩,晏千帆见状,立刻将那小小的身躯护在怀里,高声道:“南蛮也好,中原也罢,哪儿的百姓不是无辜受害,我们要对付的是盗匪,不是孩子。”

“可他毕竟是异乡人,万一……”

“若说异乡,我与你们曾是异乡,如今不也成了同伴么!”

人群的骚动忽地停住,被一阵不自然的安静所取代。

晏千帆先是一怔,随后感到心下一沉,脚底像是失了支撑似的,往枯枝败叶深处更加中沉去,任由黑暗粘稠的泥沼填满鼻喉。

十年的光阴,十年并肩为战的情谊,竟也抹不平身份的沟壑。哪怕他将枝桠伸向光明,伸得又高又远,也抹不平扎根在泥土中的偏见。

一片沉默中,唯有安广厦道:“他说得对。”

简单笃定的四个字,竟像是斩开黑暗的一道光。

少当家的话堵住众口,晏千帆将南蛮小孩揽进臂弯,目送对方饮下清水,呼吸似乎顺畅了许多,嘴唇的翕动也变快了。他又取下身上驱赶瘴气的草药囊,慷慨地举到对方的鼻底。

臂弯中的小生命终于睁开了眼睛。

与此同时,晏千帆感到背后一凉,一杆长枪如疾风一般掠至肩膀上方,紧贴着他的耳朵擦过。

长枪瞄准的竟是小孩的额头。

*

长枪是从安广厦手中挺出的。

但枪身在安广厦手里前后颠掉了方向,向外击出的一面是不含锋芒的枪背,一个好似棒的钝头。

钝头不偏不倚地敲在南蛮小鬼的额心,力道不算狠,不至于伤人,只是刚好使目标失去平衡,力不从心地向后仰倒。

在小鬼仰倒时,晏千帆睁大了眼睛,露出愕然之色。

他分明看到小鬼在怀中藏了一把短剑,用宽松的衣裳遮盖,牢牢攥在手心,只露出一个小小的剑尖。

方才他与对方贴得那么近,剑锋完全可以捅进他的腹部,不费吹灰之力,若不是安广厦及时出手搭救,他怕是有性命之虞。

被安广厦击倒之后,小鬼像是突然清醒过来,迅速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再度振臂向前,不再掩藏短剑的锋芒,而是径直瞄准晏千帆的喉咙,直直刺出。

这一击之中,仿佛倾注了小鬼浑身上下所有气力,晏千帆被凛寒的剑光一晃,不敢有半点怠慢,当即摆出迎击之势。

一个虚弱的小鬼终究无法和西岭三侠对抗,晏千帆轻易躲开对方全力使出的一击,转而按住小鬼的肩膀,沿着细瘦的胳膊虚虚一拧,一捏,便把雪亮的短剑缴至自己手心。

他厉声问道:“我好心帮你,你为何要暗算我?”

小鬼没有答,只是狠狠地瞪他一眼,方才还迷离不清的眼底,却闪烁着比剑锋还要尖锐的冷光。

然而,锐利的视线转瞬即逝,小鬼忽地卸下肩上的力气,不再挣扎反抗,像一团融化的冰水,坚硬和冷冽都化成软塌塌的细流,嘴唇不自然地翕动,像是在拼命咀嚼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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