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妾在山阳
黑色的紫光破开云雾,空气中泛起潮湿冷冽的气息,浑浑噩噩带来属于大海的回忆。
屈辱、流离、苦难,一代一代传承,刻入骨子里,他们迷茫混沌的眼睛一点一点清醒。大雨哗啦啦落了下来,有人呜咽一声,懦弱和彷徨被仇恨的烈火焚烧,指甲变长,眼眸骤然猩红。
“卫小姐!”侍卫长脸色大惊,卫念笙要是在他这里出事,他的命也没了。他想去接住她,想在卫家面前博一分恩,谁料还没往前快一步,一只手从身后抓住他的肩膀。下一秒,噗嗤,尖利的指甲狠狠撕开他的胸膛,直取他的心脏。侍卫长瞪大着眼,难以置信回头,对上了鲛人血淋淋的笑容。
“鲛人化妖了!”
尖叫破开长空,押送鲛人的士兵们吓得屁滚尿流。
“卫念笙!”
而卫流光趴在墙头,眦目欲裂。
*
【鲛族把东洲附近的渔村屠杀了个遍。卫流光,你记得大师兄是哪里人吗?】
【我知道神无辜,可如果非要有一个罪人来终止这场无休止的杀戮,我觉得,我就挺适合的。】
【每年的三月五,惊蛰时,灵薇花便会在海上发着夜光。那些因为狂风暴雨迷路的鲛人,寻着光便能返乡。而濒死惶惶的老者,寻着光,也能达到安息地。】
【当年背弃神明,妄想上岸,如今全是报应。】
【鲛人必须死在冢上,因为灵薇花只能开在那里。灵薇,它本就是鲛人的魂魄。神可真是残忍啊,现在荒冢成了墙,鲛人一死便是魂飞魄散。不过,这跟我也没什么关系了。】
【什么时候,他们才会明白呢。觊觎不可得的东西,总会付出代价。】
【这花啊,根本留不住。】
夏青站在红尘外,耳边出现了无数人的声音,今生前世,错乱颠倒,犹如潮水将他淹没。自己的,别人的。一字一句,或笑或哭,或平静或激烈,兜兜转转,成了这百年后谁都逃不开的命轮。
珠玑根本不敢在楼观雪面前出声等到现在才重新说话,得意又怨恨:“哈,到头来,谁又分得清是非对错呢。人族有错,鲛族有错,既然分不清,那就一起下地狱吧。”
夏青神色淡漠,长睫下褐色的眼眸若渊流。红色衣袍更衬得肌肤如雪,他立于天地间,像一把安静孤独的剑。
珠玑得意说:“夏青,你阻止不了他的。”
夏青听着她的话,不由想起了温皎眉心的那道口子。
在梨花纷飞的三月初出现在他视线里。
——猩红如血,像是朱砂曳开的一笔,所有恩怨因果由此开启。
夏青沉默了那么久,才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轻若飞雪:“珠玑,我从来没想过阻止他。”
珠玑愣住了。
夏青脸色苍白,手指握紧:“百年前我阻止不了诛神大阵的落下,百年后我又怎么去阻止神罚降临呢。”
珠玑语气古怪:“是吗,你真这么想的?”
夏青没说话。
他只是看了一眼天空的浮光,问她:“今天就是你说的,我会魂飞魄散的时候?”
珠玑被他这句话点醒,愣了好久,才放声大笑起来:“对,对!哈哈哈哈我怎么忘了,哈哈哈哈我差点忘了这最重要的一件事!”
她神情几欲癫狂。
“你一个异世之魂被引过来,当然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将你和楚国皇帝绑定,你不得离开他半步,他死你也得死。真没想到这位楚帝居然就是尊上,不过殊途同归,尊上成神的一刻,和人间羁绊尽断,肉体重塑,楚帝某种意义上也是死了。你自然逃不开魂飞魄散的命运。”
珠玑勾唇:“哦,还有一个办法。”她像是毒蛇,慢慢蛊惑他:“你去阻止他!你让他自毁魂魄,放弃力量,不要成神。”
“你去啊,夏青。”
夏青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他恢复记忆的一刻,所有修为也尽数归于体内,山海的呼啸,草木的低颤都响在耳侧。
他听见了陵光城各种哭嚎大叫。地震、海啸、天地崩析。
浩浩荡荡的劫数降临,家家户户蜷缩在黑暗里,孩子被大人捂住眼,泪流满面念着“别怕”。
他还听到了城墙之下万人呜咽。
听到少女从墙头坠落。
墙上墙下,各自百年后的归途。
贪婪和野心滋生出无边罪恶。
……可是,仇恨不该由无辜的后人继承啊。
以杀止杀,恩怨轮回不止,根本没有终时。
“我快要魂飞魄散了。”
夏青垂眸,看着自己的手。
腕上的舍利佛珠滚烫得仿佛要在皮肤上烙下印子。
他皮肤白到不真实,像一个虚影。
珠玑恨蓬莱的每一个人,看他落到这个局面,自然是得意洋洋:“夏青,你都不挣扎一下吗。要知道魂飞魄散,就是彻底离于五行。到时候,连神都无法将你复生。”
夏青看着自己的掌心,清寒剑意漫过掌纹,问她。
“你觉得我怕死吗?”
珠玑噎住。
夏青忽然笑起来,笑意很浅,说:“珠玑,你知道我昏迷的两天,梦到了什么吗?”
他轻声说:“我梦到了我师父。”
“他说太上忘情的第三式需要我自己参悟,因为那是我自己的业孽。我曾以为太上忘情,动了情就是有了牵挂,万劫不复。从此道心破碎,百年修为毁于一旦。”
夏青顿了顿,兀自一笑:“现在看来,是我误会了无牵无挂的意思。”
什么叫牵挂,是心中放不下的挂念。
无牵无挂,求的是一个大自在,求的是一个心境通明,求的是他冷静地面对自己,不逃避不闪躲,不盲目大悲,也不盲目大喜。
太上忘情第三式。
他见过了天地,见过了众生,唯独一直见不明白自己。
见不明白自己的爱恨痴怨,见不明自己的红尘羁绊,见不明白,他爱他,从来都不是劫难。无需恐惧,也无需害怕。
阿难剑在掌心慢慢化为实质,剑身雪亮,古木漆黑,它生于太初鸿蒙,与神同源,自然能轻而易举破开这道屏障。更何况,楼观雪本来就不忍心伤他,察觉到他想离开,所有神光主动散开。
楼观雪站在废墟中央,衣袍上血光森然,黑色的枷锁如长蛇把整座浮屠塔笼罩,属于神的恨逾越百年、越发疯狂。血红的记忆浮现在他身边,重重叠叠,像是浓雾又像是藤蔓,将他钉在原地。
“夏青……”宋归尘看他走出神光,愣怔出声。
夏青将那缥碧色的发带握在手里,另一手拿着剑,往前走。墨发扬散空中,血红的嫁衣掠过一地的废墟横尸,天地扭曲,乌云雷电青紫压抑,他像是浑浊天地间唯一鲜明的色彩。
夏青听到声音,才回头看了宋归尘一眼,浅褐色的眼眸无悲无喜。
今生前世,回溯的海水和离开陵光城的那晚奔涌的护城河相照应。桥上桥下,恩怨成荒。
夏青突然笑了一下。
珠玑一下子警惕起来:“你要干什么?”
夏青静了片刻,而后又清醒起来,他喃喃说:“我要干什么……”
他要干什么……
他既然注定要魂飞魄散,不如带着这纠缠不清的世人因果一起散吧。
竹林簌簌,惊起青鸟飞向天空,摘星楼挂在檐角的铃铛响个不停。
夏青握紧剑,不再看宋归尘,往废墟中心走。
属于神的恨横在空中,黑气肆虐,变成阻碍他前行的重重障碍。
夏青拿起阿难剑,垂眸,劈开所有阻拦。
这一刻,仿佛回到了神宫崩塌的那一夜。
同样的尖叫、奔逃、万事万物分析崩离。
同样的废墟、大阵、隔着腥风血雨,他向他走去。
楼观雪眼眸深黑,冷漠到极致,就像未蒙尘的珠玉。
他站在仇恨的尽头,静静看着他。
心里漫不经心地想,夏青是来劝他的吗。劝他别杀宋归尘,劝他放过无辜的人。应该是的,他的爱人骨子里善良赤诚,根本见不得杀戮。
楼观雪缓缓勾起唇角,眼神有种杀戮散尽的温柔缱绻,心里却划过冷漠的声音。
——可是,不行啊。
他或许会在万物毁灭后,花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哄夏青。
“为什么不听话呢。”
楼观雪伸出手,似乎想轻触夏青的脸,只是手指碰上少年肌肤的一刻,身体僵冷,骤然抬头,瞳孔深处涌现出一丝血红来。
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神情,神宫之内被算计、被抽魂拆骨,都不曾有过。
夏青知道自己要消失了。
他对生死从来无感,却没想到有了爱人后,现在竟涌起一丝遗憾和难过来。
夏青心想,原来我也会怕死。
只是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无解。
从他被带到这个世界走进命轮开始,就注定有这么一天。
破开黑障其实需要花很大力气,每一剑出手都让他精疲力尽。
他太累了,累到现在,看着楼观雪,什么恩怨什么责任都没有去想,他只是伸出手,一如寝殿那一晚,抚摸上了他眼上那一颗很浅的痣。
夏青唇角扬起,少年姿容绝艳,眉宇间的脆弱锋冷这一刻都变成烂漫春光,他轻声说:“你看,我没有骗你。”
楼观雪死死握住他的手腕,几乎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夏青语气认真道:“楼观雪,你活了下去,活成了自己,从小到大都没有变过。”
混乱纷扰的人间似乎一下子烟消云散,空气中的血腥似乎也被惊蛰夜微凉的风取代。
那一晚萤火虫飞上开满白色小花的墙。
虫子窸窸窣窣爬出洞,青草黄土下生机勃勃。
断壁颓垣里黑障和血雾交缠,夏青的眼眸清澈如初,和那个坐在墙上稚嫩安慰他的男孩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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