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钟一日
长命锁越俗越好,只是大梁没有求百家银的风俗。
“公子放心,咱们家从不掺铅。”伙计连忙应声,这么个不差钱的阔绰主顾,往长命锁里掺铅当然不如多要些火耗合算。
说定半月后过来取,郑照便步行回到了西山书院。西山书院,顾名思义就建在西山。三百多年前就有大儒学者在此长期讲学,后因战乱荒废,九年前罢黜里居的几位朝中大员在此重修学院,聚众讲学,渐渐的西山书院名声又响起来了。初至书院之时,陆云从也请过他讲上几课,但郑照知道自己的水平,为了不误人子弟断然拒绝。只闲居在此处,偶尔帮讲师们批阅下课试卷子,他大多数时间还在游玩。
住在学院虽然吵闹,但看见这么多年轻学子聚在一处,从琴棋书画,到农本桑麻,无话不说,无话不放肆说,倒也令人愉悦。
“盛兄在我讲话时放声大笑,不知我刚才所言哪里可笑?”一个学生气愤的对柳树下的学生说道。
“哪里不可笑?”柳树下的学生站直身子走来,“皇后殡天才几日,皇上就急哄哄的要立新后,还热孝都不等。就是商贾之家,不会这样不要脸面。”
“皇上此举确实有不妥之处,可他少年登基,除了亲征百越的时候有些小错,也称得上只英明圣主。”
“呵,只看前半生,唐明皇也是英明圣主,结果遇着杨玉环了,不也弄出安史之乱,断了盛唐气象,太监都能逼宫弑帝了。”
郑照站在门口不禁微微头疼,他险些忘记了西山书院的传统。在讲习之余,学生们经常讽议朝政,裁量人物。
柳树下的学生摇头叹息,“在下说这么多,只是可怜朝阳公主。先后与皇上好歹是二十年夫妻,皇后此举何曾有一点顾念朝阳公主的情分在?那个郑氏听说是为照顾其姐进宫的,结果她却成了皇后,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唉,朝阳公主确实可怜,皇上立新后确实有乱了纲常之嫌,盛兄是我思考不周。”
尽管西山学院号称指陈时弊,锐意图新,但他们其实保守至极。郑照轻咳了一声,学生看见他都面面相窥,然后联袂过来道歉。或许,学院士子普遍同情朝阳公主是正常的,他们寒窗苦读参加科举,当然不是为了破坏规矩秩序。
郑照没和他们多说,只道了无事,便转身回去,准备跟陆云从一起看今天的课试卷子。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蔽人,不以己自蔽,虽然他只要求自己做到,但他觉得不舒服的时候,他们怎么能舒服呢?
翌日西山学院充满了哭嚎声,他们都不明白为何这次课业卷子批阅得如此严苛,这要怎么给家里人看啊!
对,为了契合“孟武伯问孝”的题目,这次课业要拿回家中,给父母看。
偶尔任性一下,确实觉得心情愉悦。郑照觉得学院的日子越来越清闲,大家的心思都简单直白,半个月后他让平湖下山取了长命锁回来,交由仰止堂送到京中给郑煜。
平湖办事向来可靠,这次他还带回来了一个消息。
“少爷,小的听到件喜事。”平湖笑着说道,“今天八月二公子要成亲了,娶得是吏部尚书的侄女,和卫相公要当连襟了。”
郑照手一抖,麝香粉多洒了一些,这份宣和御制香算合废了。他不禁叹了口气,有些心疼,还有些可惜,对平湖说道:“该离开西山学院了,去只会姨娘一声,收拾东西吧。”
这个天天议论国事的地方,他这个插脚红尘的人,真不适合多留了。
日永风和,暮春天气。
“乱萤,下次再路过无锡一定要来看愚兄。”陆云从站在渡口案边,挥手和他送别,“若是玩够了玩累了,想要地方歇着,也记得考虑无锡啊。还有……努力加餐饭!”
郑照闻言朗声道:“这阵子多谢云从兄照顾,那幅画,就送给云从兄了。”
陆云从跌了一个琅跄,郑照笑出了声。
一幅画罢了,他当时觉得羞恼,时过境迁也就不在意了,提出来逗逗陆云从,也算物尽其用了吧。
吴山濯濯烟鬟青,湖水练练光绕城,从无锡到苏州路程不远,郑照刚下船就看见余光笃穿着蓝紫蓝紫的绫罗绸缎站在岸边接他。余小鱼前年十月就辞官回苏州了,专心经营仰止堂。他在信上说,当官他就是个芝麻县令,这辈子也升迁不到哪里去,没准还会牵扯到什么大案,不如回家当他的大商人,还能自称天下第一儒商。
比他有钱的商人不是进士,而进士的没人经商。尽管后来余光笃又追加了一封信,声称上一封信只是一时气话,但郑照觉得他说得极为有理,为此还特意写了扇面送他。正面是“有银子”,背面是“有文化”。
郑照原本不知道余光笃喜不喜欢那幅扇面,但此时看道他过来接自己,突然觉得他没准挺喜欢那幅扇面的。
“乱萤兄!”余光笃一边扶冠一边跑了过来,“我看了信,又算了路程,就猜这两天该到苏州了,果不其然,乱萤兄到了苏州来。”
郑照看向余光笃,发冠一颤一颤的,好像比上次见他更空了。发冠上还插了一个嵌蓝宝石金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衬得那身衣裳都不是特别浮夸昂贵了。四年未见,余光笃不仅更秃了还更有钱了。
“这两天……小鱼昨日也在等吗?”
“昨天也在,我正巧这几日无事闲在家中,便到码头来等乱萤了,还能看看来往货商。”余光笃伸手想挠头,却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的手,只抓了抓腮。
郑照翻身上马道:“何必亲自来?命几个家人过来就好。”
“我怕他们怠慢了乱萤,而且我也想想早些见乱萤。”余光笃也爬上一匹肥硕骏马,拽着缰绳让它和郑照的马齐头并进,眨巴着眼睛说道,“四年未见,乱萤风采更胜往昔了。”
郑照闻言一愣,这话之前他绝不敢说的,如今张口便来,不知是因为两年官宦生涯,还是因为两年商贾生涯。
“乱萤兄,我回苏州两年了,口音是不是变了?”余光笃见郑照没说话便问道。
郑照道:“吴侬软语。”
“我这才不是吴侬软语呢,真正的吴侬软语得让十几岁的小女孩说。”余光笃正说话话,突然被仆人拽了一下,他笑了两声,低下头又抬起头说道,“苏州好看好玩好吃的都多,乱萤今日舟车劳顿,先去回好生歇息一晚,等明日我再陪乱萤兄游玩。”
郑照摇头笑道:“你有事就去吧。”
余光笃抓紧了缰绳,烦闷的叹出一口气,抱怨道:“都怪那个合八字算命的,非说今天是黄道吉日,未时大吉大利旺家财,换个时间就好了。”
“合八字?”郑照看向余光笃问道,“你今日要成亲吗?”
“纳妾而已。”余光笃忍不住的诉苦,“按我说一顶小轿趁晚上抬进府里就行,贱内非得要折腾这一回。之前七次也没看见她上心,还不是因为跟她妹妹斗气。她妹妹拦着丈夫的小妾进门,她就要装贤惠。”
四年娶了七房小妾,郑照感觉今日自己一直在对余光笃刮目相看。
“乱萤兄,我跟你讲,这回我纳的妾室虽然是个渔家女,但长得可好看了,就像……就像……”余光笃形容一下这个妾室美貌,但找不到合适的形容,他想了半天,抬头看向郑照,脸慢慢红透了,然后憋出来一句,“就像你三分之二那么好看!”
郑照闻言抬眼看他。
余光笃见此连忙摆手说道:“乱萤,我不是断袖,八房小妾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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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世界编号:1
听到这句话, 郑照不禁默默松开缰绳,骏马两步离开了余光笃的身边。
“乱萤,我不是那个意思。”余光笃懊恼的用扇子敲了一下头, 连忙追上来说道, “我娶她们不是为了证明我没有短袖, 是因为我真的喜欢她们, 我就是好色, 真的, 相信我!”
还不如不解释, 郑照摇头说道:“既然你有喜事,就先走吧,贺礼等会儿我让平湖送到府里。”
余光笃觉得这话听到耳中感觉自己像个负心汉,而乱萤就是被他抛弃的旧爱, 还宽宏大度温柔解语的那种。他想着想着不禁心头泛酸, 然后说道:“我什么时候都能纳妾, 乱萤难得来苏州,我也难得与乱萤兄相见, 今日我就陪着乱……”
郑照垂鞭立马, 看向余光笃, 淡淡道:“回去。”
余光笃委委屈屈的说道:“好。”
在余家的园子歇了整整一日,郑照才觉得身子爽利, 与余光笃同游苏州。拿着名帖去过几家园子,又在虎丘喝过碧螺春,在太湖吃过白虾银鱼, 扁舟日暮笑声远,他突然觉得若是走到何处都有一二好友至交,应该是一种无与伦比的享受。
夏木阴阴六月凉,余光笃忙着跟岳父学着当盐商,郑照便又收拾东西准备继续南下。临走前他把平湖留在这里,准备再开个苍烟落照间。有当湖成家立业的日子在眼前,平湖还跟着伺候他也总心神不定的,不如就落地生根吧。共饮一条运河水,这对少年好友还能时常书信来往。反正苏州丹青好手,其中家里困顿没名气面皮薄不愿当街卖画的,都和苍烟落照间签了长长短短的约。
如果一个爱画的人,能靠画生活得还不错,那就挺好的。
早在沧州时,陆云从就说过天下丹青在杭州府南北两位先生笔下,离开无锡的时候,他又提了两位巨擘。至杭州城,郑照安顿好便开始在家埋头苦画,准备携画求见两位先生。
“照哥儿,你下月该行冠礼了。”拂娘带着丫鬟们气势汹汹的走到书房,摆明了一副他不回答就不让他安生画画的态度。
梅花怎么画,从无定法。有人勾勒出暗香浮动月黄昏,有人挥毫成峥嵘铁骨傲岁寒,皆是借梅花表达自己的审美志趣。他画梅画素来只用没骨法,大红加上少许藤黄,下笔旋转,一笔一花瓣,图得自己尽兴痛快,从不蘸墨剔蕊点药。
拂娘柳眉剔竖,星眼圆睁,走到郑照身边按下他手中的笔,“照哥儿,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郑照无奈的放下毫笔,抬起头看向拂娘,说道:“姨娘的话自然听见了,只是我四年前恩科时就戴了冠巾取了字,如今倒也不用大费周章,当个普通日子过就好。”
“那怎么能行?”拂娘摇头道,“二十而冠是成年礼,我们又不是小门小户的没财力办不起,怎么能不办冠礼?”
郑照道:“冠礼需要告家庙,拜家长。”庆国公可是在京城。
“朝北边磕个头就行了。”拂娘毫不在乎的说道,“照哥儿不想磕头的话,作揖也行。如果不愿意作揖,看北边一眼也可以。他们受不着你的礼是他们没有福气。”
这四年实打实的松快日子过来下,最盼着他认祖归宗的拂娘也不把庆国公府放在眼里了。
左右不费力,郑照便说道:“既然如此,那就麻烦姨娘了。”
拂娘见他答应行冠礼,笑着带了丫鬟们离开书房,开开心心的去筹备冠礼。
郑照拿起毫笔蘸墨,侧手划出枝干,起伏顿挫全随性而来,而后小心仔细的在细枝上添加新枝,错落有致最难的就是有致。画好了一幅红梅,便着画第二幅,最后他已经画到不知道梅花是什么样子了,就出来到两缸莲花中间练剑。
行云有影月含羞,窗前烛火人影,依旧在画红梅。
郑照画红梅画了近半个月,终于画出一副自己满意的红梅,让唐阳递了拜帖,约定七日后拜访南枝先生陈窗和北原先生董抱珠。这七日里,郑照少见的不安忐忑,甚至想要不要说病了往后推延几日。等到了第七日,郑照巳时未至就辗转反侧,只能起身梳洗,等到戌时再骑驴出门,
夏末秋至,驴祖宗终于愿意出来干活了。
烟霞岭不如灵隐山名气大,但风景却不逊于灵隐山,陈窗和董抱珠就隐居在这里。郑照原以为会挺难见到这两位大家,谁知到了烟霞岭仆僮就把他领上去了,殷勤至极。
“我们等你等了将近半个月。”陈窗身穿葛袍,童颜鹤发。
“南枝觉得你到了杭州会来马上见他,老夫还跟他说过,不要这么自以为是,总觉自己墨梅画得好,便所有人都会急着见你。”董抱珠身穿绮罗,神情似顽童。
郑照闻言从唐阳手中取过画卷,上前两步,亲手为两位先生展开。
董抱珠看了一眼就笑道:“南枝你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是没有乱萤画得好,该服输了吧。”
陈窗不理他,低头又仔细看着这画卷,皱眉皱起,手指微动,过了半晌才说道:“度其自然姿态,以书之笔法入画,你技法娴熟,点画红梅娇小艳丽如烈焰,只是梅枝留花要先构想好梅枝的走势,进而穿插梅花,这样才能顾盼有情,气脉贯通。”他看出了郑照是先梅花再梅枝的。
审美志趣都是私人的,但技法却是共通的。不讲虚无的意境,只谈实在的画法,陈窗是真的用心教他。传授自己摸索到的心得。
郑照道:“多谢南枝先生教导。”
接下来的日子,郑照一直在烟霞岭跟着陈窗学画。其间,连有个举子用卫昀恒所创文社杭州分社的名义拜访,他都谢门不见了。一个月后,他的冠礼都是两位先生主持的。
已向烟霞著脚深,世间万事不关心。
董抱珠看着窗外郑照抚摸梅枝,不禁笑着对陈窗说道:“世间真有痴似你的人。画为怡情,不过解自然意,你们两个却是钻到了梅花里。”
陈窗把董抱珠新画好的山水图卷放在画缸里,头也不抬的说道:“我钻不进梅花里,你已经钻进了山里。”
董抱珠说道:“是你说要老夫归山隐居的。本来老夫在朝中当着我的阁臣挺好,你天天拿信催老夫回乡跟你归隐,还说老夫那帮孝子贤孙,早晚变成不肖子孙。老夫信了你的话,回来跟你在隐居,你却天天嫌上老夫了,这是何道理?”
陈窗闻言看向董抱珠,正色道:“我没嫌过你。”
“老夫不是……”董抱珠尴尬的摸了摸鼻子,然后眼睛一转,转移话题道,“我听说乱萤和那个卫长风是至交好友,一个在朝一个在野,士林都在说他们会步我们的后尘。”
陈窗淡淡道:“郑乱萤可比我当年聪明。”
“什么聪明不聪明的?”董抱珠说完突然反应过来了,气愤的看着陈窗,“好你个陈南枝,你还是嫌弃我!”
京城妄园,秋风庭院藓侵阶。
朝阳公主打翻了食案,对送饭的太监怒目而视,质问道:“今日为何全是残羹冷炙?你们是想干什么?”
太监冷笑道:“哪有残羹冷炙?这都是厨房现做的。公主,您要是不愿意吃就不吃,摔在地上是发什么脾气?以为自己还在宫中每顿都是山珍海味吗?以后就这饭食,您要是有骨气,就天天摔了别吃,咱家也高看您一眼。”
朝阳公主闻言气不打一处,怒道:“父皇让我在妄园养病,这饭食就是苛待,你们这群不男不女太监,不配同我说话,滚出去传景候来。”
“不男不女?”太监重复了一句,然后咧嘴笑,整个人都显得阴恻恻的,“景候已经撤出去了,妄园由宫里接手。”
“公主身体娇贵柔弱,皇上让您在园子里好生养病,您怎么能不吃东西?既然公主您不愿意自己吃,就请恕罪了,奴婢们为了您早日康复,只好来喂您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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