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夜雨行舟
叶云澜骤然从梦中惊醒。
他发觉自己所处并非紫云木下石桌,而是躺在那铺着绵软锦被的石床上。
鞋袜外衣都被细心除去,暖炉被放在了床边。
他慢慢支起身体,便见沈殊正盘膝坐在地上,运功凝气。
“师尊,你醒了。”沈殊闻听动静,睁开眼道。
叶云澜微微颔首,起身着衣。
“我睡了多久?”他道。
“只半日。”沈殊答。
或许是因为方才之梦,胸口有闷气淤堵,叶云澜揉了揉眉心,道:“先不着急修行,今日为师要带你去寻齐炼制本命剑的材料。”
“通灵涧修真市集,十年才得一遇。不妨去见一见。”
走出月影壁,到了通灵涧修真市集所在。
纵使有所预料,其中汹涌人潮还是教人吃惊。
与天池山外的市镇并不一样,能够进入通灵涧的,几乎全是修行者,此处难得汇聚了五洲四海的修士,卖的东西可谓奇形怪状、层出不穷。
师徒两人走在喧嚣集市中。
他已经重新戴上幂篱,走走停停,为沈殊选取合适的练剑灵材。
沈殊走在他身旁,护着自家师尊不被碰撞。
忽听到不远处有人交头接耳道:“你听说了没有?西洲皇朝之战又开始了,曜日皇朝三日前发动战争,大军横跨西海。”
“皇朝之事,又怎是我等小小修士可以置喙。还不如谈谈这天池山论道会,又有多少天才道修汇聚。”
“说起天才,那更不能不说曜日皇朝那位太子,那一位。才真是千古难遇的天才。而今年龄还未超三十,便已距蜕凡境一步之遥。以他修为,若是也来到这天池山论道会,岂不是纵横年轻一辈无敌手?”
“堂堂太子殿下,约摸不会参与这种修行界宗门的比斗吧?只不过,这位太子有如此天资,与曜日皇朝对立万载的星月皇朝,岂不是日日坐立不安?”
有人插嘴:“你们消息未免也太过滞后,半月前,星月皇朝皇太女刚于朝暮巅败于那位太子手下,修为被废,星月皇朝绝不会放过那位太子。正好这半月一直没有那位太子的音讯,我猜测……”
那人还未说完,忽有一声高喊:“曜日皇朝太子来天池山了,看——”“据说这位太子要在天池山论道会上选拔人才,回去给皇朝效力。”
“真的假的?”
叶云澜俯身正在挑选灵材,闻言手一顿。
他直起身,望向通灵涧漆黑夜幕。
遥远处,黑暗的通灵涧燃起了火光。
那火光逼近,是骑坐着炎麟兽的仪仗队伍,曜日皇族旗帜飘荡。
而骑坐在炎麟兽上面的人,每一个都带着金色神圣面具,只露出眼睛处空洞洞两个窟窿。
滔天火光围绕中央,是一辆飞天灿金龙首车架,被两头炎麟兽王所牵引。
有人坐于车中。
他不言语。
只有一双灿金色的眼眸漠然凌厉,睥睨人间。
第29章 兄长
成群炎麟兽飞掠过天际,整个通灵涧都被它们身上燃烧的火光映亮,声势不可谓不浩大。
“即便是皇朝帝君出行,恐怕也不过如此。”有人感叹。
叶云澜看着浩荡火光,想起之前叶寻所说,他哥哥为了救他而失踪,而叶寻来天池山,就是为了寻找他的哥哥,忽然便觉出了一点讽刺。
叶寻所要找的哥哥,不就好端端在这里么。
——被无数的跟随者环绕,坐在飞天车架之上俯瞰人间。
曜日皇朝太子,叶悬光。
叶云澜在心底低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眉目淡漠萧疏。
旁边沈殊忽然出声:“师尊,那个曜日太子,真与他们说的一样,年岁未足三十,就已经快要突破凡身六境了么?”
凡身六境,为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渡劫,修行越是往后,所耗费时间越长。
沈殊修行三年到达金丹期,已是足以惊世骇俗的速度,但即便以这速度推算,他修行至渡劫期,也至少还要三十载。
而叶悬光年龄甚至还不足三十。
沈殊天资世间罕见。
可叶悬光,却是整个上古世家,倾尽一族之力才培养而成的一柄绝世神兵。
对方的出生被天书预言,继承了整个叶氏一族最为精纯的血脉之力。
……还有他的血脉之力。
叶云澜道:“传言并未作假。”
沈殊沉默了一下,道:“看来我平日修行,还是不够努力。”
叶云澜眉头微皱,道:“曜日太子有上古血脉之力相助,出生的时候便已是元婴,你无需与他相较。”
沈殊:“出生……便是元婴?”
叶云澜“嗯”了一声。
沈殊道:“血脉之力……真有这样强大么?”
叶云澜并不打算骗他,平静道:“或许,比你想象中还要强大。”
沈殊道:“这对世上其他没有血脉之力的修士,是否有些……不太公平?”
“公平?”叶云澜语声流露出一点嘲讽,“这世上哪里有真正的公平。”
他看着天边燃烧的火光,沉默片刻,“只是,血脉强大有时也未必是好事。上天给予人天赋,同时也会令人背负重责。”
当年,他被陈微远救下后不久,就听闻曜日太子突破蜕凡境,登临帝位,统领整个曜日皇朝的消息。
那时候,叶悬光年龄还未过半百,消息一出,震惊世间。
后来魔尊身死,他受到道魔两道的围剿,逃入西洲光明野。
当时曜日皇朝已经一统西洲,叶悬光被世人尊称为“长明帝尊”,曜日皇朝境内,道门魔门的势力都得到了很大的遏制,他籍此逃过了围剿,隐姓埋名修行,一直到剑道大乘,世间再无人能够置喙他的所行所为,才复又行走世间。
在他被世人既敬又畏地称呼为“剑尊”后,曾于朝暮巅,与长明帝尊有所一晤。
朝暮巅本是当年西洲曜日皇朝与星月皇朝分界之地,西洲一统后,朝暮巅便成了长明帝尊一处行宫所在。
山巅昼夜两分。
东面阳升,西面月出,恒久如此。
那日,是他亲自提着修罗剑去朝暮巅找的长明帝尊。
长明帝尊立于阳面,身着玄黑袍服,头戴紫金冠,负手而立。
山风卷起他衣袍,帝尊低沉声音破风传来。
“朕君临天下已有两百余载,所负之人良多。最为遗憾之事,是朕此一生,虽得掌山河万里,却始终,亲缘浅薄。”
他带着狰狞鬼面,手执修罗剑,立于朝暮巅的暗面。
月光流淌在他握剑苍白的指节上。
他淡淡道:“帝尊身边有父母亲族,更有后妃无数,如何算得上是亲缘浅薄?”
长明帝尊却道:“倘若父母亲族对你只有期许却无容忍,后妃万千只为责任而无情意,世上本该与你最为亲密的亲人因你离散,你便该知道,为何朕会说自己,亲缘浅薄。”
他道:“我自出生起,便无亲无故,后半生也一直孤身独行。陛下所言,我不懂。”
长明帝尊转过身,灿金色眼眸如曜日灼灼,低声重复了一遍,“是,你不懂。”
他静默了会,道:“我来此地,只是想向陛下求取一物。”
长明帝尊:“何物。”
他道:“我想要皇朝宝库之中所藏的,世上最后那朵敛魂花。”
敛魂花乃世上至为珍贵的灵物,若寻常人敢向帝尊这般直接开口,早已被拂袖击飞,然而长明帝尊只道:“你要敛魂花做什么。”
他道:“护佑我想护佑之人。”
长明帝尊一怔,半晌,却是低低笑了一声。
“原来,你也已经有了想要护佑之人……”
帝尊说着,抬起那只能够喝令江山,执掌乾坤的手。虚空被凭空撕出一道裂缝,一朵流淌着黑白二色光芒的花朵被从虚空中取出,躺在帝尊的手心。
长明帝尊向他摊开掌心。
他将敛魂花接过,小心翼翼放进储物戒中,与一盏破碎的魂灯放在一处。
“敢问陛下,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他问。
长明帝尊重新负手而立,平静道:“无需代价。”
顿了一会儿,却又忽然道:“若可以的话,我想要听你唤我一声‘兄长’。”
这一回,长明帝尊没有再自称朕。
他抿了抿唇,那声“兄长”,始终无法说出口。
“请陛下另提要求。”
长明帝尊看着他,道:“君无戏言。朕已说了,无需你付出代价,便不会要你付出代价。这声兄长,你叫不叫,与朕愿否帮你,并无关系。”
“不过可否告诉朕,你所想要护佑之人,是谁?”
他沉默了许久,才道。
“他,是我未过门的……道侣。”
那时,他并没有想到,朝暮巅之行,是他前生最后一次与长明帝尊见面。
三十年后,天地大劫起,人世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