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夜雨行舟
古玄刚想开口询问,却忽然听到叶云澜低低咳了咳。
而后,他便见旁边一个玄衣青年大步走过来。
那青年长相极为年轻俊美,手臂上挂着一件纯白狐裘,沉声道:“师尊,虽然我在此处置了暖炉,但您身体到底畏寒,还是将狐裘穿上吧。”
古玄眉微微一挑。
虽是受了重伤,但以他超脱凡人数倍的感知,方才竟丝毫没有觉察到洞府里这个青年的存在。
叶云澜只淡淡“嗯”了一声,却没有立时去接那狐裘。
那青年见状,又凝眉喊了一声“师尊”,一边说着,一边将狐裘展开,欲要为他披上。
叶云澜眉目间微微流露出一点纵容,他站直身,任由那青年伺候他将狐裘穿妥,又环过他肩头,拿起领口处的棉绳,为他绑绳结。
古玄看着那青年站在叶云澜身后,微微偏着头,仔细系绳结的模样,眉头越皱越紧。
虽然这青年方才叫叶云澜“师尊”,而且动作之间也十分亲近自然……但这未免也太过亲密了。
而且这两人之间,还有一种融洽得仿佛没有空间给第三个人插足的氛围……古玄眼皮跳了跳。
忍不住出声打断:“这一位,是叶道友的徒弟?”
叶云澜微微仰头,由着沈殊为他系好绳结,才低眸向旁侧古玄瞥去一眼,“是。他是我唯一的亲传弟子,沈殊。”
“叶道友看上去和自己的徒弟关系很好。”古玄道。
叶云澜还未答,沈殊便道:“我和师尊关系自然很好。这几年,我跟随师尊修行练剑,与师尊一同隐居山中,平日住处周围除我两人外,便没有第三个人了。”
古玄眼皮又跳,总觉得对方口中这“第三个人”意有所指,看叶云澜似也没有反驳的意思,只好低咳了一声,道:“……原是如此。”
叶云澜“嗯”一声,目光在古玄手心那枚赤红玉令上停了停,又听古玄沙哑道:“叶道友救下我,就不问问……我的身份来历么?”
叶云澜平静道:“我问,你会说么?”
古玄噎了噎。
他的真实身份,而今还真不能说。家族谋划数年统一西洲的战争已经发动,他的安危关乎诸方利益,为此,家族内部也早已培养了他的多个替身,必不会使他而今行踪暴露。
他素来沉浸权谋算计,惯于虚与委蛇,原本只是想说出一个早已经被安排妥当的,属于“古玄”的虚假身份,只是,而今面对叶云澜冰寒透彻,仿佛将一切看清的眼眸,却忽然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很多年前,他已经欺骗过对方一次。
那时候,这人浑身血脉耗尽,虚弱至极地躺在他怀里,攥住他的衣襟,唤他“哥”。
他们的血脉无比亲近,却自出生起便被被迫分离。
这是对方叫他的第一声哥。
而他却说。
“别叫我哥。”
古玄沉默了半晌,道:“此刻我确实还不能告知你身份。并非故意隐瞒,只是有些东西,不知道的话,会少很多麻烦。”
却听沈殊道:“你现在已是麻烦。师尊为了救你,将从宗门带过来天池山论道会的灵药用了大半,你还把师尊这几日休息所用的石床占去……”
“沈殊。”叶云澜平静打断。
沈殊这才止了话头。
“……是我搅扰叶道友了。”古玄道,“我族中收藏有不少疗伤灵药,更有诸多灵石玉髓。待我伤好,必然十倍还报于道友。”
“不必了。”叶云澜道,“我救人素来都只是随手,无需旁人报答。”
“这怎可?”古玄眉头皱紧,看着眼前人瘦削身体和苍白肤色,联想到方才这人说自己没有修为护体,却又收了沈殊这样一个一看修为便不低的弟子,以他深沉心机,很快便猜测出了对方大致情况。
叶云澜并非没有入道,而是入道之后,不知为何又失了修为。
或许是因为修行出了岔子,或许是因为受了重伤被毁修为,难以恢复。
无论哪种,都教他感到心疼。
“你此次来天池山论道会,想来为我耗去的这些疗伤灵药本有大用。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怎能令你为难?”
古玄沉吟一会,继续道:“我与曜日皇族之间尚有几分薄情,此番曜日皇族也已至天池山。若有何困难。你向他们告知我名号,可得相助。”
叶云澜却只冷漠道:“你说你与曜日皇族之间有薄情。可你却并不知道,我与曜日皇族之间,有私怨。”
古玄并没有预料到他会如此作答,沉默一会,问:“……是何私怨?”
——通灵涧,月影壁外。
有两道修长的身影遥遥行了过来。
“陈师兄,多谢你陪我至此。”徐清月背负长剑,单手拎着一个青木丹匣,莹白美丽的脸上带着笑意,转又流露出一点忐忑,苦恼道:“也不知待会那人,见了我们,会否觉得唐突冒犯。”
陈微远:“你们同是剑修,仰慕对方剑法,想要结识对方,再是正常不过了。他想来也是会理解的。”
说着,他低眸瞥了眼徐清月手中丹匣,丹药的气息被收敛得很好,但单单只是这个丹匣,便是远古青枫木所制作而成,有清新凝神、祛除心魔之效,价值不知几何。遑论其中丹药,纵然灵珠千斛,未必能买到一颗。
眼见徐清月还是忐忑担忧,他敛去心中不虞,温声道:“你还带了灵药前来,有心为他疗伤,他见你如此诚恳,想来也不会拒绝你之所愿。”
他走过去,握住徐清月的手,在他掌心捏了捏。
“何况,还有师兄我陪着你呢。”
徐清月耳根稍红,却也展颜露出一点清丽微笑,“陈师兄如此说,我也便放心了。”
他仰头看着辽阔的月影壁,月影壁有上万洞府,无数夜明珠闪耀在通灵涧的夜幕之中,宛如壁画上流淌的银河。
“那墨宗弟子单单说了天宗弟子都居于月影壁,却未说是哪处洞府……”
陈微远只淡淡一笑:“想要知道,又有何难。”
他指尖汇聚灵气,在虚空中划动了几笔,便见高天之中有一道星光垂下,与月影壁上一处夜明珠相接。
远远望去,那洞府牌匾上,所刻两字。
“紫云。”
陈微远握着徐清月手,侧头看向徐清月,清俊脸庞上含着温柔浅笑。
“清月,走罢。”
第31章 宫墙
“……是何私怨?”
面对古玄的疑问,叶云澜只闭了闭眼。
他转过身,并未正面回答古玄的问题,淡淡道:“古道友,你只需知道,我不欲再与曜日皇族之间有任何瓜葛,便是了。你既与曜日皇族交好,便烦请伤好之后,离开此地。”
叶云澜还有一点没有明说。
古玄那枚赤红玉令,他方才曾拿在手中,仔细看过。
那玉令本身纹路普通,并没有什么值得特别注意的地方,可制作玉令的材料却是太古玉髓。
玉令表面呈现血色,乃是火系至精至纯的太古玉髓。
世上能产出太古玉髓的仙级矿脉有几处,然而能诞生火系太古玉髓的,在整个修行界之中,就唯有叶氏一族所掌控的那条仙级灵脉——赤火渊。
此事少有人知,他能知晓这些,是当年他和魔尊与世为敌的时候,对方一字一句,告诉他知的。
古玄是叶氏族人。
并且,古玄应当还拥有着相当纯正的皇族血脉,如此才能拥有这样一枚常人难得的玉令。
……叶氏一族为了保持血脉纯粹,素来近亲通婚,说不准,他与这古玄之间,还有几分血脉亲缘。
叶云澜不欲深究。
此次他出手救下对方,不过出于习惯,还有一方面,只为偿还几分前世长明帝尊赠他敛魂花的因缘罢了。
“沈殊,”叶云澜侧过头,对沈殊道,“这两日为师忙于诸般琐事,未曾指点你剑法。明日论道会将开,你还需再熟习剑法一番。此方地窄,剑法施展不开,你且拿剑,随我去外间修行。”
沈殊黑沉眼眸微亮,快步拿起自己的佩剑,“是,师尊。”
古玄见到眼前人欲走,挣扎想要起身,扯动了胸口伤势,不禁闷哼一声。
艰难喊住对方,“叶道友,请慢。”
叶云澜停下脚步,转头看他,“嗯?”
古玄深深凝视着眼前一身苍白,单薄瘦弱的人,道:“你说,你与曜日皇族有私怨。”
叶云澜:“是。”
“曜日皇族生性好战,征伐四方,结有仇怨者不计其数。你与之有怨,是正常。”说到生性好战之时,古玄眉目间流露出一点难以觉察的疲惫神色,顿了顿,又道,“你觉得,而今的曜日太子……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问题问得其实有些突兀。
但古玄依旧是问了。
或许是因为受伤之后的虚弱,或许是因为眼前人与母亲太过相似的眉眼,也或许,是因为经年岁月过去,这场预料之外、猝不及防的重逢。
他迫切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叶云澜沉默了一下,道:“曜日太子,乃天生皇者。”
古玄眉头微皱,追问:“……除此之外呢?”
叶云澜想起前世与长明帝尊那次短暂的见面,对方的所言所行。当初,他其实有过困惑。
只是那时候他心心念念全是保全那人的魂魄,而有些很多年前便已放下的东西,他已经疲惫到不愿意再去拾起。
古玄见他沉默,沙哑道:“有时身为皇者……能够得享众生敬畏,掌握河山万里,却也未必能如常人想象中快意。”
本以为会听到对方反驳,未想,叶云澜只安静道:“我知。”
古玄微怔。
他看向对方清冽眼眸,总觉对方似乎已经知道了许多东西。
包括那些他从未与人言说的困惑与痛苦。
怎么可能。他自嘲地想。
当年他令炎麟兽将对方从西洲送至东洲,本就没有预料,他们此生还能再相见。
而叶云澜,便更不可能了解他的存在。
——即便他们是双生兄弟,本为这世间上最亲密无间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