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注一掷
他走得不紧不慢,脚下时不时有紧迫的脚步声往来,但没有任何鬼魅发现他们。
冶昙在他的肩上坐得很稳:他知道生死簿的位置,为什么还要跟地府起冲突?
【你不懂,人类好讲究的,好像是叫做——不告而取是为贼。】
冶昙:那,告诉以后他们不同意呢。
【同不同意是他们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们让他们不同意的。】
冶昙:……哦。
【这么一看,果然可疑,主人不过是想看一眼,他们反应就这么大,意图杀人灭口!看来生死簿肯定出了什么天大的问题。】
冶昙一顿:生死簿出了问题,是,有人强行把子桑君晏……写死了?
天书觑着小黑眼睛:【主人的名字又不在生死簿上,所有会出现在天书上的名字,生死簿上都不会出现!】
冶昙乖顺敛眸:哦,我忘了。
当然不存在另外一位这样的勇士。
毕竟,真正写死子桑君晏的,正是眼前一脸气呼呼,恨不得冲上去揍这些鬼一顿的天书自己。
……
幽都十九城。
最外城是枉死之城。
内城,在幽泽地下,是谓,十八层地狱。
层层重重关卡,往来鬼吏繁忙有序。
生死簿并不是一本书,更像是一棵树上的万千叶子。
每一位负责批命的判官阎罗手中都有各自负责的生死簿的一片“叶子”。
但真正的生死簿本体,躺在地狱最深处的十九层。
如果生死簿出了问题,单独看任何一本都没有用,只有查看生死簿的本体,才能一目了然。
地府宏大,戒律森严,每往下一层,都需要各层的掌司印鉴。
子桑君晏当然没有印鉴,但他就那么走了进去,却没有任何鬼吏阻拦。
不但如此,每一位地府鬼吏见了他都恭敬行礼。
【是障眼法,主人让他们以为,自己看见的是那位十方殿主!】
只有十方殿主不需要通行印鉴。
地狱十九层看守藏书馆的书吏是一个年轻的书生,举止温文尔雅,说话慢条斯理。
他举烛引路,打开了一层层重门。
重门之后,是一座宏伟的藏书阁。
藏书阁内,是放置生死簿本体的地方,也是十方殿主批阅之所。
天书小声对冶昙介绍:【地府的十方殿主,就和郁罗萧台主人之于修真界一样,地位崇高却久不主事。】
“殿主,生死簿出错,非是一朝一夕之事。而且——”书吏似是感到一丝困惑,微笑说,“这是整个地府都心照不宣的秘闻了,殿主今日何以心血来潮?”
子桑君晏不答反问:“你看守生死簿有多少年了?”
“不记得了,该有上千载了。老朽依稀记得上一任殿主在位时候……”
那书吏外貌如同凡间的书生,堪堪弱冠之年,一派斯文俊秀,温吞和软的样子,却以老朽自称。
子桑君晏听着对方说话,即便是些断断续续少有关联的废话,也并不出言打断。
“啊,殿主恕罪,独自一人在这地方久了,少有与人言语的时候,一时之间忘了礼数,人老了废话就多了起来。”书吏微笑说着。
冶昙看向他,烛火的阴影落在书吏年轻的脸上,微笑的弧度有些许寂寞而不自知的意味。
“无妨。”子桑君晏神情冷静。
书吏的眼睛是灰白色的,像是蒙着层灰翳,目光总是若有若无落在子桑君晏右肩上缩小的冶昙身上,本该是可怕的鬼瞳,或许是因为他的气质太过温和无害,并不诡异,反而有些许暖意。
他像是想对冶昙说些什么,又极快地忘了方才想说的话,怔了怔,欲言又止,便只拿眼神微笑看着。
冶昙也在看着他,丝毫没有被人发现不好意思的闪避。
天书看祂一脸无辜盯着人家的眼睛发呆,完全不懂人类社交礼数的样子:【你看他干什么?】
冶昙眉睫微敛,眼眸清澈温软的样子,安静怔然:我好像见过他。
【咦,】天书惊得差点从伞上掉下来,【他在地狱十九层,你怎么会见过他?】
冶昙:唔,不知道,我有上万年都没出过地狱道雪谷,若是有见过的人,就得是一万年前。
天书瞪大眼睛,微微窒息:【一万年前,那不是跟我一样大……这个鬼修真的就只是个看守藏书阁的吗?你知道他们的老大,那位十方殿主都才做了三千年!】
子桑君晏目视前方,行止从容,声线冷淡低沉,无波无澜:“地府的普通差役一千年轮值一次,你一直没有重入轮回。”
天书松口气:【看来主人也发现他不对劲了。】
书吏言语谦和,就如人间书院里性情最和软,与世无争年轻文弱的书生:“这藏书阁少有人会来,清寂得很,上面一直没有派来顶替老朽的,就这么一日日的轮下来了。老朽的记性不大好,若不是殿主问起,竟不知道已经过了几千载了。”
冶昙眼眸无辜安静:他们怎么不聊,生死簿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这两个鬼说话,完全没考虑过让别人听懂。
冶昙本来没什么兴致,但他们这样,连咸鱼都忍不了了。
【你没听这个书吏刚刚才说,生死簿的问题地府上下都心照不宣。心照不宣的意思就是说,大家都知道,于是就不放在明面上直接说。人类就喜欢这样。】
冶昙眸光一顿,看向天书,慢吞吞地问:那你知道,生死簿出了什么问题吗?
天书:【我也不知道。生死簿又不是人,我上面没有它的名字。】
冶昙:原来你不知道啊,那我就放心了。
天书:【……?】
冶昙伸手,拽住走在身侧靠后一点位置的书吏的衣袖。
那书吏对上那双翡色安静的眼眸,并无任何意外,眼眸缓缓弯成月牙的形状,温和又慧黠:“小少爷有何吩咐?”
“我想知道,生死簿出了什么问题。”
天书呆了一下:【不是说了不可以这么直接!人类遇到这种事,一般都会徐徐图之,迂回套话。】
冶昙眸光恹恹:哦,可我不是地府的鬼。我也不是人。
祂想了下,拽着对方衣袖的手,轻轻晃了晃:“请说得详细一点。”
天书惊得差点从伞上掉下去:【你从哪学会碰瓷的!】
书吏笑了笑,娓娓说道:“小少爷可知,凡人虽然寿命有限,但总会出现一些特异之人。阳寿将尽却又死而复生;明明身死,却又借尸还魂;阴司勾魂,偏生却能躲过。凡此种种,古已有之。在生死簿上,便如同人间做生意的坏账。虽然头疼,但不过是结算得迟缓些。可是,地府每百年复盘一遍,却发现这坏账的数目比预料得更加庞大,越来越庞大。”
冶昙一眨不眨看着他:“发现了坏账,不解决吗?是不想解决,还是解决不了?”
书吏依旧微微弯着眼睛,笑着看祂,像最是性情和软的年轻书生一样,连声线也像:“老朽只是看守着生死簿,具体事宜是上面那些大人物做的,老朽只知道,什么都没有发生,生死簿上一切正常。”
子桑君晏墨色眼眸无动于衷。
出了这样大的问题,生死簿却一切正常,本身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冶昙的眼眸完全睁开了,难得认真。
祂的瞳仁很大,占据整个眼睛三分之二,翡冷色层层加深,完全睁开后,眼睛留白的部分格外清澈剔透,专注看人的时候,说不出的无辜和静谧,眉间却一片冰雪清圣,像传说中的天人:“哦,之后呢?”
天书噘嘴,奶气的声音酸酸的:【我跟你说事情的时候,你可没有这么捧场呀!】
还总是蹙着眉,神情随时放空,像是一条晒不到太阳潮湿忧郁的咸鱼。
这个鬼吏说话跟说书似的,有那么快乐吗?
书吏敛成月牙的灰白色的瞳眸微怔,不慌不忙:“经过核查,生死簿的确正常,无一错漏。那些坏账上被划去的名字,也都全都按时回归冥府,转入轮回。只是——”
他顿了一顿:“少爷可知,这些已死之人的名字,仍旧反反复复重新进入等待被审判的生死簿名录里。明明已经被阴司审判,进入轮回,这些人的名字却还是一再出现。”
这话说来平平,却叫人后背起一层寒意。
也就是说,生死簿上的账目的确没有问题,是生死簿“自身”出了问题,不认,甚至在排斥那批鬼魂。
子桑君晏断言生死簿出了问题,并未有错。
可是,他是怎么知道的?
第9章 你忘了你是天书 你是怕他发现不了,你……
冶昙看向子桑君晏。
子桑君晏的脸上果然毫无意外:“这些坏账在何处?我要确认一眼。”
“便是这些了,殿主请自便。”
一整间屋子的书架忽然变幻位移,很快停住。
书架上放置的书籍,每一卷都吊着一枚竹刻的写着名字的书签,放眼望去,满目的……子桑开头。
子桑君晏心无旁骛翻阅着生死簿,那张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冶昙从他的肩上下来,变回原本的大小。
撑开的红伞虚浮在空中,冶昙坐在伞上,足尖自然下垂。
祂张开手,天书晕晕乎乎地落在祂的掌心。
冶昙:解释。
天书不能泄露天机,但生死簿就在这里,当然算不上什么天机。
天书斜着小黑眼睛看他,这家伙使唤起自己来这么得心应手的,比主人还理所当然。
【你这是咸鱼的惰性,投机取巧的偷懒,可耻的不劳而获……】
冶昙:哦。
天书看祂眸光清澈放空,也不低靡恹恹了,完全陷入静止。
是已经连晒都不想晒的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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