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照君
言老将军抬眸看了看卧房紧紧掩着的窗棂和门帘,道:“是顾儿不许你告诉我们的?”
又是一个里外不是人,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的问题。
那边卧房里头却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闷哼,以及稳婆与丫鬟们克制不住、带着几丝惊骇的低呼。
颜之雅听见这动静面色一变,也顾不上外头站着的言家二老了,立刻转身撩了门帘匆匆进去了。
贺顾那一声低呼,因着嗓子喑哑、声气又小,竟一时也不好听出是个男人的声音,但尽管如此,那一声低哼里藏着的痛苦却难掩,言老夫人是生过孩子的人,一听这样的动静立时脸色也变了,转头看着言老将军道:“这孩子……听着像是难产得厉害。”
言老将军闻言沉默了半晌,转头环视了一圈正院,忽然对征野道:“顾儿呢?”
征野一哽,被言老将军盯着问话那种压迫感实在是叫人难受,但此刻他又不敢说实话,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支支吾吾道:“爷……他……他……他眼下不在府中……”
言老将军闻言,眉头一竖,怒道:“什么……不在?他人上哪去了,里头都这样了,你还不去找他回来,就眼睁睁看着人家姑娘一个人在里头受罪吗!”
征野立时被吼得腿儿一软,肠子也迅速的悔青了——
他撒这个谎干什么啊!
可是……可是不撒谎,难道告诉言家二老,里头生孩子的不是什么姑娘,而是……而是您老的亲外孙么?
征野实在……实在不知如何开这个口。
言老夫人望了望卧房掩着的门帘,来回踱了两步,长叹一声道:“顾儿这孩子分明平常都懂事,怎么这种事上倒混账起来了?”
“我不管他是从哪里寻的姑娘……府里养的也好、外头挑的也好,可既是他自个儿选的,便该好好待人家姑娘和孩子,如今孩子都要出生了,做爹的却不见人,这是个什么道理?”
又忧心道:“这姑娘怎么娩身也不叫唤的?就是得叫唤出来,才能使上劲,孩子才能出来呢,可别叫她憋着啊,你们是哪里请的稳婆,怎么连这竟也不晓得?不成……我得进去看看!”
语罢抬步就要上台阶,征野简直大惊失色,连忙拦她,道:“这怎么使得?产房血腥,万一冲撞了老夫人……”
言老夫人道:“我自己的亲曾孙,能冲撞到什么?咱们将门人家没那样多的讲究,你让开,我得亲自去看看。”
又道:“阿曲,你也一道进来帮把手。”
曲嬷嬷恭声道:“奴婢省得。”
征野见拦不住她,顿时慌了,好在兰宵还在边上,见状正要帮着打圆场,里头门帘却又一次被掀开了。
走出来的是满身血渍的颜之雅。
颜之雅样子虽然狼狈,目光却很清明,她看了看征野和兰宵,又转目看了看言老将军和言老夫人,不知在想什么。
颜之雅治好了贺顾舅舅的肺病和咳症,言家二老自然认得她,且一瞧见她,心中便安定了几分,言老夫人道:“好在姑娘也在这里,我就放心了,里头情形如何了?这孩子生产怎么也不出声,可是人手不够?要不要再去请两个稳婆来?”
颜之雅摇了摇头,道:“不是稳婆的缘故,人手是足够的,只是……”
她心中稍叹了口气,掀起眼睑看了看天,心道,小侯爷,这也是实在没办法了,你可别怪我在你外祖父母面前转头便卖了你啊。
言老夫人道:“只是如何?”
颜之雅道:“还请老夫人屏退闲杂人等。”
言老夫人闻言虽有些不解她要说什么,但她信任颜之雅的医术和人品,还是依言把那些跟着的无关婆子丫鬟叫出了正院。
颜之雅见状,咽了口唾沫,这才低声道:“侯爷一直神志不清、昏迷不醒,自然是叫不出声了,他眼下顺产怕是不能了,只有一个法子可行。”
颜之雅此话一出,不止呆怔在原地的言家二老,便是兰宵和征野都瞳孔骤然缩紧,傻在了原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言老夫人才颤声道:“你说什么?是顾儿他在里面……?”
颜之雅沉默了一会,道:“不错。”
“此事再瞒着您二老……也是不能了,且如今还有个要紧的主意,需得管事的人来决断,关乎小侯爷和他肚子里孩子的性命,这法子用是不用,只能由您二老拿个主意了。”
言老将军显然也没反应过来,那张皱纹横生的皮肤后两眼有些茫然。
“姑娘方才的意思……是说顾儿……顾儿怀孕了?”
颜之雅道:“里头躺着的正是小侯爷,这样的事,我怎敢欺瞒二位。”
兰宵沉默了一会,也回过了神来,心知颜之雅做得的确没错,眼下再想瞒着言家二老已是不可能了。
便拉住了想插话的征野,朝他微微摇了摇头。
颜之雅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眼下不是细说的时候,将军和老夫人只要知道,侯爷现在难产了,他方才出血有些多,再这么拖下去,肚子里的孩子难保不说,侯爷的性命也……”
言老夫人虽然还是无法从自己亲外孙竟然像个女人一样怀孕生子了——这事里回过神来,但还是立刻捕捉到了颜之雅话里的重点,颜之雅的医德他们老两口是信的,知道她必不可能拿这种事诓人,不由颤声道:“什么?那……那顾儿他眼下……这究竟……究竟该如何是好啊?”
颜之雅道:“开腹取子。”
此话一出,廊下一片静默。
半晌,言老将军才嗓音嘶哑的问了一句:“顾儿他当真……”
顿了顿,却又不说下去了,道:“便再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颜之雅摇头道:“没有了,再拖下去,怕就要出人命了。”
又道:“我也并无十全的把握,敢保证这样便一定能保得住侯爷和孩子的性命,但总归有三分希望,可若是不做,小侯爷便连一分的生机都没有了。”
言老夫人和言老将军对视了一眼,半天才转头看着颜之雅,颤声道:“那……那……那就听姑娘的,取吧。”
颜之雅沉默了一会,道:“我必全力以赴,多谢二老信任。”
她也不多言,只一边转身进门,一边对屋里的春彤道:“你去把东西都取来,我方才跟你说过的,一件都不能漏。”
春彤立刻应了是,从里头一阵风一样跑出来不知上哪儿给颜之雅取东西去了。
庭中廊下,一片静默。
不知过了多久,春彤才喘着粗气、抱着一个十分硕大的红木箱子跑进来给颜之雅送了进去,言老将军低头看着跪下的征野,沉声道:“此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征野垂首不言。
言老夫人道:“这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就替顾儿瞒着我们老两口?”
又看了看旁边的兰宵,道:“……你们是都知道?”
兰宵便也跪下磕了个头,道:“奴婢不敢多言主子的私事。”
正此刻,卧房里却传来了贺顾一声掩也掩不住的痛哼。
这次任是谁来,便都能听得出声音的主人是贺顾了。
言老夫人悚然变色,两步走到窗前,转头看着言老将军急道:“是顾儿的声音!是顾儿啊!”
言老将军的胡须颤了颤,好险差点也没绷住,半晌才道:“的确是顾儿……”
里头贺顾的痛哼断断续续的响了起来,也不知是颜之雅用了什么法子让他恢复了神志,还是他实在太痛,即使昏迷着都无法克制自己疼的出声。
言老夫人一见这情形,早已顾不得去细想七的八的了,脑海立时浮现起了当年大女儿言眉若生了外孙女贺容后,便撒手人寰的事,那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痛失骨血的感觉实在是叫她至今都难以释怀。
更不必去想,顾儿还是个男子,生产与女子定然不同,弄不好还有旁的、她不知道的危险,尽管顾儿从小到大就皮实身板好,可是生产之苦乃是人世间皮肉第一苦,颜姑娘又说的那样严重,顾儿……真能挺过去、平安无事吗?
言老夫人越想越觉得喉咙堵的难受,最后眼眶已然红了一片,扯了手帕不到两息功夫便已哭成了个泪人儿。
言老将军见状也心有戚戚焉,鼻头发酸将她揽进了怀里,拍了拍老伴的背,道:“颜大夫妙手回春,医术高超,颂儿那么多年的顽疴旧疾也治好了,顾儿……顾儿是个好孩子,老天定然会叫他逢凶化吉、平安无事的。”
言老夫人拉着他的衣襟哭的泣不成声,道:“倘若顾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叫我以后去了阴曹地府,怎么和若儿交代?这苦命的孩子……若不是当初我瞎了眼替她选错了夫婿,又怎会去的这样早?她那样疼顾儿,若是我连顾儿都没照顾好,以后怎么还有脸去见她……怎么还有脸去见我的若儿……”
言老将军抽了抽鼻子,长叹了一声,低低道:“……顾儿定会转危为安的。”
征野在边上看的恻恻然,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但还是憋着没吭声转过了头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廊下的几个人等的意识都有些恍惚了,里面贺顾的痛哼声却渐渐的低了,最后一点点也变得低不可闻——
再难听见声息。
这可绝不是一个好兆头。
言老夫人急的六神无主:“顾儿……顾儿怎么不叫了,顾儿到底怎么样了……”
她想进去看,可这次都不必征野拦着,言老夫人的手脚便已经软了七八分,若不是有言老将军扶着,她怕是也已经站不住了。
正在这时,里头却传来了颜之雅一声低语。
随着这一声低语,后头紧跟着的,便是响亮的婴儿啼哭,洪亮且中气十足,一听便知道这孩子既健康又瓷实,好的不能再好。
言老夫人愣了愣,本来已经昏暗的眼神却逐渐亮了起来,身上一下有了力气,不待任何人阻拦便掀开门帘子踏进了正院偏厅。
春彤抱着个小小的襁褓从里头出来,抬头便看见进了偏厅的言老夫人和言老将军、以及后头跟着的征野和兰宵,笑道:“将军、老夫人快来瞧瞧,刚才姑娘说,少见早产的孩子竟能哭的这般响亮呢,可见以后定然身子壮实、长命百岁的!”
言老夫人接过了春彤递过来了的襁褓,道:“好……好……太好了,那顾儿他……他怎么样了?”
贺顾很好。
其实他自打摔晕过去,意识就一直处于一片混沌之中。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竟然又恢复了当初在那个“心想事成玉”中的那种毫无实体的状态,而且还仍然是那样被拴在某个人的身边,不得离开三丈之外——
贺顾很难形容自己的感受,他仿佛并不是一直在这个人的身边,倒像是从那个重生后的世界,穿梭过了某个不知名的神秘时空,然后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召唤到了这个人的身边。
贺顾低头去看——
那是已然垂垂老矣的裴昭珩。
他穿着一身空荡荡的、显得过于宽松的玄色暗金纹龙袍,可面容和身躯却肉眼可见的比起年轻时萎靡了下去,变得鸡皮鹤发、了无生气。
他看上去已像是七八十岁的耄耋之年,可是背脊却仍然如年轻时那样挺得笔直如竹——
尽管从面貌来看,贺顾几乎已经无法看得出这是那个曾经风华绝代、一睐倾国的三殿下,可透过皮肉,贺顾看见的——那样凛冽的、孤高的、如松、如玉般的魂和神,却能让贺顾肯定,这就是裴昭珩。
大殿里空空如也,只有一个长长的香案,案前的蒲团,和蒲团上坐着的、已经油尽灯枯的帝王。
案上摆着一块玉,围绕着玉的则是一个形状古怪的、红线编成的阵。
贺顾不认得这个阵,但只是瞧一眼,却也觉得心神动荡,意识骤然一片模糊。
殿里除了裴昭珩,还有一个黄脸道士。
贺顾有些茫然——
这是在做什么?
道士低头看着闭目不言的帝王,眼神像是有些怜悯,又像是有些叹息。
黄脸道士道:“我再和陛下说最后一遍——”
“起死回生,时空溯回,此乃逆乱天理、违背阴阳之法。”
“陛下若执意如此,从今以后,便再也无前世今生,只此一世了,油尽则魂散,灯灭则不得再入轮回。”
坐着的帝王闭着目淡淡道:“朕都知道。”
黄脸道士微微皱了眉,似乎有些见不得他这副非要钻牛角尖的模样:“为何执意如此?你本是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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