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照君
他叹了一口气,道:“惭愧,我自十三岁起,便在宫中当差,时至今日,却还是猜不透皇上的心思。”
承微拍了拍他的肩,道:“咱们要是有那洞悉人心的本事,还需靠这一身的硬功夫混饭吃么?燕兄不必太过自责了,总归咱们按王爷的吩咐做好就是了,天塌下来也有主子在前面顶着,你担心个什么?”
燕迟道:“承微兄弟说的我自然都明白,是王爷替我寻回了胞妹,又自金陵将她从火坑里救出来,送回京交还到我手上,这份恩情便是叫燕某粉身碎骨,也报答不上。”
“如今叫我看着王爷犯险,此事还是我亲口捅给陛下的,承微兄弟你说……叫我如何能不担心?”
“你说陛下,他真会如王爷所说的那样……”
承微笑道:“燕兄莫不是跟着小侯爷的日子长了,怎么学的和他身边的征野弟弟一个模样?咱们王爷和陛下是亲父子,陛下的性子你知道,王爷还能不知道?再说这一路去承河擒了杨问秉,你也是亲眼瞧着的,王爷行事你还不放心吗?且把心揣回肚子里去吧,与其在这操心这些有的没的,倒不如琢磨琢磨两日后小郡主满月宴,送个什么小玩意做贺礼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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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那日去了王府,得了王二哥一番指点,贺顾总算是把提到喉咙口的心给放回了肚子里,不再替三殿下的处境忧心了。
毕竟王二哥虽然早些年总爱和他说些促狭话,以挤兑贺顾为乐,但许是这两三年来年纪见长,性子也变得沉稳的多了,他本来就是读书进学的好材料,且比起性情爽快朴实的王家大哥王沐泽,王沐川虽某些地方稍显死板了些,可敏慧之处却更肖乃父,尤其是那些朝堂上的弯弯绕,贺顾有时置身其中都尚且看的云山雾罩不大明白,他不过是听人转述一二,竟就能看出个大概 。
这一点从上回西山弓马大会,王二哥亲自来劝他不要留在京中,便可见一斑了。
如今仔细一想,那时倘若贺顾通过弓马大会留京,不是进玄朱卫,便是进京畿五司禁军,玄朱卫虽然隶属十二卫,没掺和着和太子谋逆的事,身份清贵、日子好过,但拔升却慢,他要是在玄朱卫赶上太子逼宫,怕是连一兵半卒也调动不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陛下和三殿下自生自灭了。
至于京畿五司禁军,那就更不必说了,掺和进了谋逆这种事里,太子是皇帝的亲儿子才能勉强留下一条命来,他们又如何能摘的清楚?
这些事贺顾都一一记得,如今自然也知道王二哥的意见当得多少分量。
这件心事放下,贺顾心口上的大石总算是挪开了,皇帝既然不可能复用太子,那再立三殿下便只是时间问题,等就是了。
贺小侯爷本来是个急性子的人,什么事都恨不得立马得个分明,这一世最黏糊的时候,大约也就是一年前和裴昭珩纠缠不清的那段日子,他一向是最不爱等的,可如今有了个黑猴闺女,注意力可以完美的得到转移,倒也不在乎老皇帝耗时间了。
便索性回了家去,开始欢欢喜喜的张罗起了宝音小姑娘的满月宴。
兰宵见状,也停了书坊和绸缎铺的庶务,回了公主府开始一心一意的替贺顾忙活布置起来。
小孩子的满月宴,本不必费什么太大周章,只是小黑猴得来不易,这个小姑娘在贺小侯爷肚子里时,又是那么的乖巧懂事,寻常妇人怀胎的那些苦楚,贺顾几乎都没机会体会,不仅如此,肚子里带着宝音的那段日子,也正是这一世他重生后最没有着落,奔波最狠的一段日子——
喝酒、骑马、三军之中来回……
可以说怀孩子的人不该做的,贺小侯爷全做得齐活了,可即便如此,小黑猴还是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出世了。
不过宝音终归是早产,可见那些事,多少还是对小黑猴有些影响的。
贺顾本来还不大适应自己“生”出了一个孩子这事,但每每一想到宝音早产这事,心中便多少有些内疚……
宝音是他和三殿下的亲闺女,按理说他俩这样的相貌,宝音就算全部去其精华、取其糟粕,也丑不到哪里去,可生出来却是那么个黑猴样,没准也是因为在胎里时间没呆足,脸都没长好便生出来的缘故呢……
所以闺女长得丑,贺小侯爷扪心自问,他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只得在心中长叹一口气,暗道罢了罢了,就算以后嫁不出去,宝音是他和三殿下的亲女儿,大不了他当做姑奶奶宠着养一辈子,也就是了。
一有了这种心理,贺顾便愈发不愿意亏待了宝音,满月宴也并未从简,而是全按照汴京城中有头脸勋贵家的男孩子的满月宴一样的仪制来——
虽然是高调了一点,但小黑猴毕竟是皇帝亲封的郡主,也没人敢嚼舌根说半个不是。
只是准备到了一半,公主府上却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头前的是五官已然长开几分,双目明亮注视着贺顾的贺诚,后头曲嬷嬷跟着的那个,却是个身形袅袅,已见几分女子柔美意思、但却肩宽背直,一见便知出自将门人家,带着帷帽的少女。
女孩子摘了帷帽,抬起眸来一双杏眼圆瞪,盯着贺顾一瞬不错,满脸的不高兴。
正是已经大变样、出落的贺顾几乎快要认不出来的贺容。
贺顾走近两步,喜道:“容儿?你长得这么高了,出落成大姑娘了,大哥差点都没认出来。”
贺容怒道:“大哥数数,将我扔在外祖家,都多久没来瞧过我了,自然认不出来了!”
贺顾被她劈头盖脸一顿数落,只得讪讪道:“这不是一直忙着,才没空去看你,我还想着过两天府上办喜事,就让征野去接你过来……”
贺容“哼”了一声,道:“大哥有空生个小宝宝,却没空来瞧我,说到底不过是偏心罢了,现在自己有了女儿,便不想搭理容儿了!”
贺诚在边上干咳了一声,拉了拉妹妹的衣袖,低声道:“容儿,你这是做什么?不是你嚷嚷着要我和你一道来看大哥的么?”
贺顾闻言低头看着贺容笑道:“喔?那确是我的不对,大哥给你赔不是了,容儿想我了,我这做大哥的竟还不知道。”
贺容被贺诚拆了台,有些尴尬,一张小脸泛起几丝薄红,却还要嘴硬道:“大哥都不来瞧我和二哥,你不想我们,我们做什么想你?我不过是要来瞧瞧那个小宝宝罢了,看看她长得什么模样,让大哥这样偏心。”
语罢便抬步头也不回的往里去了。
贺顾看的失笑,心中倒是有些感触。
上辈子贺容被万姝儿放出的蛇吓得痴傻了,虽然后头也长大成人,可心智却永远停留在了八岁那年,贺顾的记忆里贺容一直是那个委屈巴巴看着他叫大哥,说话如稚童、胆小、且需要他保护的小姑娘,从来不知她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究竟是哪副模样。
如今却终于知道了。
贺顾看着贺容走远的背影,沉默着没说话,鼻头却开始有些发酸。
……他重生的这一世,三殿下究竟是用什么替他换来的,自己不得而知,裴昭珩也绝口不提。
三殿下不是携恩图报的人,贺顾自然也知道他做的这些,也并不是要自己如何,可越是这样,裴昭珩那些从未开口言说的情意,却越叫贺顾觉得窝心和愧疚。
……然后想更加、更加的对他好。
他站在公主府正门前出着神,旁边的贺诚和跟着贺容来的曲嬷嬷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曲嬷嬷见贺顾发呆,还以为他是被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的妹妹吓到了,有些尴尬,笑道:“瞧瞧咱们三小姐这个性子,嗨……原先在侯府里,还多少有些腼腆,这两年在将军府,老将军老夫人心肝儿、肉眼珠子一样的疼爱着,年纪又渐渐长了,性子便成了这样,爷可别和三小姐……”
贺顾回神,转目看着曲嬷嬷笑道:“嬷嬷说的哪里话?我还要多谢嬷嬷把容儿照顾的这般好,咱们家的姑娘就该出落的爽快些才好,我这么久没去看容儿,她生我的气也是寻常,我怎会和亲妹妹计较?”
曲嬷嬷笑着点了点头,道:“爷不生气就好,三小姐跑得快,咱们也快进去吧。”
几人这才一道进了府门。
路上贺诚也和贺顾搭上了话,贺顾问了他这段日子吃用可好、睡得可好,又问过了他的功课,贺诚明显也是很惦念他的,只是他的性子显然比贺容要内敛的多,这孩子毕竟并不是从小肆无忌惮被疼爱着长大的,贺顾能清楚的感觉到贺诚身上的那种小心翼翼、生怕哪里说错,惹了他不快的谨慎。
贺顾叹了口气,揽住了贺诚的肩,道:“诚弟想问什么,问就是了,和我不必讲那么多的虚礼,我又不在乎这个。”
贺诚沉默了一会,终于小声道:“大哥,小郡主究竟是……”
曲嬷嬷脚程快,已经追着贺容去了,眼下公主府花园游廊中,只有贺顾贺诚兄弟二人。
贺顾低头看着他,道:“诚弟,你知道什么了?”
贺诚沉默了一会,半晌才道:“外头都在传,小郡主的生母……是大哥在北地的女人,大哥救驾有功,所以陛下抬举大哥的女儿,将孩子认作大哥和长公主殿下的血脉,封了郡主。”
贺顾闻言一怔,心道这传的还有鼻子有眼的,要不是小黑猴是他自己生的,他险些都要相信了。
贺诚道:“大哥,这都是真的吗?”
顿了顿,又道:“其实三妹今天生大哥的气,也不完全是因为大哥没去看她,她先前同我说过,当初大哥口口声声说喜欢长公主殿下,除却长公主再不她娶,当初她还帮着大哥出谋划策,如今长公主殿下刚去了一年多,大哥便和别的女子有了孩子,这段时日外祖母又在给她相看人家,她便愈发的不愿意嫁人,说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样的,今天爱这个、明天爱那个,惹得外祖父外祖母生了好大一回的气。”
贺顾听得一愣一愣的,简直哭笑不得,道:“这都是哪儿跟哪儿?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个小丫头想的也忒多了,我……”
顿了顿,道:“此事我以后会和你们解释清楚的,今日你就先别问了。”
贺诚应了是,道:“其实三妹也不是真的生大哥的气,她只是不想嫁人,这才寻个由头耍赖,大哥不要和她置气。”
贺顾道:“行了,我都知道。”
二人这便进了正院。
小黑猴放在偏厅里,由几个奶娘嬷嬷和一众丫头照看着,贺顾和贺诚到的时候,贺容正弯腰伏在摇篮边盯着里头的小黑猴发呆。
贺顾笑道:“怎么,看见长得什么样子了?你这做姑姑的,是不是还要把她打一顿出出恶气?”
贺容抬头看他,哼道:“我才不会和一个小屁孩计较呢,平白的惹人笑话。”
贺顾道:“正好明日是小黑猴的满月宴,到时候容儿和诚弟一起来吧,我派人去外祖家接你过来。”
贺容闻言一喜,原因无他,现在在外祖家呆着,每日躲不过的就是外祖母叭叭的给她相看人家,问她中意哪家的少年郎,烦也烦死了,能躲得一日清净,还能凑上满月宴这种大热闹,她自然是高兴的。
只是回过神来有些疑惑道:“小黑猴?大哥这叫的是……”
贺顾一愣,这才发现自己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贺容低头看了看襁褓里流着哈喇子傻笑的贺宝音小姑娘,抬头有点震惊道:“小黑猴……大哥说的莫不是她?”
贺顾干咳一声,道:“她生下来便长得难看,像个黑猴子一样,可不就是小黑猴吗?以后万一因为生得丑被人欺负了,容儿这做姑姑的可得帮着她。”
贺容柳眉一竖,道:“大哥,你怎么能给一个姑娘家起这样难听的乳名呢?以后万一传出去了,叫她怎么做人呀?”
贺顾挠了挠鼻子,道:“不是……小黑猴不是你侄女的乳名,她乳名叫双双。”
贺容道:“以后万一传出去了,叫双双怎么做人呢?”
贺顾:“……”
贺顾道:“容儿说得对,是我的不是,这个名字往后我再不叫了。”
贺容低头看着小宝音,目光却有点古怪,半晌才道:“这哪里生得丑了?瞧瞧眼睛鼻子,以后一定是标致的,而且……而且……我怎么觉得,她长得……真的有点像公主嫂嫂呀?”
贺顾一怔,走进了去看,果然发现也许是他天天看着,没什么太大感触的原因,闺女这一个月长下来,的确是和刚生下来那会大变样了,虽然年纪还小,一双眼睛却水汪汪的带着笑意,十分招人喜欢。
不过毕竟只是一个月的小奶娃,再怎么眉清目秀,也只是一个小奶娃罢了,贺容说得煞有其事,搞得贺顾心中一慌,险些以为自己露馅了,仔细一看才松了口气,暗道这能看出来个什么?
不就是个胖嘟嘟圆溜溜、个头有点小的奶娃娃吗?
贺容正要再说,外头却传来一声小厮的通秉:“侯爷,三王爷来了。”
贺顾一怔,回头去看,果然见门边立了个颀长挺拔的人影,仔细一看,不是望着他眼里含笑的裴昭珩又是谁?
他这样瞧也不瞧别人,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笑,旁边站着两个弟妹,贺顾顿时一阵心虚,生怕被他俩看出什么端倪来。
贺容倒是的确看出端倪了。
她转头看见三王爷,便是一愣,半晌才喃喃道:“和……和三王爷,也有点像呀……”
贺诚在边上听见了她咕哝,凑到她耳边小声道:“王爷和长公主殿下可是双生子,那自然像了呀!”
-----------------------一日后,福承郡主的满月宴。
贺顾其实没请多少人,虽然宝音的满月宴仪制不低,该有的都不差,但孩子毕竟也还小,贺顾怕人多了闺女害怕,便只请了熟人和那些他记得交情好、印象好的。
但是他不请,也不妨碍人家厚着脸皮自己来。
虽然皇帝如今态度还不明朗,又不处置太子,且还贬黜了一众不替太子说话的直臣,但他是否会继续用一个逼过宫的太子主位东宫,却谁都不敢打这个包票。
如今只要不瞎的,都能看得出来,除却太子,皇帝中意的多半便是恪王了,二王爷心思过于鲁直,并不是为人君的材料,皇上对他显然也没有那个意思。
至于恪王,他身边最亲近最信任的,便莫过于驸马这个曾经的姐夫。
大家这山望着那山高,有人支持太子烧那冷灶,自然也有人看好三王爷想烧他这头的热灶了。
来赴宴的虽然也算不上踏破门槛,但是人却也绝对不少了,贺顾亲自迎门,笑得脸都快僵了,好容易送进去最后一个,锤了锤肩正准备回去,外头却又停了一行车马。
这一行车马倒不很招摇,颜色十分素净,为首那行车马上被下人扶下来一对夫妇,那夫人挽着丈夫的手,两人一同朝阶上行来。
贺顾看清他们的面貌,顿时大惊失色,旁边传名的门房小厮还不知道厉害,傻傻开口道:“不知来客是哪家老爷?可有……”
贺顾低声斥道:“住口!”
小厮被吓了一跳,但还是依言住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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