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照君
言都尉平素一向脾气温和,虽然有时候唠叨了些,但无论待谁都十分和气,大家伙几乎都从没有见过他这样疾言厉色的样子,一时帅帐里一片寂然无声,落针可闻。
宗凌嘴唇发青,脸色已白的像张纸,征野却还不肯罢休,可帅帐里一众将士见状,竟都默不作声,除了宁浪,再没半个人拦他愿替宗凌解围,打个圆场。
“我告诉你,姓宗的,你可不要觉得捉回了穆达是你什么功绩,若不是将军愿去救你,别说擒获穆达,你自己的性命也早已经丢了!这五日清理追兵殿后的也是柳参军和闻姑娘,和你没半点干系,这么多人替你擦屁股,你知不知羞?”
“你违抗军令,合该重罚,我与宁大哥不处置你,只是为着等将军醒来亲自处置,你可别以为就高枕无忧,到此为止……”
“好了,言都尉,将军还在这躺着呢,你就少说两句吧!”
众人闻声,转头一看,却见走进营帐的是已经卸了甲胄的柳见山、还有一身银甲满是血迹,眉目冷肃的闻天柔。
说起这位闻姑娘,倒也真是个奇人——
先帝在时,人人都知道她为着嫁给贺将军做续弦闹得满城风雨,十分热闹,只是贺将军无意,先帝也不好强逼,本以为她总该老实听从闻伯爷安排嫁与他人为妻、相夫教子了事了,不想当年她却竟又追着闻伯爷去了洛陵大营,此后便一直跟着父亲杀敌陷阵。
有救驾之功在身,先帝当初便恩准特许她留在军中,还给了切实头衔,许她带着闻修明少许旧部,她也争气,三年下来少尝败迹,叫旁人就是想说嘴,也没法从她办的差事上寻见半个字的不是,只好整日上本给皇帝,言道一个女子留在军营中,实在不像样子,既坏她名节,又败了军纪作风,还是早日叫闻姑娘回家为妙。
只是折子刚一上去,不知怎么叫闻伯爷听见了风声,下朝会出宫的路上,立马阴阳怪气着把那御史骂了个狗血喷头,直道女儿在他眼皮子底下,又有先帝谕旨特许,他营中旧部都是闻天柔的叔叔伯伯,亲眼瞧着她长大,能坏什么名节?倒是那御史见事这般污秽,想来必不是什么好东西。
闻伯爷护短的紧,这事大家也都知道,对那御史挨骂倒也并不意外,便是裴昭珩见了那封折子,也并没什么太大反应,只是当作没看过一般,按下不表。
——直到年前北地战事爆发,闻伯爷受了伤,被送回京城养伤,闻天柔虽然挂心父亲,但她也心知承河换将,只要她这次随着父亲回京离了职守,以后再想回去,怕是就难了。
这五日,不出贺顾所料,天月峡那头果然出现了北戎人前来接应他们汗王的援军,言定野还要清理雁陵战事残局,柳见山便与闻天柔二人前去把守天月峡口,眼下瞧着他二人出现在帅帐里,想必是已经了事了。
宁浪立刻问道:“二位参军,如何?天月峡那边的北戎人,已经清理完了?”
柳见山点了点头,道:“嗯,想来他们只是为了接应穆达而来,并无再进一步的念头,在峡中搜了几圈没找到人,便退回去了,我与闻姑娘追击着擒了几十个俘虏,叫人守住天月峡口,便回来了。”
旁边站着的一个黑瘦汉子闻言松了口气,道:“那就好,想来这会他们汗王落进咱们手中,一时半会,必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征野道:“话是这样说,可还是要小心为妙。”
闻天柔却默不作声的前行了几步,在床前顿住脚步道:“……将军还没醒吗?”
宁浪道:“没有,叫几个大夫来看过,都不认得这是什么毒,束手无策,四日前我已写了军报送回京城,请皇上安排厉害的大夫快马加鞭赶来了。”
闻天柔道:“毒既是那汗王刀上的,可问过他了吗?”
顿了顿自己却也反应了过来,穆达多半也心知肚明,他们一时半会不会取他性命,贺顾若是死了,对北戎有利无害,就是真有解药,他也必不可能交出来。
闻天柔冷了脸,道:“何必与他多言?给他好生吃点苦头,我不信他能一直不松口。”
征野道:“苦头能给他吃的早都试过了,只是这人实在是个硬骨头,折腾了五日,还是不肯松口,又不能真的要了他性命……这可怎么是好?”
闻天柔道:“我去看看。”
她转身便出了营帐,征野见状赶忙跟了上去。
雁陵是座小城,牢狱自然没有京师的天牢诏狱那样大的阵仗,十分简陋,但看守穆达的兵士,却足足有百余人之多,几乎守了个水泄不通。
穆达想是已经受了一番严刑拷打,头发脏污凌乱的像个野人,了无生气的瘫坐在地上垂着头,一动不动。
闻天柔叫狱卒开了门,征野见她竟要自己进去,吓了一跳,赶忙道:“闻姑……额,闻参军,此人极为凶狠,你还是别进去了,万一他伤了你如何是好,还是小心为妙啊!”
闻天柔道:“无妨。”
她面无表情走进狱门,蹲下身看着垂着头的穆达,并未言语,穆达嘴里却已经吐出了一句语音古怪的中原话。
“……解药……没有……”
闻天柔却忽然面色一厉,抬手拉着穆达一记反剪便把他摔倒按在了地上,脚背死死踩着他背心,左手抓着穆达头发,拽着逼他抬起头来——
征野给唬了一跳,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却听闻天柔道:“你以为我们真的不敢杀你?”
穆达勾着嘴角笑了一声,半睁开眼瞧了一眼闻天柔,道:“没有……就是没有……你是谁?是贺……贺顾的……女人?你丈夫……死……死定了,不如到……到北戎去……给……给我们……做……做……”
闻天柔一把掐住他喉咙,五指用力,没两息功夫,穆达顿时脸色酱紫如猪肝,闻天柔冷冷道:“你要不要赌一赌,我敢不敢杀你?”
穆达只被她扼住喉咙一会,便迅速感觉到这个女人并没有骗他,她是真的敢要了他的命,和那些拷打时还犹豫着留手怕真打死了他的狱卒不同,虽然只是简简单单一个扼喉,穆达却清楚明了的知道,这女人真的一点也没留手——
她是真的想要他死。
他白着脸张嘴像狗一样试图喘气,气流却始终没办法通过嗓子眼,睁圆了眼青筋暴起在地上扭了两下,样子十分可怖。
征野也瞧出闻天柔的杀心了,吓了一跳,怕她真掐死了穆达,却见闻天柔忽然松了手,冷声道:“解药呢?”
穆达终于重新呼吸到了空气,剧烈的喘了十来下,这次语气少了几分挑衅,似乎十分努力的才开口道:“真的……没有解药……”
闻天柔道:“这是什么毒?哪里能找到解药?”
穆达道:“这……这是……蛇毒,没有……没有……解药……”
闻天柔却忽然面色一变,道:“蛇毒……你们瀚海雪原的……黑香君?”
穆达趴在地上嗬嗬笑了两声,像是拉风箱一般粗哑难听,道:“就是……黑香君……他没……没救了……”
闻天柔站起身来,狠狠踢了穆达一脚,把他踢回了他们来时穆达缩着的那个墙角,冷声道:“我国朝地大物博,区区一个蛇毒,怎么就没救了?我告诉你,我们将军不但有救,日后有他在,你们北戎也再不要肖想动越朝子民一根汗毛。”
闻天柔出来了,满脸的沉郁,征野倒是早就猜到是这个结果,想起之前这位闻姑娘对他家侯爷一片痴心的事,今日亲眼见她如此,多少有些动容,刚想说两句安慰她一下,闻天柔却忽然道:“言都尉……我听小容提过,侯爷的舅母……威远将军府的少夫人给过他一颗丹药,可有此事?”
征野微微一怔,半晌才回过神来,道:“小容……?闻参军说的是……是三小姐?”
闻天柔微微侧开目光,道:“嗯。”
征野有些讶异,不知她是怎么和贺容结识的,但此刻也知道事情轻重缓急,便答道:“似乎是有这么回事……那粒丹药是个黄脸的野道士卖给舅夫人的,侯爷原本一直贴身收着,只是没用上,就给扔进箱笼里了。”
闻天柔道:“现在能找到吗?”
征野睁圆了眼睛道:“参军是说,那个丹药……”
闻天柔道:“你看其他两个中了穆达刀伤的兵士,都是当场毙命,固然他们伤在喉颈,蛇毒扩散的快,可也足见毒性之烈,黑香君的名头我也听过,是瀚海雪原一种极为罕见的水毒蛇,一尾只有巴掌大小,但毒液只需一滴,便可一刻之内叫壮年男子毙命,如今将军中了黑香君之毒,虽然昏迷了五日,可好歹人还活着,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可见老天有眼,不愿叫他丧命,咱们却不能再拖了,只等着陛下从京城安排御医过来,要等多久?侯爷等的起吗?眼下既有办法,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为何不试?”
征野被她说的动容,又忽然惊觉,他不知为何潜意识里总觉得那道士是个江湖骗子,竟忘了一事——当初那道士疯言疯语,说他家小侯爷日后要大了肚子,被他一顿好骂,可后头……后头却竟真应验了……
那道士究竟是什么人?
征野一回过神来,也不拖了,只面皮抽了抽,立刻转身出了大狱。
他进了帅帐,也不顾旁边站着的宁浪、柳见山一众将士,只把贺顾带着的几个箱笼找出来开始翻箱倒柜,好在东西虽然被扔在箱笼里落了灰,却还是叫他翻出了那个装药的小瓷瓶。
这瓷瓶十分古怪,当初贺顾便和他提过,说怎么也打不开,征野还记得,刚才翻找时便打算生生砸开取药,却不想这次他只是试探性的拔了拔那瓶塞,却轻而易举“啵”的一声,开启了瓷瓶。
一股清淡的药香,顿时在帅帐里弥漫开来,征野从瓶里倒出来一粒莹白的小药丸,愣在了原地。
宁浪走到他身边,奇道:“这是什么?”
闻天柔、柳见山等人也围了上来,征野犹疑了一会,看了那头的闻天柔一眼,才道:“这东西……搞不好能救将军一命……”
他说完又立刻补了一句:“我也拿不准,只是……只是……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方才我随闻参军去见了穆达,将军中的毒是黑香君,中了黑香君的毒,能挺过五日已是闻所未闻,若再拖下去,恐怕就真的不好了……”
宁浪道:“既然如此,左右也不会比现在更坏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柳见山却道:“都尉,这药究竟从何而来,会不会反而害了将军性命?”
外头天色渐暗,日头西斜。
第五日也要过去了。
众人犹疑着,没人敢替贺顾做这个主,决定他究竟要不要吃这粒丹药,外头却忽然传来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众人听了那声音,都是心头微微一跳。
“且慢。”
柳见山、宁浪没见过新君,并不认得眼前这位便装打扮的玄衣公子是谁,只识得他身后跟着的颜之雅颜大夫。
征野和闻天柔却知道这位主儿是谁。
征野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恍了半天神,半晌后回过神来,才连忙跪下道:“叩见陛下……您怎么亲自……”
裴昭珩一眼就看到了榻上的贺顾,周遭的人声和喧哗好像一下子全都消失了,整个世界悄无声息,唯一的动静只有贺顾还在微微起伏的胸膛。
……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裴昭珩恍神了不过短短一瞬,便道:“不必声张,朕是微服前来。”
征野瞧见后头跟着皇帝一道出现的自家媳妇,心知多半是皇帝看了宁浪送回京城的奏报,这才带着颜之雅连夜北上承河。
不过颜之雅毕竟是颜之雅,她既然来了,无论是征野,宁浪,心里的大石都放下了一半,立刻让开让她给榻上昏迷的贺顾诊脉。
颜之雅也没多话,只放下小药箱迅速切了脉,又翻开贺顾眼皮瞧了瞧,这才站起身来。
裴昭珩见她看的这样快,心中微微一定,道:“如何?”
颜之雅沉默了一会,绞尽脑汁的斟酌了一下措辞,却始终没斟酌出更委婉的说辞,最后只憋出来一句声如蚊讷的:“怕……怕是不好救了。”
于治病救人上,颜之雅有多实诚几乎是尽人皆知的,竟然连她都这样说,莫说是征野宁浪不约而同的眼前一黑,裴昭珩都感觉到手心一阵冰凉,前行了几步道:“……你说什么?”
颜之雅犹豫了片刻,道:“我要是早来两天,或许还能一试,可这都五日过去了,虽然侯爷体质特殊,似乎十分耐毒,可我方才瞧过,这毒却也已蔓延他全身了,如今别说是我,就算华佗再世,恐怕也没办法的……”
皇帝不说话,营帐里便一片寂然,众人各怀心思。
……贺将军受伤,新君竟然能为了他微服北上亲自带上大夫来看他,这样的情谊,寻常挚友恐怕都难做到,若说他两个只是君臣之谊,但凡今日在这帐子里亲眼见到皇帝出现在这里的,只要长了个脑子,那便怎么也不可能相信。
……只是眼下,大家却也没功夫再去细想他二人那传的满城风雨的风流韵事了,帐中一片死寂,只有榻上躺着的贺顾十分缓慢、却又有些费力的呼吸声,格外清晰。
裴昭珩道:“还有多久?”
颜之雅这次倒立刻听出来了他在问什么,犹疑了片刻,还是道:“约莫明日天明,搞不好就会毒发。”
裴昭珩道:“真的没有办法?”
颜之雅道:“没有。”
他沉默了片刻,转头看着征野,道:“……药呢?”
征野一愣:“啊?”
裴昭珩道:“朕问你,你方才说的,那或许能救子环的丹药呢?”
征野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把那颗又被他放进小瓷瓶的莹白丹药,连瓶带药一块递了上去,道:“回……回皇上的话,药在这里。”
又忍不住提醒道:“这……这药是一个野道士卖给侯爷舅母的,末将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药,会不会也有毒,又能不能解毒……”
裴昭珩顿了顿,道:“一个野道士?”
征野点了点头:“不错,是一个瘦巴巴黄脸,长得像个黄鼠狼似的野道士。”
他说完了,犹豫着此刻营帐里这么多人,实在不方便提醒皇帝,那道士以前成功预言过侯爷体质特殊能生孩子这件事,一时十分纠结,却听裴昭珩道:“把子环扶起来。”
征野一愣,抬眸却见皇帝已经坐到了榻边。
“皇上,这药……”
裴昭珩道:“朕知道。”
众人面面相觑,却也不敢违逆圣意,征野和柳见山便上去帮忙扶住了贺顾,又端来一碗水,硬着把那颗丹药给贺顾塞了下去。
裴昭珩见贺顾的确把那颗丹药吞了下去,这才叫征野宁浪退了下去,亲自放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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