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114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束寒云也给他气坏了,怒道:“练得如何又怎么了?师哥是怕杀伏蔚的时候牵累了我,还是担心杀我的时候牵累了伏蔚?”

  “我问话,你答话。若再赌气逞强,师兄要惩戒你了。”谢青鹤警告道。

  束寒云眼眶泛红:“敢问大师兄,要怎么惩戒我?”

  谢青鹤侧身请示上官时宜。

  上官时宜完全不知道谢青鹤想干什么,反正是来监场的,只管高深莫测地微微颔首。

  谢青鹤进屋取了一根藤条,站在束寒云身边,说:“诫十。”

  直到藤条抽在了肩背上,泛起火辣辣的疼痛,束寒云才意识到他真的被大师兄惩戒了。这让束寒云满眼通红,不甘心地盯着谢青鹤。谢青鹤却丝毫没有容情的意思,抽足了十下,方才停手。

  “师哥说过,不会让我被门规责罚……”束寒云声带哽咽。

  谢青鹤负手将藤条竖在身后,淡淡地说:“我也说过,有些时候,我说话也不算数的。”

  伏传听着这句话,难过得别过脸去。大师兄何其重诺之人?素来说一不二。如今却自承“说话不算数”,不惜自污令名。谢青鹤或许不在乎,伏传替他难受。

  “师哥从前答应我的事,都不算数了么?”束寒云追问道。

  “君子割席,不吐恶言。你好好说话,不要逼我骂你。”谢青鹤说。

  束寒云被谢青鹤偏宠了二十多年,对着别人或许有几分理智,绝受不了谢青鹤如此苛待。他咬牙背过身去,固执地说:“你快骂!若能把我骂服气了,算是你的本事!”

  好端端的师门问讯,被束寒云弄成了怨偶吵嘴。当着师父和小师弟的面,谢青鹤也很无语。

  “这是你从不平魔尊处学来的手段么?”谢青鹤突然问。

  束寒云愕然回头:“什么?”

  “无论如何不肯配合我的问话,带着所有人都去走你的节律。你是忘了,不平魔尊与伏蔚对付的都是凡夫俗子,在场所有人谁不曾练过静心敛神的功夫?谁会被你带得心浮气躁?”谢青鹤反问。

  伏传顿时羞愧无比。

  他悄悄看了上官时宜一眼,刚刚还在翘胡子的师父果然神色平静,没有半点焦躁愤怒之色。

  只有他,是唯一一个被束寒云带跑偏的笨蛋。

  束寒云否认道:“我没有!大师兄如今厌恨我了,看我哪里都是算计么?”

  “我再问你一遍,能不能好好答话?”谢青鹤仿佛用尽了十二分的耐心。

  束寒云被弄得无所适从,闭眼烦躁地说:“能,能!你要问什么?”往回找了片刻才想起刚才的问题,“这些年我守心大法练得并不差,我与他都能够控制自己,只在必要的时候互换皮囊。”

  “也就是说,并不是每天都要互换皮囊?”谢青鹤问。

  束寒云点头。

  谢青鹤低头走了两步,突然问:“伏蔚背着你做了些什么事,你也不知道?”

  束寒云突然感觉到一股极度的恐惧从脊背蹿升,这让他半个身体都开始发寒。他仓惶地看了上官时宜一眼,又想去看谢青鹤的脸色。偏偏谢青鹤低头背身而立,他什么都看不见。

  “为什么这么问?他背着我做了什么?”束寒云昨天才附身伏蔚的皮囊,他将伏蔚的记忆检视了一遍,根本没察觉到任何可疑之处,“没有。我昨天才和他换过……他没有背着我做过什么……”

  谢青鹤沉默不语。

  这恐怖的气氛让束寒云难以承受:“师哥,他做了什么?”

  “寒云师弟,我从来就不信你会害我。不过,此事你无力自辩,我也拿不出什么证据。若你我都相信你与此事无涉,我这里有一道符纸,你将它贴在额上,让我看一看你的记忆,可好?”

  谢青鹤拿出了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符纸。

  束寒云马上就认出来了,这就是前天谢青鹤贴在伏蔚身上的符纸!

  然而,读取记忆?这些年来,束寒云有太多见不得光的旧事,绝不肯被谢青鹤知晓。他即刻拒绝:“师哥既然看过伏蔚的记忆,心中自然有了答案。为何还要看我的记忆?”

  谢青鹤哑然。

  伏传忍不住说:“大师兄没有看完!他是太伤心了,忍不住就出来了。”

  束寒云盯着他的眼神宛如刀剑一般锋利,狠狠地盯着他。伏传为何知道谢青鹤没有看完?伏传为何知道谢青鹤太伤心就出去了?除非,伏传就在谢青鹤身边!

  束寒云不太介意被谢青鹤知道自己的丑事,然而,伏传?伏传算什么东西!

  “倒也不是伤心。”谢青鹤纠正了伏传的说法,“是害怕。”

  这会儿不但束寒云和伏传错愕地看着他,连上官时宜都忍不住抬起头来。谢青鹤这人天不怕地不怕,大魔尊都敢一口吞下,居然承认自己“害怕”?

  “十一年前,伏蔚使幻毒欲戕杀师父。那时候情况混乱,我和师父只怕都没有注意到,他抛出幻毒的时候,人群里有十二个小太监顷刻间死于非命。”谢青鹤对上官时宜解释,“这些年我只把这毒当普通的药毒来解,其实它是巫蛊之毒,有上古牺牲之血,残魂诅咒之戾气。”

  上官时宜恍然大悟:“得了,得了!我明白了!你这幻毒有解药了!”

  束寒云却吓得嘴唇煞白:“折柳街……”他噗地跪在地上,“师哥,折柳街的吞星教邪修确实是我命人去料理,那里的残魂野鬼也是我亲自去驱赶净化……我只是不想被师哥知道伏蔚吃人之事,那是个意外!不,不是意外……”

  谢青鹤已经说得这么明白了,以束寒云对伏蔚的了解,哪里还不清楚伏蔚的算盘?

  伏蔚假装痴迷于吞星教,蓄奴吃人,那只是他的遮掩与伪装。

  他最终的目的,是把他蓄养人牲作为增强幻毒的手段,彻底掩盖起来。

  当初以十二个太监做牺牲祭品的幻毒,没能弄死上官时宜,也没能弄死谢青鹤,伏蔚只能不断地做法试炼。平白无故大批量杀人太过惹人注意,束寒云也会起疑心,所以,他就“迷信”了吞星教。

  “当初伏蔚献祭了十二个人,那一兜子幻毒就差点把我弄归西。”谢青鹤说起来也很无奈,“折柳街新死的数百人,盘桓残留的旧魂老鬼不计其数,一股脑儿都被你清理干净了。看上去就是一次性献祭了数百上千人——我能不赶快跑吗?”

  所以,谢青鹤马上带着伏传离开伏蔚的记忆世界,且果断拘走了伏蔚的地魂。

  他也没有撒谎。一直以来,他都不信束寒云会谋害自己。伏传非要去货栈洗澡吃饭,他也没有催促伏传马上离开,而是陪着小师弟又耽搁了半晚上——只要伏蔚被拘魂,谢青鹤就不那么紧张了。

  “师哥,他故意算计我!这就是他留给自己的退路,他想让您误会我,误会我与他同流合污!”束寒云一直通红的眼眶憋不住泪水,又气又恨,“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谋害您!我发誓,师哥,若我对你有一丝加害之心,叫我永堕地狱不得超生!师哥,相信我,我没有……”

  谢青鹤信他,又不能深信他。

  他以指尖携起那张符纸,询问束寒云:“以此自证。”

  束寒云咬牙许久,方才点了点头。

  伏传对跟随大师兄溯往的经历非常向往,然而,这时候肯定不好去缠着大师兄,说要跟着进去。伏蔚那是大坏蛋,看他的记忆天经地义。二师兄的记忆……连大师兄都不给看,他哪里敢去凑热闹?

  溯往术里无论度过了多久,外间看起来都不过瞬息之间。

  上官时宜与束寒云甚至不知道溯往术有何等神奇,只以为是一种类似于搜魂术的法门,从人的记忆中寻找一些零碎片段罢了。惟有伏传知道,大师兄这一眨眼之间,不知道待了多久呢。

  所有人都发现谢青鹤的脸色不大对。

  上官时宜霍地站起,盯着束寒云。若不是束寒云出了问题,谢青鹤岂会如此怪异?

  束寒云更是不可置信:“我没有……大师兄,你再看一遍,我绝不会与伏蔚联手害你!”

  谢青鹤勉强压住心浮气躁,这事还真的挺尴尬不大好说。

  他进了束寒云的记忆世界,诚然那个世界里留存了太多过去的美好,谢青鹤却没有重温的耐性。无论多美的景致,人若不能动情,也只是一片凄山冷水。他既然不再心爱束寒云,从前想起来就无比甜蜜美好的温存过往,也不过是很普通的吃饭喝茶玩耍罢了。

  所以,谢青鹤的目的很明确,只要确认束寒云确实不曾参与伏蔚的计划,便可以功成身退。

  这里涉及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伏蔚如何在互换皮囊记忆的情况下,将多年来一直用人命试炼幻毒的秘密顺利瞒过束寒云的?如果束寒云知道此事,什么也不必说了,必然要清理门户。

  早几年束寒云一直在闭关修炼守心大法,伏蔚也很快就找到了欺骗记忆的魔功。

  束寒云对伏蔚极其信任,伏蔚借口说登基之后,有了后妃嫔妾,有些事情不好让束寒云知道,束寒云也表示理解——何况,束寒云是真的很讨厌知道伏蔚与和尚之间的事,巴不得屏蔽干净。

  但,伏蔚的魔功很不稳定。偶尔能将一些事瞒过束寒云,偶尔又会失效。

  这种情况下,伏蔚根本不敢动念去干坏事。一旦做了事,留下记忆,束寒云必然会知道。

  后来是谁给伏蔚出了主意,束寒云不知道。谢青鹤进了他的记忆世界,抓到了这个罪魁祸首。一直住在护国法师府上的和尚。他告诉伏蔚,如何分散束寒云的注意力,让伏蔚的魔功绝对成功。

  ——伏蔚照着束寒云的喜好,专门给他聘了一位颜色美艳的妃子。

  平时伏蔚绝不碰刘妃一下,把刘妃当菩萨供起来。

  只有束寒云与他互换皮囊的时候,伏蔚才会翻刘妃的牌子。

  到了晚上,束寒云就会去寻刘妃共赴鱼水之欢。伏蔚的皮囊本就比束寒云孱弱,精力也不如束寒云充沛,晚上再被刘妃缠着灌溉时久,常常累得倒头就睡,哪里还有心思精力去管伏蔚的闲事?

  这也是束寒云坚决不肯让谢青鹤读他记忆的原因。

  再是用了伏蔚的皮囊,与刘妃颠鸾倒凤的,也是束寒云本人。他本想着这种事情他不说,伏蔚不说,外人永远都不会发现,偶尔松快一下,也不算……背叛了大师兄吧?

  哪里想得到,这世上居然还有翻看记忆这回事?!

  谢青鹤总算明白伏传的感觉了。

  看完全不认识的两个人做那件事,与看自己牵扯极深的人做那件事……真的是……完全不一样。

  明明也是伏蔚的皮囊,跟着小师弟在伏蔚的记忆世界里看得都麻木了,然而,一旦意识到那具皮囊里的人是束寒云,是束寒云要去跟刘妃巫山云雨……谢青鹤莫名其妙就有些犯恶心。

  伏传小跑着去给大师兄端来一碗热茶,谢青鹤喝了两口,才恢复了过来。

  所有人都看着他。

  “他不知情。”谢青鹤说。

  束寒云紧绷的背肌倏地松弛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

  “可你身为寒江剑派弟子,只顾一己私欲,漠视邪法害人,主动戕害无辜之人……你到底杀了多少人,被你眼皮轻轻一抬,死在你暴力纵容之下的又有多少人,我不给你算。我算不过来!”谢青鹤怒斥道。

  “我让大师兄翻看记忆的时候,就知道今天走不下寒山了。”束寒云说。

  在束寒云心中,他最大的错不是杀了多少无辜,而是用伏蔚的皮囊与刘妃苟且。这才是背叛了大师兄、让大师兄绝不肯饶恕的重罪。若早知道事情会败露,代价如此之大,他绝不会贪恋那一点儿卑怯的欢愉。

  只是,为了在谢青鹤跟前自证清白,向谢青鹤证明他绝没有谋害之心,他宁愿受死。

  “此事说来也不光彩。还请师父与大师兄留情,就不必点香进殿了吧?”

  束寒云膝行上前两步,跪在上官时宜跟前:“请师父赐死。”

  上官时宜侧头看谢青鹤的脸色,说:“你以为呢?”

  束寒云一把抓住上官时宜的手:“师父,您素来宠爱大师兄,此事为何要让大师兄决断?求师父赐死!”他咬着“师父”二字,极深极重。

  谢青鹤看着渐渐升上中天的太阳,说:“你与伏蔚互换皮囊吧。”

  上官时宜与束寒云都很意外。

  “你若死了,伏蔚地魂丢失,未央宫何人主持大局?这十一年,他吃人归吃人,野心归野心,与民休息、澄清吏治,不说千古一帝,也有中兴之风。你害了这么多人,往后余生,就代伏蔚好好治理天下,多照顾照顾天下百姓吧。当作赎罪。”谢青鹤说。

  他显然早就有了决断,从捏断伏蔚脊柱、拘走伏蔚地魂的时候,就已经盘算好了结局。

  让束寒云这样习惯了潇行天下的高手,蜷缩在伏蔚那具永远无法站立的皮囊里,让束寒云自谓的清冷高洁,落入伏蔚谄媚下贱的皮囊之中,这是比死亡更严厉的惩罚。

  束寒云不禁问道:“那我……的皮囊呢?”

  上官时宜也静静地看着谢青鹤,等着他的打算。

  谢青鹤沉默片刻,说:“我亲自送你上路。”

  束寒云浑身冰凉,看着谢青鹤许久,突然哭道:“师哥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