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171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到了二十二年后。

  苏梧友已经去世。

  苏时景与草娘的儿女也都已经成婚,家里开始有第三代的欢声笑语。

  很不幸的是,盛世结束了。

  天下烽烟四起,才听说那边闹贼,剿了几回都不能剿灭,朝廷又往后征了五年赋税,又听说北边的骑马人打了进来,抢牛羊草场,抢妇人铁器盐巴,抢绫罗绸缎……

  山阳本是富庶之地,朝廷视为腹心,守得很紧。

  然而,朝廷也抵不住了。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有朝廷兵丁差役挨家挨户照着籍册来点人,点到苏时景家中,要求出粮若干升,出银若干两,苏时景也只在默默地听着,盘算毁家纡难够不够奉献。

  哪晓得代表着朝廷的差役说,你家还得出一个妇人。

  苏时景整个人都不好了:“你说什么?!”

  朝廷认为攘外必先安内,毕竟骑马人只求钱财妇人,又不贪婪中原腹地,真正的心腹大患是位于南方的叛军。所以,朝廷决定先与北面骑马人议和。

  骑马人要金子银子绸子瓷器,还点名索要三万名适龄妇人,最好是已经生育过的。

  ——金子银子不能少。妇人不给我送来,我们自己去抢!

  朝廷往各处一摊派,这郡说我出了兵,那郡说我出了粮,吵来吵去,一直没轮得上出什么的山阳郡就被摊派了八千名妇人。衮衮诸公在朝堂之上大发雄威,勒令山阳郡守,必须在半个月内弄到手,办不好这差事,提头来见!

  来搜剿妇人的差役也都在别家演练许多回了,说得义正词严:“男儿保家卫国不也是抛头颅洒热血么?妇人为何就上不得战场了?你隔壁家抽壮丁去南面剿贼,今日抽缴妇人就免了他家的役。朝廷是公平的,你家当初塞了银子不抽丁,不肯去打仗,去保家卫国,今日就得出妇人!”

  “你就当她死在战场上了嘛!打仗总是要死人的。你苏老爷也是读过圣贤书的,怎么不知道舍生取义的道理呢?独为一妇人,坏了朝廷议和的大事,这干系你苏老爷恐怕是担待不起!”

  山阳郡分派抽缴的八千名妇人,全都从乡野之中搜刮,但凡会读书会骂娘的,县上都列了名单,小心翼翼地避开,就怕被读书人写书骂娘。苏时景虽是出身苏家,却已搬出来大半辈子,他爹苏梧友死后,苏家大门朝那边开,苏时景也都不怎么知道了,自然是最软的柿子之一。

  苏时景这样有些家业,又惜命,又没门路靠山的,才是最好的欺压对象。又如赤贫乡间,想要去收村汉的老婆,还得看这村汉是不是有老人在堂,平时孝不孝顺。若是个孝顺儿子,就可以去收他的老婆了,他是不敢抗争的。

  ——赤脚农夫虽然无害,可他只有一个老婆,你敢抢他的老婆,二愣子就敢拼命。

  苏时景所有女儿都已经出嫁,收妇人也收不着女人身上。家中还有两个儿媳妇,在里屋听着都已经傻了。官府收妇人,收大儿媳妇还是二儿媳妇?两个儿媳妇都还年轻,膝下孩子也才三五岁,在屋里哇哇大哭。

  苏时景的两个儿子脸都是青的,然而,兄弟俩还是互相谦让。

  大哥说,让我屋里的去。

  二弟说,大嫂是长嫂,哪有让长嫂去做这个的道理?让我屋里的去。

  大哥说,你家璞儿还小。

  二弟说,长嫂为母自然也会照顾他。

  大哥说,不不不,我既然是大哥,自然要照顾你。

  二弟说,对对对,我既然是弟弟,当然要孝敬哥哥。

  ……

  草娘强忍着恐惧走了出来,说:“我去。”

  她手里拿着她的身契,是一张白契,当初家人把她卖给苏家时,给了身契。只因苏家要她当童养媳,并非卖做奴婢,就不会去官府更换契书。所以,这张契书只在民间有效。若草娘当真跑了,苏家去告官,官府认不认草娘是逃奴,全凭堂上裁断,或判逃奴,或不判也说得过去。

  契书上,写着草娘的生辰八字,籍贯来历,父母某某。

  “差爷说十五岁到四十岁的妇人,生育过最好。我今年三十九岁,也还在其中。”草娘说。

  两个儿子顿时不吵了,双双跪在她面前,哭求道:“娘啊,不要啊。媳妇可以再娶,娘只有一个啊!儿子们既然在,哪怕两个媳妇都不要了,也不能让娘去!”

  那两个在里屋的媳妇也只能奔了出来,悲悲切切地哭求,争先恐后地表忠心,要求自己去。

  几个孩子听见自家亲娘在哭,也跟着出来哇哇大哭。

  一屋子哭声震天,把来收缴妇人的官差闹得极其不耐烦。去哪家都是这么个章程,都要拉扯一番,最后还不是把家里最没用的那个扔出来?这家最奇葩的就是有个当婆婆的主动跳出来了!

  草娘是个特别质朴的妇人,说的道理把许多丈夫都唬得一震。

  “骑马人要妇人是做什么?不就是给他们生孩子么?八千个妇人,人人生三五个儿郎,翌日兵临城下对我朝烧杀抢掠的就是数万大军!我如今的年岁是生不出孩子了。阿大阿细都还年轻,争取多生几个孩儿,纵然不上战场杀敌,保家卫国,也能在战乱中为苏家绵延香火……”

  草娘回头问差役,说:“差爷,您说,我说的在不在理?”

  那差役连连对草娘喝彩,感慨道:“今日听阿婶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这么大义凛然,舍小家为大家,连带着儿子儿媳那点孝顺都是“小孝顺”,不是为了家族绵延香火的“大孝顺”,在场所有人都辩不倒她。

  唯独苏时景想不通这个道理。

  八岁的时候,他母亲许娘子不守节,被捉去填了井,他与父亲也被迫离开了苏家。

  这辈子他都认为妇人要守节。不守节的妇人是坏女人。怎么到了今天,妇人守节也不对了呢?不守节倒成了舍生取义的巾帼英雄?!你草娘虽不能生孩子,可你被发给骑马人做老婆,一马不配两鞍,一女不事二夫,你这样不守妇道,你是要被填井的啊!

  因收缴妇人的命令来得非常急迫,就不似抽丁一般,点了名还容许在家收拾行李,吃宴席告别亲友,现场验明正身,马上就要带走。草娘一番话镇住全家之后,这事就被默许了,她回屋换了身衣裳,带了两块干粮,就跟差役一起离开。

  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妇,几个小孙孙,全都依依不舍地跟着她,送她出门。

  惟有苏时景霍地转头,奔回屋去。

  众人只认为他受了太大的打击,或是颜面挂不住,只是叹息了一声。

  哪晓得没多久,苏时景就拿着菜刀奔了出来,照着草娘一通乱砍,生生将她脖子砍断,脑袋都歪在一边。他力气变得非常大,两个儿子几个差役去拉都拦不住!砍死了草娘不算,他又开始砍近在咫尺的儿媳妇,大儿媳妇被他砍掉半个手掌,小儿媳妇倒霉,一刀割喉毙命。

  连他的小孙女也没逃出生天,菜刀精准地绕过了孙子的脖子,砍在了孙女的脸上。

  这疯狂劲儿把所有人都惊住了。

  他手里拿着刀,力气又大,谁敢近身?

  砍杀媳妇孙女之后,苏时景又看向外边。那里有七八个刚刚收缴来的妇人,都是同村各家的儿媳妇,或是长得不大好看却还未出嫁的小闺女,苏时景直接就奔了出去,一通乱砍。

  那一日,苏时景仗着堕魔,有魔尊襄助,砍杀妇人二十余人。

  不止是他自己的老婆、儿媳妇和孙女,被收缴的妇人,连带着同村被他遇见的妇人,他见一个就砍一个,口中大喊:“妇人岂能不守节?什么家国大义!什么给骑马人生数万大军!但凡你们妇人管住自己的肚子,哪里来的数万大军!朝廷管不好,你们管不好,我来替你们管!”

  “淫妇,淫妇!装了半辈子,就是淫妇!”苏时景持刀咆哮。

  苏时景也没能活过那一日,很快就被全村青壮联手制伏,将他乱石砸死。

  然而,苏时景成功堕魔,成为怨憎魔。

  谢青鹤微微皱眉,问道:“你莫不是想做‘我’爹?”

  苏梧友活得还算长久,死后七年,苏时景就入魔了。

  伏传摇摇头,说:“草娘啊。她比苏时景大两岁,许娘子死的时候,她就有十岁了。更何况,苏时景若有心结,起码也得记事了吧?大师兄入魔的时候,至少也有三五岁。那草娘最小也有五岁了。五岁的女孩子,家里管得不严,走丢了也没人管……不过,据我推测,应该是在苏时景八岁左右,可能是许娘子死的时候,或者是苏梧友和许娘子闹矛盾的时候……”

  这是个让谢青鹤完全没想过的答案。

  因为,草娘是个妇人。

  他和小胖妞给伏传挑身份的时候,找的都是男子,从未考虑过妇人。

  伏传自己完全不在乎男女,看着谢青鹤错愕的脸,问道:“妇人不可以吗?”

  “你若是妇人……如何修行?”谢青鹤这句话毫无说服力。

  “大师兄进了不修者的皮囊都能修行,我为何不能修行?我听安安说,女子修行比男子先天就有优势,因为女子天生就有子宫,团团一股真气,混沌便成胎儿。只要女子行经之前筑基成功,说不得能比男子先成就元婴。”他说到这里,向谢青鹤承认了自己的妄想,“我老早就想试试了。”

  谢青鹤还是有些犹豫。

  “小师弟,这是你第一次入魔,咱们尽量降低风险,不弄那些花俏的。你今年也才二十出头,历世不多,若是用女子身份在入魔世界里生活三四十年,体格,肌肉,血脉,处处都与男子不同。纵然我能在你身边提醒你何谓真实,何谓虚妄,我也担心你感知混淆。”

  伏传非常容易接受谢青鹤的意见,想了想,说:“既然大师兄担心,我都听大师兄的。”

  谢青鹤才要让小胖妞重新找几个魔类待选,又听见伏传说:“不过,大师兄,我觉得我不会混淆。我读史也曾读过这段记载,只说后赵末年,搜刮民女以资群蛮,有山阳义士不堪受辱,杀伤妻儿以示抗争。”

  他想起了无辜的刘娘子:“我只是不懂,这些怯懦男人,为何总喜欢欺负妇人?”

  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确。

  我想去,出出气。

  谢青鹤冷汗都差点下来了,小声提醒他:“我若是进去了,就是‘苏时景’那个怯懦男人。”

  “大师兄只管修行。”伏传连忙安慰他,“我去会会朝上大发雄威的‘衮衮诸公’!”

第119章

  入魔之前,谢青鹤一反常态,对伏传叮嘱了许多遍。

  要伏传记住苏家大宅的地址,记住苏时景搬出大宅之后,住在屏乡的地址,尤其不能忘记二人初遇的时间……只怕一个闹不好,二人就在茫茫的入魔世界中错失,再也找不到彼此。

  “若是各处不方便,你只管随波逐流,等着苏梧友去买。苏时景从未询问过草娘的来历,不知道她幼年流落何处,到了卖儿鬻女的地步,也不知道辗转了多远的路程,身契上的籍贯做不得准了……”谢青鹤没法儿去找伏传,因为苏时景根本就不知道草娘的下落。

  伏传完全理解他的慎重紧张,把各处细节都重新对了一遍,又说:“我记性总是好的。若是大师兄担心草娘是个大草包,带坏了我的脑子,我进去了就找纸笔把这些记下来。”

  “这倒不会。你如今进境扎实,神魂凝练,不会被皮囊所带累。”至于找纸笔记录云云,谢青鹤有些不想戳穿小师弟的妄想。小师弟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精神上或许贫瘠,物质从来没短缺过。就草娘那样的出身,她能找得到纸笔记东西?只怕擦屁股都要用篾条子!

  说到这里,谢青鹤又陷入了深深的担忧。

  小师弟此行穿成个女孩子,若是连草纸都用不起,条件是不是太艰苦了一些?

  只是事已至此,若再反口劝说小师弟,真要被小师弟嫌弃婆妈啰嗦了,一再出尔反尔,也实在不成样子。谢青鹤找小胖妞再次确认:“你可注意了,此次绝不能逆天改命。”

  伏传摆明了要去找后赵朝廷的麻烦,说不得要把骑马人赶出中原。

  既然如此,谢青鹤也有心一边寻找器道修法,一边将《大折不弯》修法与《内火炼真诀》授出,看看在乱世之中,究竟会发生怎样的改变,为现实中的改变做个心理准备。

  完全实验性质的操作,若是被九转文澜印逆天改命,现实世界会变成怎样?完全无法估计。

  小胖妞摇头说:“还差很多很多呢。”

  “好。”谢青鹤拉住伏传的手,“走吧。”

  入魔只是一阵恍惚。

  谢青鹤对此是轻车熟路,只是刚刚进了入魔世界,牵着的手就消失不见了。

  随之而来的,是属于苏时景的全部复杂情绪与癫狂理由。

  在符文圆墙时,小胖妞对谢青鹤与伏传解说苏时景的生平,她只是旁观者的角度刻板棒读。如今谢青鹤穿入苏时景的皮囊,各种真切感受,瞬间席卷而至。

  入魔数载,谢青鹤早已习惯,顷刻间就收束住苏时景的情绪,恢复了神智清明。

  这是苏时景九岁的时候。

  许娘子已经被填井,苏梧友也已经被强行分家,带着儿子,也就是谢青鹤,住到了屏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