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哪晓得粱安侯居然要杀人!且谢青鹤完全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怎么就要赶尽杀绝了?
贫家杂居的街巷里,几乎没有灯火,黑得不见五指。
劳苦终日的贫民这时候都已经入眠,惟有饿得睡不着的乞儿还在辗转反侧,拖着破碗去夜里无人看守的水井边,喝些冷水充饥。
伏传也不问要去哪儿,跟在谢青鹤身边,关心另一件事。
“大师兄,粱安侯会不会把韩琳药死?”伏传问。
“他那么大人了,有母亲兄弟做臂助,有圣裁的世子身份做倚仗,若当真不想死,自然有活命的办法。”谢青鹤对韩琳仍旧不怎么亲热。
伏传好奇地问道:“今日之事,大师兄也很体谅他。为何就是不喜欢他?”
谢青鹤原本打算住在粱安侯府,他要闭关修行,与粱安侯府打交道的则多半是伏传,所以,在此之前,他都不肯说自己为何冷淡韩琳。
如今粱安侯府也住不成了,他才肯松口:“你以为他把阿福留在外边是做什么?”
“不是调查他遇袭的事情么?”伏传愕然。
“从丛璧身上调查?”谢青鹤道出实情。
伏传都没搞清楚这个脑回路:“他跟丛璧……有什么恩怨?丛璧不是奉禹州守备将军之命,前来护送他回京城的么?他也说禹州守备将军是粱安侯的旧部,是自己人?”
丛璧奉命护送,一路上对韩琳也算恭敬周到。两边分手之后,韩琳就让阿福去杀了丛璧。
他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去杀人,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揣测。
纵然丛璧在护送韩琳的路上没有遇到刺客杀手,一路上也就是陪着马车走了几天,帮着扎营烧火,照顾的条件也不算很好,可是,丛璧毕竟是冒着风险出来的。禹州守备大营的精兵,一路穿州过省,到山阳郡来护送粱安侯府的世子,一旦被弹劾,出不出事就看圣心□□了。
谢青鹤据此认定韩琳是忘恩负义之人。
“若你我稍微弱势,使他不敢拿捏威逼,你以为他会如何对待我俩?”谢青鹤问道。
他俩身上可图谋的东西太多了。伏传的修法,谢青鹤的医术,韩琳俱垂涎三尺。只因忌惮二人深不可测的本事,方才谦卑无比。
伏传还记得丛璧望着自己满含期盼的双眼,忍不住问道:“大师兄提醒他了吧?”
谢青鹤点点头。丛璧此人虽有些骄纵,治军还算严谨,对手底下兵卒也很好。虽说为了学习枪术之事,临走时与伏传闹得有些不愉快,却也罪不至死。
二人低声说着话,在这片贫蔽之地转了几圈,实在没有合适的去处。
有瓦遮头的屋子都要花钱才能住进去,街面上能遮风挡雨的好铺位也就那么几个,能住上的都是“街头一霸”,连饿得睡不着起床喝水的乞儿都警惕地盯着他俩,只怕他俩也要蹲下来,明日沿街乞讨的对手又得多上两个。
谢青鹤自然不会带着小师弟去乞讨,只是殷实街区门户严谨,半夜过去藏不住身。
“咱们去那边休息半夜,待明日天亮了,咱们就出城去。”谢青鹤轻声说。
伏传完全就是游戏人间的心态,丝毫不觉得悲苦,跟着谢青鹤转道南街,二人在一片河风中相依而坐。这地方挺宽敞,就是处在风口上,夏天倒是人人争抢的好位置,春秋天就不大舒适了。
“这时候吃的也少。”伏传突然说。
“饿了么?”谢青鹤关心地问。
“不饿。这皮囊是个小鸟胃,吃点就饱了,饱了还能几天都不饿。”晚上在粱安侯府吃得挺好,伏传现在都觉得还有半只烧鸡在胃里撑着,“我就是看见那个去喝凉水的乞儿。不知道他几天没吃饱饭了?他是不是从来没吃饱过?”
谢青鹤把他披着的斗篷理了理,用风帽挡住远处吹来的河风。
伏传靠在谢青鹤的肩上,也不说话了。
伏传凭着一腔义气入魔,最开始的愤怒,是对后世史书将苏时景认定为“山阳义士”深为不满。这种愤怒与不满,最终落在了骑马人的身上,若没有骑马人南下,没有骑马人索取妇人,自然也就没有后赵朝廷收缴妇人的惨事,所以,他一开始就发狠,说要去眉山南练兵打回中原。
真正走出屏乡之后,看着一路上人丁凋敝的山河大地,见惯了后世繁华的伏传就大有触动。
这个时代的百姓太惨了。数百年战乱下来,中原大地十室九空,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后赵立国之后,前两代还有与民休息的姿态,这些年又开始闹灾闹贼,朝廷要征兵,要百姓服役,皇室和世家勾心斗角,天天干仗,百姓茫然生死,浑噩不知来年。
到了天子脚下,居然也有这么多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可怜百姓,伏传的想法也发生了改变。
“大师兄。”伏传唤。
“嗯。”
“我只在史书上见过这样的惨状。这里可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为何也有这么多终日劳苦却不得饱腹的可怜人?皇帝只顾着跟世家打架,也不曾低头看一看自己的臣民。”
“所以后赵国祚将尽。”谢青鹤答应道。
“我想求大师兄将《大折不弯》心法与《内火炼真诀》的道统传予我。”伏传站起身,往前站了一步,屈膝跪下,“我不想去眉山南了。我想留在京城,开坛讲法,自此而始,万世不终。”
谢青鹤本就有这种打算,只是没想到伏传也改了初衷,与他同行一道。
“法自我出,各行其道。你可自便,倒也不必非要依从我的道统。”谢青鹤将他扶起来,笑道,“我的都是你的,不止《大折不弯》与《内火炼真诀》,但凡我授之道术,皆赐予你。”
伏传已经下拜走了流程,谢青鹤也答允赐他,他就起身抱住谢青鹤:“大!师!兄!”
这就是在撒娇了。
这些日子二人皆与韩琳等人同行,平时也就是拉拉手,挽挽胳膊,嘴里还得喊瓦郎,喊小草。终于有了独处的时候,小师弟扑上来撒娇,嘴里喊着大师兄,谢青鹤也很享受这份亲昵。
两人抱着跟笨企鹅似的转了两个圈,伏传又拱谢青鹤的脖子,两只手蠢蠢欲动。
谢青鹤说:“若要留下来,为避粱安侯府耳目,你可换回女装。旧名弃之不用,再收服几个能出面处事的弟子。待天亮了,我寻高处,先挑个矗观立极的地方……”
他说的都是正经事,伏传竖起耳朵听了,问道:“我换回女装?女身传道么?”
“你若授人修行之术,总有资质聪颖之人,一旦入道筑基,自然看得出你是女扮男装。与其事后再起波澜,不如一开始就堂堂正正示人。你我修士,皆知世间二极,无非阴阳。动生于静,清生于浊,阳生于阴。凡夫俗子重男而轻女,鄙薄妇道人家,修士若也有此心,何必修行?”谢青鹤道。
伏传当然不会鄙薄妇道人家,否则他也不会大大方方选择穿上草娘的皮囊。
他搂着谢青鹤的腰身,不大好意思地说:“我没有裙子穿么,明日大师兄陪我去买。”
“只怕不行。”谢青鹤拒绝了伏传的要求,“还记得刚才我们路过的街巷么?有一间半坍塌的瓦房,里边住着一家人。老妇卧病在床,有妇人睡在她的身边,为她取暖。另有两个年轻人坐在门口,替她挡着风。我去把那年轻人唤来,你要将他收服,明日差遣他家的妇人为你采买衣裙。”
伏传才想起他与谢青鹤还在“逃亡”,要避开粱安侯府的耳目,就不能大摇大摆去逛街。
“我知道了。大师兄能为那老妇治病么?”伏传问道。
谢青鹤点点头。
对于贫苦人家而言,你对他说成仙得道,他也没什么兴趣。若是点石成金,才会欣喜若狂。
可谢青鹤与伏传也没有点石成金的法术,纵然有,也不可能教所有人都去点石成金。毕竟金子这玩意儿不能吃也不能喝,所有人都能点石成金了,金子也就没有意义了。
所以,最容易使人崇拜感恩的,其实是妙手回春的医术。
习我之法,强身健体。习我之法,不得病痛。习我之法,久视长生。不止贫苦人家会热力追捧,世家官吏,皇室至尊,但凡上了年纪品尝到身体衰朽之恐怖的人,全都会为之癫狂。
伏传理了理衣裳斗篷,站在漆黑的玉带河边,自然就有一股来自世外的仙气。
谢青鹤见他装得挺好,便转身去寻人。
窄巷里的贫苦人家通常都不会睡得很安稳,大多数人都是吃不饱的,夜半难免会有饥寒交迫的苦楚,再有病痛在身,半夜行经催病,咳嗽的,呕吐的,肉体疼痛的,皆不在少数。
所以,谢青鹤在街巷里转了几圈,倒也没有人骂他。反正也是睡不安稳。
寻到目标人物。
那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瘦,高,坐着只看见两条支棱起来的腿。
“想给你阿姆治病么?”谢青鹤凑近去问。
这年轻人抬起头来,半边脸还埋在胳膊里,只露出两只眼睛。他还没说话,坐在他旁边另外一个年轻男子开口了:“你别费心思了,我家没有闲钱给你。快走快走。”
“不要钱……”
谢青鹤一句话还没说完,那旁边的年轻人又怼了上来:“我家也不卖人!”
这声音挺大,惊动了里边正在休息的老妇与妇人。
那妇人起身走了过来,轻声道:“吵吵什么呢?”
那咋呼的年轻人答道:“阿娘,这有个小骗子来惹事,我赶他走。”又忍不住嘟囔一句,“倒是知道捏软柿子。我大哥脑子不好,他就专门找大哥说话!”
那妇人抬头看见谢青鹤,转身去擦洗得挺干净的小火炉边上,拿出剩下的半个素饼。
谢青鹤笑道:“他不是脑子不好。他是走丢了魂。”
那妇人正要把素饼递给谢青鹤,闻言浑身一震:“你……怎么知道?!”
“那饼是给我的么?”谢青鹤问。
妇人手忙脚乱地把那个饼给他,又挤开挨坐一处的两个年轻人,对谢青鹤福身施礼:“小先生,您可是哪位老爷的童儿弟子?您师父可在?快带妇人去拜见他老人家!”
“倒也不必那么麻烦。他走丢的魂就跟在里边老太太身边,护着老太太。太太,您家少爷是个孝顺孩子,若是没有他守着里边的老太太,只怕老太太早就过去了。”谢青鹤说。
那妇人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说道:“是,是,您说得对!那是五年前……五年前,婆婆带着大郎出门买豆腐,路上不意冲撞了富贵人家,那家奴举起棍棒就打,婆婆心慈,只管护着大郎,被打破了脑袋,瘫在地上就不能动了……大郎也吓傻了……大夫说,婆婆这本是要过去的病症,几次凶险都熬了过去……原来是我大郎在守着他的阿姆……”
这么一通哭泣,把附近睡着的人群都惊醒了。
有熟悉他家情况的邻人开始议论:“三娘,你家为了给老太婆治病,砸锅卖铁,连房子都卖了,全家住到了大杂院里,也算是照顾得精心周到。怎么就不是你照顾得好,才让老太婆活了下来呢?非要信那丢魂守魂的无稽之谈!”
“正是。这新来的小骗子不定是从哪儿听了你家的故事,故意来哄你呢!耍嘴皮子不是真本事,能把你家大郎的魂叫回来才是真本事!”
“哈哈,那可不行。若是把大郎的魂叫回来了,谁去护着老太婆?大郎就得傻着。可不是他小骗子没本事!”
那叫三娘的妇人也被说愣住了。她自然是期盼儿子能恢复正常。可是,这小先生说儿子走丢的魂在守护婆婆,一旦儿子不傻了,婆婆就没人护着了,若是让婆婆死了,这要被戳脊梁骨的啊!
二郎在旁骂道:“阿娘,我就知道他是个骗子!快把他赶走!”
谢青鹤的目的是收用这一家人,并不想在根基未稳之时,就在鱼龙混杂之地闯出名声。若是传到了粱安侯府耳中,又是一堆的麻烦。所以,他冲妇人笑了笑,拿起那个素饼,转身就走了。
溜溜达达回到河边时,伏传还在装仙风道骨。
“稍等片刻吧。”谢青鹤走近握了握他的手,“是不是有些冷?”
伏传点点头:“河边风大。也是如今还未筑基,根底浅薄。过些日子就好了。”
谢青鹤把那边的情况小声说了一遍,伏传很惊讶地问:“真的走丢了魂么?”
“嗯。刚路过我就发现他少了一道魂,他是天生的出窍之人,若是修神仙道,很容易就能魂游太虚、窥破天机。少年时魂魄根基不稳,又在剧变中想要保护自己的祖母,力不能逮,魂就飞了出去。照他母亲的说法,倒也是难得的慈孝之家。”谢青鹤说。
出事时,大郎都十多岁了,这时代十四岁成丁,大郎已经算是成年人。出事之后,年迈的婆婆还护着成人的孙子,可见慈爱。孙子也想在强暴中保护祖母,情急之下魂都飞了出去,自然是孝行。
何况,那家里没有男主人的存在,儿媳妇拉扯着两个儿子,照顾着婆婆。
为了给婆婆治病,儿媳妇卖了房子,举家住进了窄巷。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媳妇带着两个孩子照顾了婆婆五年,娘仨还能心平气和地侍奉于床前,绝对是家风端正。
谢青鹤在窄巷里转了一圈,单单挑中了这么一家人,自然有他的道理。
这边才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就有一道身影追了出来。
谢青鹤本以为过来的会是爱子心切的妇人,哪晓得是急急骂他是骗子的二郎。
“你……”二郎放轻手脚又跑得很快,钻过来只看见谢青鹤和伏传,“你师父呢?”
没等谢青鹤说话,他又跺脚:“哎呀,不管你师父了。你是不是有办法把我大哥的魂叫回来?你要多少钱?”
“不要钱。”谢青鹤又回答了一遍。
“那你要什么?”二郎愕然,“你还真的要人么?我家没有女孩子,睡在墙那边的丫丫是隔壁家的丫头,她家那地儿豁风,小姑娘身子不好,我阿娘就说给她个挡风的铺位。那不是我家的孩子,不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