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嗯?”谢青鹤似乎不解。
“这青天白日的,哪路小贼敢在大街上袭杀朝廷命官?何况,这地方连巡城吏都不肯来,外边躺着那个看着至少也是个七品官,他没事往这边来做什么?还刚好被插了一刀,倒在这儿。”伏传说。
谢青鹤给他倒了一杯茶,请他坐下,说:“多半是粱安侯府的手笔。”
“咱们在这里隐居大半年,一直躲着粱安侯府。今日救人必然会惊动上城。”伏传端着茶杯啜了一口,带着热气的茶汤不能牛饮,一杯茶分了三五次才慢慢喝完,整个人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你我住在京城,与粱安侯府打交道是必然的事情。”谢青鹤重新给他添茶。
伏传将茶杯推到前边,看着茶汤缓缓注满。
谢青鹤很了解伏传的脾性,笑道:“粱安侯府勾结阉党,大肆残杀河阳党人。这事记在史书上,不过是短短一行字。你因二十年后议和献妇之事厌恶河阳党人,就能眼睁睁看着粱安侯府横行京中,肆意杀人?”
伏传当初留京,只考虑了如何扶救眼皮底下的百姓,只烦恼如何躲过粱安侯府的耳目,压根儿就没想过近在眼前的杀戮。在他想来,粱安侯府和河阳党人狗咬狗,关他什么事?
然而,他是个撞见乞儿争食打架都要出面去管一管的脾性。嘴上说“你不求我帮忙,我就不会帮你”,可他就在当场站着不走,被欺辱的乞儿迭声叫小菩萨,最后哪有不管的道理?
伏传所厌恨的河阳党人,是后赵末年那群资敌卖国的世家巨贼、贪官污吏。
具体到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这罪名就不能一概而论了。一群人里,总会有好人,也会有坏人。哪可能全都坏得流脓?何况,二十年后的河阳党人犯下叛国辱民之罪,今天的河阳党人就全都该死?
——说到底,死在此时的河阳党人,全都不曾参与二十年后那场祸国殃民的和谈。
“当初我说要留在京城,大师兄就想到今日的处境了?”伏传问。
谢青鹤微微点头,说:“就算今天这人没有倒在巷口,恰好被你撞见,到明年、后年,粱安侯府与河阳党人越闹越凶,擅杀构陷的风闻越传越烈,你迟早也是要出手的。”
伏传有些生气:“大师兄早知如此,当初为何不告诉我,早早将粱安侯杀了?”
这就是胡乱发脾气了。
谢青鹤也不以为忤,耐着性子解释道:“阉党背后站着的是皇帝,今日没有粱安侯府充作尖刀利刃,也有米安侯府,菜安侯府。好歹粱安侯府还能守土御敌。”
他又说了一遍:“小师弟,最坏的朝廷,也好过最有治的乱世。”
这是谢青鹤入魔无数经历之后,所得出的最有价值的经验。
伏传刚抱怨了一句,马上就知道自己是无理取闹,谢青鹤也不曾训斥他,好声好气跟他解释,他就不大好意思,取过谢青鹤手里的茶壶,特别狗腿殷勤地服侍谢青鹤喝茶:“大师兄,喝茶。”
“我知道你有些急躁了。是担心如今根基不稳,骤然暴露在粱安侯府面前,在这里的大半年经营都要被迫舍弃。你看好的许多人还未收归门下,修法也还没传下去,大半年虚度光阴了,是么?”谢青鹤见他狗腿的模样就觉得可爱,虽是草娘的皮囊,可每一个表情神态都是小师弟。
伏传点头,是真有些为难:“我如今虽已入道,也不能无敌于天下。做个独行侠倒是来去自在,想要守着这片街区就绝不可能。”
谢青鹤反问道:“为何要守着这片街区呢?”
伏传一直在用养兵造反的念头谋事,将贫民街巷当作自己的募兵场,试图在这里发展壮大,遴选内外门弟子。被谢青鹤反问了一句,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想得太狭隘了。
古来先贤传道,有哪几个是自己先立国定下道统,再以天子之身传下法本的?
不都是周游列国,一路走,一路收信徒,一路播散自己的信仰么?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伏传豁然开朗,笑道:“大师兄想好下一步去哪里了么?”
“我只管修行。这事不是你来做主么?吃饭时再来唤我。”谢青鹤将杯中残茶饮尽,也不在厅里坐了,转身去静室冥思修行。
伏传出门先去问三娘午饭吃什么,又让大郎二郎把伤者搬回屋子里安置,见鱼蛋娘还在门口等着,他又出去交代了一句,鱼蛋娘听说人救回来了,念了一声观世音菩萨,方才离去。
吃过午饭之后,王寡妇就找上门来了。
“我也听说巷口有人受刺的议论,想着菩萨姑娘与你都忙,这不是,等吃了饭才来看看。”王寡妇提着草编的篮子,装了素饼与鲜花,还有拇指大块的成色不大好的黑糖,这是她拜师的礼节。
三娘把她迎进门来,安慰她:“小师父正在午歇,你进来坐一会儿。”
院子里静悄悄的。
大郎在练习拳法,二郎在分拣药材,陈老太在屋内修行。
堂屋里也静悄悄的,谢青鹤每天大半时间都在修行,小半时间用来吃饭睡觉陪伏传,在这里隐居大半年之后,附近邻居大多数都不知道这里居然还有一位主人。
王寡妇对谢青鹤也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进门之后,难免张望了一下。
这院子虽然处在贫民街巷之中,让谢青鹤与伏传住了大半年,早就不是昔日气象。阑干阶梯收拾得干干净净,地上还铺上了平整的青石,挂在门窗上的竹帘子都一丝不苟地坠着玉石压线。
王寡妇见识有限,见过的贫家小院无不是满地黄泥,鸡鸭满地跑,姑婆席地坐。
走进这间打扫得清幽静雅的院子,王寡妇顿时觉得自己衣裳鞋子都不大干净,忍不住悄悄跺了跺脚上的泥。
哪晓得伏传已经听见了外边的声音,披上衣裳走了出来:“屋里喝茶吧。”
王寡妇看着铺在厅前的地衣,连连摇手:“不了不了,我就……我来给菩萨姑娘送礼。”她把自己的草编篮子交给三娘,“我做了些素饼,这花儿是我去城外采的,最新鲜的花……”
伏传跟她也算很熟了,见她窘迫,就在院子里的石头桌边坐下,吩咐二郎:“拿个花瓶来。”
三娘陪着王寡妇在伏传跟前坐下,送来茶水。
“王娘近日身体可好了吧?肩上那根筋捏回去就行了,问题也不大。就是你那坏习惯要改一改……”伏传直接就把王寡妇带来的鲜花铺开,挑拣着往花瓶里插,“三娘给你捎带的棉花弹了么?做上一床新被子,睡觉时不要歪着……”
王寡妇听他念叨家长里短,慢慢地放松下来,接话道:“我那被子还能睡,就匀了二斤棉花给我婆婆,剩下一斤棉花与我的老棉絮打成一床,也是够长了……睡着真暖和呀。都是菩萨姑娘的恩德,我这没什么可孝敬您的……”
伏传两句话的功夫就把花瓶插好了,拉长胳膊看了看,又吩咐二郎:“放到茶桌上去。”
眼见二郎把插得花团锦簇的花瓶子带进了屋子,王寡妇也与有荣焉,满面春光。
“你的礼我收下了。明日开始来学功课,具体的安排就去问三娘。”伏传说。
王寡妇连忙起身。
伏传又说:“我在这里待的时候也不短了,若是有朝一日不在了,有些强身健体的把式,王娘尽可以授予他人,不必藏私。”
这番话使王寡妇十分惶恐,又不敢多问。
伏传应酬两句送她出门,王寡妇再三拜谢之后,伏传转身离开,王寡妇就抓住了自己的老闺蜜三娘,问道:“菩萨是要回天上去了么?哎呀,这可怎么好……”
三娘也不知道内情,这会儿也在抓瞎,含糊两句把王寡妇打发出去。
外边愚夫愚妇把伏传当菩萨拜,周家四口自然不会这么想。
毕竟,哪有菩萨成天跟人亲亲啃啃的?伏传还抱怨自己不是释家传人,非要穿道袍呢。
但,谢青鹤与伏传来历不俗,这事绝对没有疑问。恢复了正常的大郎,日益年轻的陈老太,包括三娘自己也渐渐地身轻体健、耳聪目明,林林总总都是明证。
三娘先去陈老太屋里,跟婆婆商量了此事,又招来大郎二郎,转告了她与婆婆的决定。
二郎率先说:“我自然是要跟着小师父的。”
大郎则说:“我跟着大师父。”
大郎的魂魄是谢青鹤亲自唤回,与谢青鹤有一股莫名的亲近,二郎虽常年跟着谢青鹤学习医术,可谢青鹤总是窝在静室里苦修,平时又爱板着脸,他更喜欢平易近人的伏传。
三娘哭笑不得:“两位师父自然是一起的。”
二郎则说:“总之咱们得跟着师父走吧?我和大哥能给大师父提药箱子,阿娘还要给小师父裁衣裳做饭呢。应该不会……不要我们了吧?”
这一家人进进出出地商量,自然也惊动了伏传。
吃过晚饭之后,到了谢青鹤说医术的时候,伏传先说了收拾行李的事。
“将细软都收拾起来。衣裳吃食日用都不要紧,主要是记载了法本的纸张,我与大师兄商量过了,你们随手抄记的医书药方是无碍的,留下也无妨。有记载修法的字句,都要搜检一遍,尽数带走或是焚烧。”
“这会儿倒也说不好会不会走,先将行李收拾起来,不走再打开也不妨事吧?”伏传问三娘。
三娘连忙表态:“不妨事。”
谢青鹤坐在一边静静地翻书,看样子也不着急。
二郎忍不住问道:“师父,可是屋里那伤者惹来的祸端?”
伏传本来不想跟他们解释这些事,身处底层的贫民百姓,哪里懂得朝廷上的利益牵扯?若是提起他二人与粱安侯府结了梁子,这一家子老实人只怕要吓坏。
如今二郎主动询问,伏传斟酌着说道:“他这事牵扯了几个朝廷重臣,只怕会惹来麻烦。”
二郎还待再问,被三娘训斥了一句。
伏传就让座在一边,请谢青鹤开始授课。
谢青鹤丝毫没有惹上麻烦的惊慌,也没有因为要“搬家”带来紧促,按部就班地将计划中的课业讲完,和往常一样,还给布置了功课,说明日要检查。
伏传只好安慰大郎和二郎:“一切照旧。天塌下来也要做功课的。”
当天晚上,三娘就把行李都收拾好了。
大郎和二郎也在悄悄议论,二郎好奇逃亡背后的原因,想得天花乱坠,大郎则对外边的世界充满了憧憬,幻想自己游走四方,成了一位受人景仰的名医。
连陈老太都开始疯狂纳鞋底,为日后的逃亡路途做好准备。
只有谢青鹤伏传按部就班地继续过日子。
谢青鹤每日修行,讲医术。伏传则接连约见了自己选定的弟子人选,招进院儿里授导引术。
王寡妇、李瘸腿、温瞎子……总共八个人都接到了伏传的邀请,正式送了拜师礼,由三娘安排着,错开时段到院里来学艺。
负责授课的是三娘和二郎,伏传只在一边听着,以防三娘和二郎说错,把人教坏。
最基础的东西没有多复杂,导引术就是几个动作,每天照着做。另有一些数息入定的功夫。
伏传把这八个挑选过的“徒弟”都上门兜了一圈,七八天都过去了,连那受伤的官人都睁开眼能吃饭上茅厕了,居然还是没有人找上门来!
“师父,那位阆大人,要咱们雇一辆车,送他去城南的清水园。”二郎前来回禀。
被救回来的“阆大人”脾气极坏,睁开眼没有感谢救命之恩,先把二郎臭骂了一顿。
因为二郎在给他擦身的时候,居然坐在了他睡榻的首位,而不是老老实实地跪在榻尾。看见二郎给他擦身的棉布,阆大人更是气坏了,这种贱民用的粗布,你也敢拿来擦我金贵的身子?
二郎本能地觉得有哪里不对。
可是,这位阆大人气势太大,他又习惯性地畏惧权贵,只得忍下这口气,去找三娘换帕子。
三娘正在陪伏传插花。
这时候春暖花开,自打伏传将王寡妇送来的鲜花插瓶、得了谢青鹤的称赞之后,伏传就每天都插上两只花瓶,一瓶放在静室里,一瓶放在茶桌上,日日不断。
三娘自然也很向往各种雅事,谁不喜欢花团锦簇、置景美丽呢?便随着伏传学插瓶。
伏传听了就好笑,说:“你还给他换帕子?去把门锁上,饿上两顿就老实了。”
事实证明,阆大人气焰极大,饿上两顿不顶用。
一直饿到了第二天晚上,阆大人才服软,敲窗户找二郎说好话要饭吃。
大概是知道这家人不招惹,阆大人也不敢作威作福摆架子了,吃了饭之后,还和蔼温文地称赞了二郎一遍,许诺回家之后会给二郎很多赏钱,央求二郎给他找辆车子,送他回家去。
伏传想了想,说:“咱们这里车子也进不来。让他再养两天,自己腿着回去吧。”
二郎已经有些厌烦这位阆大人了。
刚开始这人重伤昏睡的时候,他和大郎天天盼着人醒来,只怕睡着了会发热流脓,死了过去。
何况,人再是做好事不求回报,总也期盼一句感谢。救人性命这么大一件事,又是平生第一回 ,总也幻想过对方在苏醒之后,会对自己千恩万谢。哪晓得这货醒了之后,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