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197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如果只是坐在文庙中,喝着茶,与韩珲打个嘴炮,不亲眼来坟场看上一眼,是不是永远都不知道自己轻描淡写一句话,就犯下了如此不可饶恕的重罪?

  大郎站在坟场之中,看着密密麻麻铺开的尸体,陷入沉默。

  这时候正是暮春初夏,天气渐渐地热了,尸身很容易腐败。

  韩珲出身军门世家,见惯了尸身流水长蛆疫病横行的惨状,要求将所有死者掘坑深埋,倒也不是想帮大郎解围,而是出于安全考虑。如今是韩琳在京城当丞相主持大局,地方上出了疫病,闹灾死人造反一条龙,到最后还不得韩琳焦头烂额地来收拾残局?不如一开始就处理好。

  以闫欢为首的叛贼是从外地流窜来的,且已被全歼,就算有家人亲属也都一家人死得齐齐整整,没有人会对韩珲大坑深埋的处置提出反对意见。

  只是对于富安县的百姓来说,这个决定就太过残忍了。

  明明有家人收殓,为何要埋到千人坑去?以后想给死去的家人烧纸上香,就去大坑附近烧吗?那算是烧给谁的?会不会收不到?活着过得紧巴巴的,死了还要跟那么多人争抢一个坑么?

  只是韩珲的黑甲骑士兵戈锐利、杀人如麻,已如惊弓之鸟的富安县百姓都不敢提出异议。

  大郎忙了半夜,突然改了主意,说要给遇害的守城士卒与无辜百姓一一挖坟立碑。

  韩珲愕然道:“你不是尸毒入脑了吧?光是给那些残肢断臂拼起来就花你不少时间了,有个坑埋进去你就别犯浑了,一个个挖坟立碑,你还得去找家人来认尸刻字……但凡有一个伤心过度闹起事来,半个富安县都得一起炸——我还得押着兵马给你保驾是吧?”

  大郎摇头说:“不必你多问。我来处置就是了。”

  韩珲冷笑道:“好,我不多问。明日瓦郎先生起来了,你自己去找他说。”

  大郎在坟场拼了一晚上尸体,帮尸首清洗,穿上干净的寿衣。

  等到第二天天亮,他果然跑去找谢青鹤请示此事,说:“我也知道尸体腐坏会生疫病,请大师父开恩,准我施用修为真元,尽快将死者入土为安……我只想送他们体体面面走最后一程。”

  谢青鹤倒也没有训斥他,用刮刀慢慢修了脸,说:“你能放下骄横之心,脚踏实地平等视人,我也相信你有此请,是真有了惭愧懊悔之心。不过,许多事情,你都弄错了头脚。”

  “人活着的时候,你不屑一顾,如今人已经死了,为了身后事又要让其他活着的人冒险么?”

  二郎见他刮好了脸,送来搓好的毛巾,将刮刀和水盆端了下去。

  谢青鹤对着镜子慢慢擦了下巴,如今修的是强神御器法,又有草木借命术垫着皮囊,一身真元雄浑恣肆,天天都像野草一样疯长,连带着他的头发、胡须、指甲,都比常人长得快了不少。

  这长出来的头发胡须指甲,全都是气血真元之余,剪掉刮去,也就是完全浪费了。

  若是全都下行入肾经,化于精元之中,与小师弟互哺相生,也有些双修助益的意思。不过,这会儿想起伏传,谢青鹤还有几分怒气,也就暂时不去想了。

  “韩珲的行军辎重里还带着生石灰,你是学过医书药理的,不知道他带着生石灰是做什么的?”

  “如今四时更迭,虫蚁复苏,正是瘟病横行的时候。死人总要给活人让道。”谢青鹤拒绝了大郎的请求,“真元许你施用,尽早把人埋了。一一分穴立碑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大郎还想再求,谢青鹤已放下了毛巾,说:“你有赎罪之心,以后好好行医济世,治病救人,比如今非要停尸待腐、挖坑立碑强。”

  谢青鹤没有带着大郎一起走的意思,也没有再提要废了他的修为。

  大郎继续去挖坑埋人,谢青鹤也没耽搁时间,吃过早饭就启程往京城走。

  韩珲给谢青鹤安排了马车和一支三百人的卫队,借口说要留下处理富安县的后事,过几天再回京复命。谢青鹤明知道他虚言敷衍也没有拆穿,富安县哪还有什么后事需要韩珲亲自处理?挖坑埋人这事有个队率就能指挥了。韩珲就是比较怂,不愿跟谢青鹤同行,怕谢青鹤一言不合就动手杀人。

  从富安县往京城慢慢悠悠地走了十一天,尚有三分之一的路程时,伏传亲自来接了。

  谢青鹤这边有黑甲骑士护送,马车慢悠悠的,看上去就是贵人出行,非常闲适。

  对面赶来的却是十多匹快马,烟尘滚滚,呼啸而至。近前一看,马多人少,一人三骑。伏传一马当先,头戴帷帽,远远地就问:“前面可是护送大师兄的车驾?”

  奉命护送谢青鹤的将卒连忙答应:“是,正是。”

  伏传的马恰好在车前停驻,他直接就从马背上跳上车辕,将车帘子一掀:“大——啊!”

  谢青鹤仍在为富安县的事生气,想了许多遍,若是见了小师弟之后,要怎么训斥他,责问他。

  这会儿远远地听见伏传的声音,听见伏传语态中的喜悦,有多少生气都得往后一步。光是听着小师弟的声音,他就忍不住高兴起来。想小师弟是不是长大了,长成什么样儿了?

  又听见伏传噗咙跳上车,没等谢青鹤伸手掀开车帘子,伏传先动了手。

  堵在车门口的伏传还戴着帷帽,谢青鹤隐带期盼地抬头,只能依稀看见小师弟脸上的轮廓。

  伏传就惊叫出声了。

  这都能把马给惊了吧!至于这么大惊小怪么?谢青鹤镇定地看着伏传。

  谢青鹤对于自己十七岁的容貌是很有自信的。不过,他也忍不住会想,小师弟自有记忆时见我,就是我成熟稳重的模样,他会不会压根儿就不喜欢年轻的我,只喜欢长辈?

  那边堵着车门的伏传呆了一会儿,摘下帷帽挤进车来,脸颊居然绯红一片。

  谢青鹤才发现他与记忆中的草娘长得完全不一样了。

  草娘与苏家父子生活在一起,每天都做着极其繁重的家务活,又只能吃糠咽菜,营养根本跟不上,分明比苏时景大上两岁,身材模样却一直比苏时景矮小瘦弱。十七岁圆房之后,跟着就是怀孕生子,仅有的一点精血都给了孩子,常年喝米汤哺乳,身体越发不好。

  草娘是个营养不良、身体瘦弱的妇人,伏传则吃好喝好,长得高挑健壮。因修法神魂的关系,他连模样都朝着本来的样子靠拢,乍一看,简直就是面部轮廓更柔和一些的小师弟。

  伏传还一副面红耳赤,特别不好意思的样子,慢慢挪到谢青鹤身边:“大师兄。”

  不等谢青鹤回答,伏传居然伸出一只手,放在谢青鹤的胸膛上,摸了一下,再摸一下,又花痴兮兮地捧着谢青鹤的脸颊,眼底都显出了几丝迷离:“大师兄年轻时候就这么好看啊。宝儿说,大师兄冲白师姐笑一笑,白师姐就掉进了水里,就是这个时候的样子么……”

  面对着这么个着意痴迷的小东西,谢青鹤还能发得出来脾气?

  他托着伏传的手,也意外地发现小师弟的手指纤细了不少,带着一丝软润。这时候谢青鹤才意识到,在这个世界里,小师弟穿着妇人的皮囊。

  这让谢青鹤都不敢很用力,指上又轻了一分,问道:“喜欢吗?”

  伏传红着脸点头:“喜欢。”

  小花痴搂着谢青鹤的脖子,在他唇上试探着亲了一下,很快就得到了谢青鹤热情的回应。

  与六年前,二人俱是小孩时,谢青鹤那敷衍了事的亲吻不同,此次谢青鹤亲吻得十分热切,托着伏传的后颈,肆无忌惮地探索嬉戏,伏传被他亲得节节败退,几乎招架不住。

  毕竟是已经亲密过的关系,谢青鹤略有些蛮横强制地将伏传放在车板上,托住了他的腰身。

  伏传刺激得不行,满心想着要更进一步,哪晓得谢青鹤在他臀上捏了一下,动作就停下来了。

  伏传斩了赤龙,不再行经,也没有俗人女孩儿该有的胸脯。他的身体已经拒绝了俗世生儿育女的义务,只为修行成仙做准备,也就变得非男非女,雌雄莫辨。

  光从外表来看,谢青鹤甚至会忘记他是女儿身。然而,伏传此时的肌肉骨骼,与从前毕竟是不同的,谢青鹤与他做惯了亲密事,才捏了他一下,马上就感觉到不对。

  ——这小屁股更软更丰润一些,和从前韧性结实的感觉不一样!

  这是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还有一丝不可言说的禁忌。

  谢青鹤低头亲了伏传一下,替他整理好凌乱的衣襟,解释说:“此时不便。”

  伏传还非要追上去,坐在他的怀里,搂着脖子亲:“大师兄,这事未免太过神奇。我竟然能看见你现在的样子!”说罢紧紧搂着谢青鹤的胳膊,靠在他怀里,“我如今也算是打小就陪着大师兄长大了吧?咱们是不是也可以算是青梅竹马了?”

  谢青鹤将这句话听进了心里。小师弟为何那么在意“青梅竹马”?

  伏传的喜悦几乎压抑不住,还缠着他小声说:“我也与大师兄是‘少年夫妻’了。”

  谢青鹤就听明白了。

  伏传这会儿隐藏的喜悦有多深,谢青鹤就有多心疼。

  这么多年来,小师弟是不是一直都在羡慕二师弟?羡慕二师弟与我从小相伴,羡慕二师弟与我青梅竹马,羡慕二师弟与我少年定情。小师弟觉得我不肯接纳他,都是因为他错过了我的“少年”?

  谢青鹤轻轻托着伏传的腰身,将他搂在怀里,说道:“是,你我也是少年夫妻了,将来也会相扶到老,共葬同穴。我这一生只看着你,只守着你,只亲你吻你,只与你做夫妻事。”

  伏传分明得意又欢喜,忍不住偷笑了一下,还要嘴硬:“哎呀,说这么甜的话。”

  谢青鹤亲了他一下。

  伏传等了一会儿,不见谢青鹤继续哄他,又忍不住问:“大师兄,你这些年都在什么地方?是在莽山么?我想你一定是很危险,否则不会不告而别。”

  谢青鹤把这些年的经历都说了一遍。

  他的事很简单,对他来说,闭眼睁眼,就是六年后了,也就是逃进莽山前夕有些惊险。

  伏传点头说:“我看见那块石头了。南斗注生,我就知道大师兄是去借命了。那附近距离最近的上古老林就在莽山,只是莽山太大了……”最有经验的猎人也只能在莽山边缘打猎,没有向导,普通士兵压根儿就不敢往莽山深处走,单凭伏传一人,哪可能找得到人?

  “我若有事,你就出去了。我既然没事,自然会来找你。”谢青鹤认为伏传不该找他。

  伏传也不顶嘴,只轻声解释:“你走得太着急了,我怕你有危险。”

  谢青鹤在他委委屈屈的小嘴上亲了一下,柔声道:“你来找我,我很欢喜。”

  伏传就跟他玩了一会儿亲来亲去的游戏,渐渐地歪在他怀里,仰头看着他年轻的脸庞,也不知道想了什么,没多会儿又自己脸红。

  这犯花痴的小模样实在可爱,谢青鹤忍不住摸了摸他透红的脸蛋儿,问道:“又想什么坏事?”

  “我想大师兄既然学会了这样的法门,以后……以后我再与大师兄去别的世界,那是不是……”伏传躺在他怀里,握着他的手,用手指在他手心里划圈圈,“就可以把十三岁,十四岁,十四岁,十五岁……所有的大师兄,都……”

  谢青鹤明知道他是个小色痞子,还是被他的“贪婪”震惊了:“小师弟,胃口这么大的么?”

  “我就是想见一见么。”伏传口是心非地否认,“真的不是要骑……啊睡。”

  谢青鹤听惯了他的胡言乱语,也不觉得小师弟想骑大师兄很过分,将他乱糟糟扑在脸上的发丝拨开,露出他还是透红可爱的脸颊,光是这么挨在一起,看着小师弟的模样,就觉得很温馨。

  伏传抬手玩着他的手指,红着脸:“大师兄,我这些年,真的好想念你。”

  这告白太过温柔。

  谢青鹤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轻声回应:“我也很想你。”

  两人在马车里温存许久,谢青鹤始终没有问伏传的近况,伏传也一句不提。

  ——韩珲派人回京中报信,说瓦郎现身富安县,来龙去脉总要说清楚。

  伏传知道大郎和韩珲过了一招,知道大郎其实吃了韩珲的亏,更知道大郎的处事触怒了谢青鹤。

  富安县那事绝不可能是大郎的提议。那件事说穿了很简单,大郎要保闫欢,韩珲要杀,大郎不许韩珲杀人,韩珲就得给他一个杀人的理由。

  放闫欢进城杀人绝对是韩珲的主意,就是为了证明韩珲杀人师出有名。

  然而,大郎错就错在被韩珲带进了坑里,把富安县许多无辜百姓的性命当作了儿戏。

  伏传主动问了谢青鹤的近况,谢青鹤却没有反过来问他的情况,那就是不想马上提这件事。

  重逢的气氛这么好,谢青鹤不想扫兴,所以不问。

  伏传也不想扫兴。

  与此同时,伏传也知道,这件事不会轻易过去,大师兄要问罪的。

  ※

  天黑之前,车队在邸店下榻,谢青鹤与伏传才下了车。

  二郎在外边抓耳挠腮许久,这时候才有机会与伏传叙别见礼。

  韩珲派出来的卫队队率也不敢怠慢,抓紧饭前休息的时机,赶忙上前向伏传问安叙礼。

  三百多人的队伍直接把邸店塞了满满当当,就有住客不满:“这么多人挤进来哪里住得开?既然是当兵的难免眠风卧雪,那门外打个草——铺——”大放厥词地冲出来,看见这群骑着马、身披软甲的骄兵悍将,顿时不敢吱声,假装没事又溜了回去。

  兵与兵也是有区别的。有些散兵游勇畏惧世家官身,不敢怠慢贵人,也有些兵背景不俗,搁哪儿都是他们欺负别人,从不被别人欺负。比如韩珲派出来的这支卫队,打从效命粱安侯府开始,他们就从来没吃过什么贵人老爷的亏。

  眼见有穿金戴银的世家公子哥儿钻出来放屁,又犯怂把自己的屁吃了回去,刷马整鞍的黑甲骑士们都发出嘲讽的笑声。自打老侯爷下野,世子住进了丞相府邸,他们又怕过谁来?

  也就是自家的丞相,以及……伏先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