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223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韩珲去毕衡家里能有什么好事?总不能是专门去给毕家报丧的吧?

  伏传顾不得准备车马,直接飞身上屋檐,朝着礼部尚书府飞掠而去。

  礼部尚书府已经成了人间地狱。

  黑夜之中,四处灯烛燃烧,厮杀中有火烛曳地,点燃幔帐,顷刻间就烧了起来。

  一路上都是被砍到在地的奴婢仆从,断臂残肢,满地鲜血。不止韩珲憋着一口气没处释放,随他来砍杀的府卫也是一样——丞相府里死了许多同袍,无处复仇,满心悲戚。

  偏偏酿造此惨案的是韩漱石。

  子不言父过,丞相府这么大的亏都吃了,居然不敢大声控诉,不敢竖起韩漱石当靶子来打。

  韩家上下都是憋屈无比,都沉浸在一种“死也白死了”的痛苦中。

  这种时候,毕衡来撞枪口了。

  毕衡认为韩琳死后,丞相府无人治内一片混乱,想要借着死后哀荣与无限膨胀的权欲栽赃不臣,哪晓得主事的韩珲庶出谨慎,一辈子被礼法束缚,没有那么嫡出的韩琳那么狂妄。

  若掌事的是韩琳,把灵堂搭到稷坛的事他是干得出来的。

  可惜,韩珲不是韩琳。

  毕衡一着不慎就成了韩家上下宣泄愤怒悲戚的靶子,韩珲既要立威震慑各方势力,也要纾解家中府卫受创后的情绪,整个礼部尚书府就遭殃了。

  伏传飞身上墙,怒道:“住手!”

  礼部尚书府火光四起,毕竟还是黑夜,伏传站在墙上,没人看清他的身影。

  然而,他的声音太熟悉了。多数府卫都曾在战场中听过他的指点,受伤时得过他的救护安慰。毕竟韩琳死了才一天,所有人都还没有摆脱从前的习惯——韩琳命令最大,其次就听伏先生的话。

  至于韩珲?他不也要听伏先生的吩咐么?

  “撤出去。”伏传吩咐。

  被伏传喝止的府卫都乖乖退到了礼部尚书府外待命,伏传一处处搜寻,找到韩珲时,毕衡家中血亲几乎被屠杀殆尽,只剩下一个不大受宠养在偏僻处的妾室,养着一个不到两岁的女儿。

  伏传紧盯着韩珲的双眼,见他满身鲜血,长刀还残留着血肉,半晌才说:“回去。”

  韩珲将举起的火把扔在毕府正堂之中,提着刀冷冷转身。

  ※

  礼部尚书府的灭门惨案震惊了整个京城,幼帝为毕衡之死大为光火,认为韩珲太过凶蛮。

  然而,说什么都没有用。韩家七万兵马驻扎京城,至少京城之中没有人敢与韩家掰腕子。幼帝在宫中暗搓搓跳脚一番之后,让宫监亲自到丞相府慰问,并且安排礼部侍郎再次上门,为韩琳治丧。

  来的这位礼部侍郎就是邓太后的亲弟弟,承恩侯邓否。这位侍郎没什么本事,身为礼部侍郎,好像连礼记礼仪都没读清楚,办事全靠身边的文书写字。只一条,长得温和英俊,见人就含蓄地微笑,给人一种如沐春风、根本不好意思怼他的和善知觉。

  最重要的是,邓否和卫夫人的弟弟卫籍是多年好友。他领旨来办差时,顺道把卫籍也拽来了。

  ——说来说去,也是怕被砍。

  经历礼部尚书府灭门之事后,韩珲凶名在外。

  最终韩琳的丧事仍在定在坍塌了大半的丞相府举办,礼部官员与卫夫人娘家打了主力,丞相府则忙着打扫战场,修葺被炸得粉碎的屋舍。

  伏传每天都在丞相府忙碌。

  谢青鹤与他不同,安置好丞相府的重伤员之后,他就告辞回去了。在丞相府施救那日耽误了皇帝的丹青课,次日又是休息日,他也没有催促伏传回家陪伴,自己在家里写写画画,闲了一日。

  到第三天上,丞相府里吹吹打打,谢青鹤也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再次进宫为幼帝授课。

  幼帝完全无心听课,一路旁敲侧击,询问谢青鹤的态度。

  谢青鹤将两盘点心都放在幼帝跟前,说:“陛下吃得下么?”

  幼帝一愣。

  谢青鹤拣了一块红豆饼给幼帝,说:“吃一口就饱了,就别惦记盘里的。”

  想要对韩家趁火打劫,那也是河阳世家才吃得进的算盘,幼帝如今除了老老实实坐看风云起,压根儿就没有上桌游戏的资格。

  幼帝接过他给的红豆饼,慢慢悠悠吃了下去,点滴不剩:“朕总会长大,总会有更大的胃口。”

  谢青鹤充耳不闻,擦了擦手,下课出宫。

  ※

  伏传又是忙到入夜才回来,谢青鹤给他留了消暑的凉茶,他喝了一碗才上床。

  自从韩琳死后,伏传情绪一直不好,惟有谢青鹤给他做了早晚的规矩,他才能纾解一些。这一夜天气非常闷热,谢青鹤开窗透风,床前支了屏风,两人也没有被盖,雨歇云收之后就歪在凉席上。

  “若为了稳住如今的局面,我就得忍着,忍着。”伏传恹恹的说。

  谢青鹤睡在他身边,静静不发一言。

  “可他带人去礼部尚书府上肆意砍杀的画面,一直在我眼前,我无法释怀。我与韩琳这么些年,手上也沾了无数鲜血,我杀过人见过血,韩琳也是心冷如铁……我们只在战场上杀人。”

  伏传不大舒服地翻过身,后颈仍是枕在谢青鹤的胳膊上:“他对我说,杀人是为立威,也是为了安抚住府卫。还说此举污了他的名声,以后肯定会把兵权还给韩珠文。说得头头是道!”

  这就是伏传最不舒服的一点。韩珲杀了那么多无辜者,却在扮演义士的角色。

  谢青鹤仍是不说话,只用手在伏传肩背上轻轻抚摩。如此酷暑天气,他的手掌依然保持着清爽,抚摩伏传时没有半点汗渍黏腻,掐着经络穴位时轻时重,伏传被他揉得脚趾抠起,满心清凉。

  “韩珠文还是太小了些。”伏传叹息。

  如果韩珠文再大三五岁,单凭韩珲去毕衡家中砍杀的残暴,他绝不会让韩珲活过第二天。

  “你对韩珲如此不满,外人看不出来么?”谢青鹤突然问。

  伏传干脆翻身趴在床上,说:“我也顾不上拾掇他。韩琳遇袭的消息传出之后,外郡必要生乱。我如今还担心韩漱石的去向——他跑了出去,想要窃取外边驻兵的兵权,未必不能成功。已经给各地大营都去了急令,就怕赶不及……”

  “我与韩琳辛苦经营几年,眼看着一点点平安了,一夕之间就天下大乱!”伏传深为沮丧。

  “知道为什么这么难么?”谢青鹤问。

  伏传沉默片刻,说:“兵马不是我的。”

  “早几年偷懒窃据他人根基,今日难免要受他人挟持。要么你就去处死韩珲,慢慢收拾残局,做不到这一点,你就放平心态,图谋全功。”谢青鹤将他不大开心的脑袋往怀里掂了掂,将他深深揽入,“你如今的情绪都是不必要的,于事无补,于己无益。”

  何况,伏传情绪不好,起居坐卧都不开心,连二人敦伦都带了些恹恹,谢青鹤也很不舒服。

  “俗世诸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诸事妥帖,难免要戕心妥协。”

  谢青鹤指了指竖在二人卧室里的□□,安慰伏传:“你若实在受不了,这就去把他杀了。”

  谢青鹤处事的心态与伏传不一样。

  这六年之中,伏传与韩琳一步步相扶至今,付出了许多,很难舍弃自己亲手打下的江山。他对韩珲的忌惮是投鼠忌器。韩珲展露出的残暴已经让伏传极其厌恶,为了如今的局面,又不得不妥协。

  谢青鹤是真的觉得无所谓。韩琳死了,韩珲不是好选择,还可以扶持韩珠文。

  韩珠文扶不起来,无非是韩琳遗留下来的势力四分五裂。

  事实上,伏传的道德标准已经伤害了他在世俗经营权势的平和心态,他的脾气不收敛,对韩珲杀又不能杀,忍又忍不住,如此厌恶韩珲,也很可能导致韩琳留下来的势力四分五裂——

  伏传认定谢青鹤是在嘲讽自己,不大高兴地说:“当初直接扶持韩琳的决定,大师兄也不曾反对。韩琳身死更是我不能预测的变故。我身在局中不得自由,为了局势平稳,不得不忍受滥杀无辜的韩珲在我跟前耀武扬威,稍微有些心情不好的时候,大师兄又责怪我心修无用?!”

  这番话说得可不怎么客气。谢青鹤从未受过这样的顶撞,略有些吃惊。

  二人本是躺在床上说闲话,伏传居然霍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也指着那柄□□:“我就只会提枪杀人。大师兄是嘲笑我么?”

  谢青鹤不愿与他争嘴,解释安慰道:“小师弟误会了。我没有责问心修的意思,也不是……”

  “那你要我去把韩珲杀了是什么意思?”伏传气呼呼地打断他的话:“这时候我能杀了韩珲吗?他才拿到了受封丞相的圣旨,又在韩家家臣面前拜我为师,我若翻脸杀他,底下人岂能不做乱?早知今日,我早早地与韩琳议婚,成了他的遗孀,也不必这么左右为难!”

  伏传就像是一串被点燃的炮仗,一句话比一句话过分。或许在他心目中,议婚没什么实际意义,做韩琳的“遗孀”也只是出于局势考虑,与他跟谢青鹤的感情无涉,谢青鹤还是有几分不高兴。

  不过,明知道小师弟是在生气,且这两日都在处置韩琳遗留下来的烂摊子,压力非常大,谢青鹤还是不愿与伏传计较,耐着性子说:“我说的每一句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认为韩珲滥杀无辜其罪不可赦,就去杀了他——局面未必会如你想象中的那么不可收拾。”

  伏传气鼓鼓地盯着他。

  谢青鹤将他轻轻揽入怀中,柔声说:“你热着了,我给你倒碗凉茶。”

  伏传却从他怀里挣了出来,闷头下榻,弯腰去穿衣裳。

  谢青鹤愕然问道:“你要去哪儿?”

  今日的伏传太过反常,就算因韩珲之事情绪不好,就算他说了几句话不能与伏传共情,也不至于闹得这么凶吧?谢青鹤居然还有一点失落。最初求着大师兄相好的时候,可不是这样拔腿就走、爱答不理的情态吧?果然是得偿所愿了,就不当一回事了。

  伏传已经穿好了衣裳,蹬上木屐,说:“我突然想起有些事,去书房写几封信。大师兄早些睡吧,我待会儿就回来了。若是夜深了,就在书房歇了。”

  谢青鹤也不能断言他是在发脾气,只是跟着披衣下床,说:“寝内也有书案。我给你研墨。”

  伏传借口要去书房翻找东西,坚持要走。

  谢青鹤缓缓将披着的衣裳穿好,说:“有事说事,有话说话。你若今日不愿与我同寝,直说要去书房歇息也未尝不可。我也不是非得日日夜夜与你贴在一起。”

  伏传被他两句话镇住,终究还是放下了去拨弄门闩的手。

  “我在局中,大师兄在世外。我的难过之处,大师兄不能体谅。我今日对大师兄句句歪缠,很是不恭讨厌,我也知道很不对。只有今夜,我独自歇息,以免再仗着大师兄疼宠,口出狂言对大师兄咄咄相逼。”伏传低头轻声说道。

  谢青鹤在榻上坐下,指了指自己的腿。

  伏传犹豫片刻,还是放弃了自己的倔强狂悖,乖乖地蜷缩榻上,枕着谢青鹤的大腿。

  “韩琳使人挖掘燕湖石运抵京城,前后死了多少人,你可曾计算过?”谢青鹤突然问。

  伏传被问得哑口无言。韩琳的统治没有那么纯洁无辜,只是死在徭役中的劳工不曾被伏传亲见,沾在燕湖石上的风雅罪过就只剩下一个个黯淡的逝者名字,显得不那么尖锐而已。

  “你始终记得这件事。韩琳还活着的时候,局面向好,你违背了教养和内心的妥协具有价值,大局的诱惑使你模糊了对此事的不甘不满。现在韩琳死了,你妥协坚持的局面有了崩溃的前兆,你就不甘心再忍受韩珲的残暴——这不独是对韩珲的不满,也是对韩琳不满,对你自己不满。”

  谢青鹤轻轻抚摩伏传散开的长发,将他的焦躁与愤怒都渐渐化开。

  “你故意找我吵架,是觉得我会训斥你么?”谢青鹤凑近他耳边,亲吻了一下。

  伏传所有的怒气和桀骜都被他亲散了,红着耳朵,小声说:“我还以为我说要跟韩琳议婚,大师兄会狠狠打我一掌呢……也就是……想了一下。马上就知道错了。”所以才会往书房躲。

  “你将自己与韩家捆绑得太紧了。不管是韩琳还是韩珲,他们作恶,都与你无关。”谢青鹤说。

  伏传乖乖地枕在他膝上,摇头说:“我若不帮韩琳,他不能进京,也不能征役运石。我若不指点韩珲请旨掌权,也轮不到他刀劈礼部官员,领人去灭毕衡满门。大师兄,这都是我的错。”

  “如果你觉得自己做错了,为何不改?”谢青鹤反问。

  “我……”伏传刚想说没法儿朝令夕改,可是,谢青鹤也不是第一次叫他去弄死韩珲了。

  他突然意识到,大师兄是认真的。

  “我想一想,我要……想一想。”

  杀人当然不是只有拿枪去捅一个办法,也不是非得要明正典刑,把人拉到公堂上去问罪。

  不管是韩琳还是韩珲,想要坐稳如今的位置,拿稳兵权,他就不可能蹲在丞相府当蘑菇,必得领兵建功才能服众,一旦上了战场,很多事情就说不清楚了。

  伏传已经受够了为了大局不断妥协的痛苦了。

  与其去赌韩家下一任家主是否德行高尚,不如伸出他的手,把韩家的兵权握在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