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239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蒋幼娘也知道家丑不能外扬,何况谢青鹤一转身就进了屋,啪地把门闩上,蒋幼娘倒也不敢追进去吵,只好气咻咻地回厨房收拾碗筷。

  这一场蒋英洲生命中最大的死劫,就这么轻描淡写地从门外掠过。

  ※

  小镇生活相对贫瘠,蒋英洲的屋子却被打理得干净舒适,各色家什一应俱全。

  谢青鹤打量这间卧室,东厢没有西晒,窗口开在东边,铺着书桌,立着书柜。他在书桌前坐下,翻了翻蒋英洲故意铺在桌上做摆设的字张,内容实在是浅显得使人发笑。

  蒋占文也是实打实的秀才,岂会看不出蒋英洲的真实水平?竟然如儿子如此溺爱。

  谢青鹤已经把蒋英洲的记忆情绪都梳理了一遍,微微摇头。

  他最先接受的是蒋英洲的情绪,自然觉得蒋英洲是个观之使人发笑的脑残。

  这会儿吃饱了饭,将蒋英洲一辈子前因后果都梳理清楚了,谢青鹤发现,蒋英洲人生中最大的错误,其实是从他出生就注定了——有蒋占文和张氏这一对父母,注定他一定会变成脑残。

  为人父母心爱子嗣,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孩子创造最好的条件,这是父母慈心,无可指责。

  蒋占文与张氏的毛病在于,他俩对蒋英洲的溺爱已经超出了“力所能及”的范围。

  蒋英洲在襁褓中就有三个姐姐一个亲娘群星拱月地伺候着,安少爷也才两个贴身丫鬟呢,蒋英洲自带三个丫鬟一个老妈子,还真不觉得自己比安少爷差点什么。稍微懂事就生出攀比虚荣之心,处处比照镇上富户大家的少爷,索要玉佩锦衣,学不好就怪笔墨纸砚,别家吃肉,他也要顿顿吃肉,目之所及,所有最好的都要占个先。

  蒋英洲锦衣玉食的背后,是张氏带着三个女儿日夜辛劳做工的疲惫牺牲。

  ——为了给蒋英洲买玉佩,满足他的虚荣心,连长姐的亲事都能作为牺牲。

  蒋英洲也不过是个无知无觉没有见识的孩子,在这种病态的溺爱中长大,他怎么可能不脑残?

  人说,读书明理。最离谱的是,蒋英洲连读书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拿着书本装个读书人的样子,从来不下任何苦功,蒋占文居然也从来不肯督促——读书只是蒋英洲炫耀身份的摆设,将他与贩夫走卒分割开来的进身之阶,是不是真的读了书,根本就不重要。

  父母对子女有生养之恩,生恩不提,落地皆有。养得好是养恩,养不好就是养害。

  以谢青鹤看来,这对父母对蒋英洲仅有的一点生恩,也被溺爱的养害给抵消了,涓滴不剩。

  这对父母都无法得到谢青鹤的敬意,在盘算今后修行生活的计划时,谢青鹤自然也不会将他们的想法和感情考虑进去。

  反倒是那几个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姐姐……

  谢青鹤手指轻轻抹动。

  长姐在城南米商李家做续弦,年纪还没有继子女大,日常总被儿媳妇挤兑欺负。

  大姐夫李常熟也就是那样,不好说虐待妻子,就是不怎么上心。一旦长姐跟子媳发生矛盾,总是训诫长姐要大度些,不要跟孩子一般计较。偏偏长姐是真的喜欢贴补娘家,回回都被媳妇指桑骂槐。

  ——你要花人家的钱,难怪人家看不起。

  二姐就嫁在镇上。二姐夫徐浓是个木匠,公公早亡,家里只有个婆母,也是非常和善勤快的人。因二姐夫手艺好,做工倒也不分淡季旺季,营生很稳定,对于二姐常常拿钱拿物贴补娘家的事,二姐夫从来不吭气,二姐的婆母则略有微词,倒也不会吵得很厉害。

  然而,根据蒋英洲后来的记忆,二姐的婚后处境反倒比大姐更坏几分。

  二姐夫看着老实和善,闺房里喜欢打人。

  闺房里的事,二姐受了委屈也不好说,只是忍着。后来二姐夫越来越过分,二姐被打得受不了了,跑回娘家来求救命,娘家也没能给她撑腰——那时候蒋英洲忙着追求安家的表小姐,各处花钱打点,哪有空管二姐?还指责二姐夫给点银子花用呢。

  二姐在家住着,蒋英洲看似义愤填膺去找二姐夫算账,实则是去敲二姐夫竹杠。

  哪晓得二姐夫压根儿就不在乎,哪家媳妇儿不挨打?不回来就甭回来了。就你蒋二娘每年贴补娘家的银钱,娶个黄花大闺女都够了!一年娶一个,年年当新郎,它不美吗?

  蒋英洲才发现原来二姐不值钱,反倒是软磨硬泡、低声下气地求了二姐夫帮着打了一个木制的小件儿,拿去讨好表小姐所谓的丫鬟,回家就把二姐赶回了婆家。

  蒋二娘被赶回婆家的当天就被打了个半死。

  此后蒋英洲为了求娶安家表小姐,惹上了毁家灭门的祸事,蒋家自顾不暇,谁也不曾再关注过蒋二娘的下场——至少蒋英洲不知道。谢青鹤也就无从知晓了。

  不过,不必多想,也知道无依无靠的蒋二娘惹怒了婆家,再不可能有好日子过。

  ……

  大姐那里不着急,二姐要马上接回家来。

  至于其他的,可以慢慢筹划。

  反正蒋英洲也才十五岁,治好了他的脑残病,这辈子可以活得很长久。

  谢青鹤将桌上写了字的纸张收起来,起身把蒋英洲的书柜翻了一遍。

  蒋占文自从考上秀才之后,再也没有上进之心,家里所有书本都放倒了蒋英洲的屋内,书柜里藏书倒是存量颇多。不过,书柜里的书籍,都是举业相关的经典,间或一些本朝前人得第的文章。

  这些东西谢青鹤早就烂熟于心,哪朝哪代重哪种思想文章,他都信手拈来,这些书本对他来说没什么意义。何况,他这辈子主要修知道,多半时间都会放在求知一道上,科举做官之事太过耗费时间精力,根本就不会考虑。

  解决了家里的麻烦之后,谢青鹤要么出门游学经历,要么直接出家隐居。

  ——想要他尽人子本分,与蒋占文与张氏住在一起,父慈子孝、三代同堂,那就是妄想。他实在看不起这活活溺杀儿子的夫妻二人。蒋英洲搞得家破人亡,谢青鹤至少不会让他俩丢了性命。

  做好了未来的初步规划,谢青鹤听见院门响起。

  张氏买酱油回来了。

  张氏小时候在乡下长大,习惯了吆喝,说话嗓门大。

  谢青鹤也不必怎么费力就听她进门支使女儿,要幼娘去把买来的菜洗了摘了,把拎回来的酱油和醋瓶放好,幼娘被支使得团团转,张氏又问帕子绣了几个,明日就要交出去了,再问弟弟醒了没有。

  幼娘也不怎么回答,只管默默做事。

  谢青鹤正要出门去说接二姐回家的事。

  张氏刚好提起二娘,说在街上偶遇了二娘,买酱油、醋、盐巴的帐,都是二娘会的……云云。

  蒋幼娘忍不住说:“隔壁就有酱油铺子,吃了十几年,偏要去姐夫门口打酱油。”

  张氏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美滋滋地说:“娘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姊妹几个养大,好容易挑了个家境殷实有手艺的女婿,受他两瓶酱油的孝敬怎么啦?他若是懂事,就该四时八节照着给用拿缸子把油盐酱醋送上门来!呵,不就是两瓶酱油么?大闺女给他家当牛做马是白给的?”

  张氏居然还幻想了一番:“顶好你以后就找个家门口的女婿,叫女婿也常来家里干干活。你爹和弟弟都是读书人,这担水劈柴的活儿哪里能做?娘年纪也大了,也该享享儿女的福了。”

  蒋幼娘被亲娘一顿话说得哑口无言。她知道有哪里不对,又实在不知道哪里不对。

  谢青鹤将门打开。

  张氏连忙围了上来:“可是打扰你读书了?饿了么?娘马上就做饭。”

  “昨夜多喝了两杯,起来头有些重,怕是旧病又犯了。娘,能不能去把二姐接回来住两天?叫她给我做酒酿,再给我捏捏头和脚。打小就是她捏得最好,我实在浑身上下都不舒坦。”谢青鹤隐去了自身的老成稳重,故意装作小儿模样,毫无破绽。

  蒋幼娘正在摘菜,嘴里很轻微地哼了一声。

  蒋英洲小时候不想读书就会装病,一会儿头疼一会儿肚子疼,蒋占文和张氏都心知肚明,只是溺爱儿子从来不去拆穿,反而纵容蒋英洲作妖,就叫当时年纪合适的二娘陪伴幼子,又是揉头又是揉肚子,还要捶腿捏脚,玩遍了各色花样。

  后来蒋英洲年纪大了,知道父母纵然,开始明目张胆地不读书不上学,也不需要装病了。

  偶尔装病非要蒋二娘照顾,要么是蒋二娘惹了他,他要故意报复折腾,要么就是浑身不得劲,想要叫蒋二娘伺候——把姐姐当丫鬟使唤,是蒋英洲懂事就会的技能。

  张氏也面露为难之色。蒋二娘毕竟出了门,那就是女婿家的人了,怎么好随便叫回来?

  不过,谢青鹤装病的功夫绝非蒋英洲能比,他将手藏在袖子里,暗中捏住一处大穴,没多会儿脸色就变得恹恹,倚在门边也似乎不怎么站得稳。

  把张氏唬得够呛,连忙扶他进屋让他躺下,又拿手摸他的额头,发现头也不热,就是脸色灰白,急得团团转:“这可怎么好?娘去给你请大夫!”

  谢青鹤拉住她的袖子:“就是头疼,快叫二姐回来。娘,我要二姐。”

  张氏一跺脚:“马上就来。娘的心肝宝贝肉,你且躺着,娘马上就去叫你二姐回来。”

  张氏出了门去,还是叫蒋幼娘去跑腿:“快去把你二姐叫回来,跑着去!回来晚了仔细你的皮!顺路叫你二姐夫去千金堂给你弟弟请个大夫来!就要一两银子才出诊的邱大夫!快!”

  蒋幼娘不大好意思:“娘啊,咱们自己出银子去请大夫不行么?我不过是个小姨子,二姐夫他娘又爱议论……”

  张氏急得满脸通红:“你只管说爹不在家,叫你二姐想办法,她自然知道怎么哄你姐夫出钱。”

  话说到这份上,请不来大夫也只怪蒋二娘,蒋幼娘才推门跑了出去。

  谢青鹤在屋内躺着听了全程,感觉很不好。

  他起居修行之处,最讲究风水灵气。

  所谓风水,天、地、人、神,缺一不可。

  前面的天地二字,代表着山水居所给人的影响,这当然是关系极其紧密的,如果人居住在污秽下流之地,比如阴暗潮湿的地方,秽物堆积的地方,久不见阳光的地方,必然会生病惹灾。

  但,人与神的影响,也不是说虚无缥缈,完全不存在。

  凡人居下处,若亲友和睦,彼此帮扶,心灵得以安抚,病痛得以救助,也能延年益寿。

  就比如上个世界的周家。陈老太瘫痪,大郎痴傻,但是一家人互相体谅扶持,尽管过得很艰苦,感情上得到了支撑,全家都没有忧愁抑郁之态,也因此得到了谢青鹤的另眼相待——就算没有谢青鹤出现,周家四口的精神状态,其实也比许多富贵人家温和乐观得多。

  蒋家这样不愁吃喝的家庭,看上去是比周家条件好多了吧?只因父母偏爱儿子,张氏无时不刻不在算计女儿身上的利益,闹得一家人心烦意乱。出嫁的蒋元娘和蒋二娘天天想要搜刮婆家贴补娘家,还未出门的幼娘更是因为父母偏心和亏待,每时每刻都心惊胆战,爱算计的张氏更是满腹尖酸,但凡有事,马上就是一场牵扯着亲情与利益的撕扯,心情哪里好得起来?

  对于谢青鹤来说,这地方的屋舍收拾得再干净,衣食也不缺,他还是不想在此久居。

  这里的人,太脏了。

  修行都要找个风水绝美、灵气充沛的地方,在这种环境下生活绝不是修行,是自毁修为。

  张氏去厨房煮了一碗蛋花糖水,匆匆忙忙端进屋内。谢青鹤不想跟她应酬,闭着眼假装睡着。哪晓得张氏慌了神,只怕他昏了过去,拍他被子叫他睁眼喝糖水。

  谢青鹤也不能装得太过分,只好睁开眼睛:“没胃口,不想喝。”

  张氏也不敢强迫生病的儿子,只好把蛋汤放在床头柜上,忧愁地问:“儿啊,你到底是哪里不舒服?现在怎么样了?娘好着急。”

  谢青鹤安慰她:“就是头有些重。您也不要太着急,叫二姐来给我捏捏就好了。”

  张氏还要拉着他絮叨,谢青鹤只好装作虚弱:“娘,我想眯一会儿。”

  “好,你眯着,眯着。娘不吵你,娘就在这里守着你。”张氏伤心得要哭出来了,勉强忍着泪。

  谢青鹤闭眼就不必再理会张氏的紧张。

  蒋英洲是个绝对的修行废柴,丹修没资质,炼修没资质,器修也没资质,谢青鹤做任何功课都是无用功,这会儿闭着眼也没什么事做,刚开始还想着藏库里的册子,知宝洞里的典籍……

  百无聊赖之下,还是想起了小师弟。

  想小师弟是一件很充实、甜蜜又美好的事情,特别是想起小师弟仰头望着自己的时候,充□□侣、长辈的亲密与骄傲,就会在同一时间被满足……

  不想被张氏察觉到自己的心思,谢青鹤偏过身去,背对着张氏。

  若心中有一个极其相爱的情人,任何时候都不会无聊。思念无须任何条件,任何时候只要安安静静地想起他,就像是拥有整个世界,心中无比充实与丰裕。

  ——与伏传同在一个世界却分隔两地,尚且有临别的焦虑,现在二人的时间不一样,谢青鹤独自入魔,根本不曾耽误他与伏传相处的时间,就使得谢青鹤此时拥有的这种分离,没有任何焦虑。

  他安安静静地想着伏传,时间过得飞快。

  没多会儿,院门就被撞开了,蒋二娘急切地喊:“娘,我回来了!大夫来了!”

  张氏出门去迎,见来的是千金堂的邱大夫,这才露出一丝笑模样,先把大夫迎进门:“邱大夫,劳您来见。我儿说头痛,那脸灰白灰白的,把我吓得够呛,您快给看看!”

  至于跟着过来的二女婿徐浓,她连看都不曾多看一眼。

  问诊自然是要问。大夫也不着急拿脉,先问谢青鹤哪里难受,有没有与往常相异的衣食起居。

  谢青鹤就把哄骗张氏的说辞重复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