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这会儿有了个梯子让他踩着,原时安马上就跟了上去,认错态度非常端正诚恳。
谢青鹤听着点了点头,突然说:“束脩要丰厚些。”
大凡年高德劭的老先生都耻于谈钱,像谢青鹤这么直白要高价学费的,还真是非常少见。这句话把在场几个人都震惊了,原时安也呆了一瞬,才不迭答应下来:“是,是,多谢先生。”
到贺静交卷时,谢青鹤就非常满意,就着那幅画那笔涂了几下,直接就教上了。
原时安与庄彤也都懂得作画,谢青鹤在贺静画中涂抹的两笔不啻于点睛之效,不止贺静看得拍大腿叫绝,原时安也庄彤也各有所得。
谢青鹤对贺静递来的这幅画就珍惜许多,小心地捧着,笑道:“你么,交一条五花肉就行了。”
贺静连忙起身拜师,乖乖地说:“先生,我家有钱,束脩也是极丰厚的。”
众人皆笑。
※
谢青鹤一连半个月都守家不出,晴天就让庄彤步行来家里修行,雨天就叫庄彤坐车来上课。贺静与原时安也是隔天就来家里上课。自从接待了庄老先生和刘先生之后,刘钦也喜欢傍晚溜达过来,陪谢青鹤喝点小酒,下上两盘棋,谢青鹤喜欢听他说老家的故事,也就不嫌他麻烦,欢迎他来做客。
舒景原本担心那群混混想不开来,趁着家里没人来堵蒋二娘。
谢青鹤这么经营一番,家里常日都有马车停驻,来来去去都是庄园的几位先生公子。
现在整个羊亭县都知道这刚赁出的小院,新住家是庄家的贵客,一位很了不得的先生,哪里还有混混敢来撒泼招惹?——再是乖戾的混子,也只敢欺负身边够得着的人家。一旦跃了层级,自然心生敬畏,这是千百年世家权贵带来的威吓。
谢青鹤喜欢在院子里授课,架不住有时候也要下雨。蒋二娘把西厢剩下的两间房收拾出来,充当待客教学的地方,不等她去买书桌椅子,财大气粗的原时安就差下人把家具送来了,一一安置好。
原时安自己打趣,说:“我是花钱塞进来的学生,不懂点眼色,迟早被先生逐出师门。”
那日他和贺静都是带着拜师礼上门的,除了例行的五谷师礼,各自准备了一百两现银,私铸的小银锭,五两一个,放在小匣子里精巧漂亮,非常适合上礼。这就是非常丰厚的束脩银子了。
谢青鹤没什么用钱的地方,想着不让蒋二娘那么抠门,就把二百里银子都给了蒋二娘统管。
——哪晓得蒋二娘出门买肉,还是雷打不动只买一斤。
除此之外,贺静在庄园读书的时候,原时安单独来了一趟,送来绸缎玉器,另有一百两金子。
谢青鹤认为此礼太重。
原时安向他行了大礼,说:“若非先生提醒,弟子尚在醉生梦死中。”
显然谢青鹤警醒他的不止是重拾书法一事,这是给他把人生态度都端正了一番。
谢青鹤才点头收了他的礼。原时安告辞之后,谢青鹤把这一百两金子给了舒景,吩咐说:“二姐姐抠门。你把钱收着,时常去外边买些肉菜,不使我等吃糠咽菜、面黄肌瘦。”
气得蒋二娘怒道:“哪里就叫你吃糠咽菜了?!一顿饭吃半斤肉,宰相阁老都没你能吃!”
一百两金子自然是笔巨款,蒋二娘出生出嫁都没见过这么多钱,谢青鹤眼也不眨地给了一个下人,蒋二娘心痛之余也很想不通。然而,舒景是谢青鹤的小厮,就是谢青鹤的钱包,蒋二娘也不好去要这个钱,只偷着告诫舒景:“你可要记好账,我要查的。”
舒景听了没吭气。他知道蒋二娘是不放心自己,可是,这账是那么好查的么?
他收着钱必然不可能自己胡乱花用,任何支出都得谢青鹤点头。也就是说,谢青鹤买什么花什么都在他这本账上。蒋二娘说要查账,明着是查他,顺带就把谢青鹤的账也查了。
当家作主的明显就是谢青鹤,只有他查别人的账,谁敢去查他的账?
若是从前侯府大宅里生活,绝没有蒋二娘这样没眼力的蠢姑娘,如今在平门小户为奴,舒景也有点头疼。他日蒋二娘不依不饶非要查账,给查是不行,不给查也不行,那是只有……找主人裁决?
想起新主人那双宛如静水深流的眼眸,舒景就想找个硬石板磕一个。
……他是真的怵。
有原时安这个财大气粗的弟子常来常往,家里几乎每天都在添置新东西。
家里的屏风、坐席、桌案、板凳,乃至于堂屋里的坐榻、条案、香炉、窗板、门帘、帐幕,喝水的茶杯、吃饭的碗、装果子的浅盘,炉里烧的香料,洗澡用的澡豆,擦手用的香膏……但凡是用得到、看得见的东西,原时安想起来就让下人往家里搬。
谢青鹤上午才说要养一缸鱼,下午就有人抬着鱼缸进门,上浮着睡莲,下游着金鱼,说是直接从原公子住处搬来的。
每回来家里上课,难免要蹭上一顿饭。老是空着来吃,贺静和庄彤也不好意思,要么到饭点去酒楼叫来一桌席面,要么带着活鱼肥鸡半扇猪一只羊……平时蒋二娘也就是买点小青菜,厨房里的剩菜还老也吃不完,逼得蒋二娘不得不拼命炖肉蒸肉,只怕送来的肉菜都腐坏了。
这一来家里生活水准直线上升,连带着舒景都吃得胖了起来,脸颊不再凹陷,显出俊朗丰神。
这日舒景照例来送凉茶,贺静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问道:“先生,你家这个下人也长得好样貌,只不知道这腿是怎么了?您也治不好么?”
他早就知道先生家里有个瘸子随从。只是从前舒景削瘦干瘪,看着不怎么起眼,贺静也没在意。这会儿舒景吃好喝好休息好,恢复健康之后,身材高大、容貌俊朗,趁着那条瘸腿就很扎眼。
这时候,距离谢青鹤安家小院已经有两个月了。
庄彤已经彻底恢复了健康,活蹦乱跳身体倍儿棒。他要在庄园授课,隔三差五才来家里一趟。
贺静和原时安就不一样了,谢青鹤让他俩隔日来上课,刚开始也是老老实实隔一天来一回,混得熟悉了之后,知道谢青鹤在家也没什么事做,他俩又喜欢听谢青鹤讲四书五经,干脆就约好了每天都来蹭课——反正西厢的屋子都腾给他俩了,累了就躺原时安送来的榻上睡一觉,醒了自己玩。
贺静有脚臭的毛病,谢青鹤受不了他的臭脚,写了方子叫他吃了几顿,又拿药水泡脚,没几天就恢复了健康,两只脚丫子白白嫩嫩,没有任何味道。见疗效如此之好,原时安就吭哧吭哧找来小声哀告,说自己有痔疮。谢青鹤也给他写了方子,用了栓剂,半个月下来也好得差不多了。
在贺静看来,蒋先生就是神医,哪有蒋先生治不好的病?
谢青鹤很认真地听了,含笑不语。
那边舒景放下所有的凉茶,施礼告退。
贺静还在看舒景的腿,叭叭说道:“我看他那腿也没有断折缺失,是不是经络上的毛病?我家倒是有个擅金针的大夫,改明儿叫来看看。这一瘸一拐的,跟在先生身边也不像……诶,他走路瘸着瘸着,端的茶水倒是没溢出来?”
谢青鹤岔开话题,说:“你吃了茶去把山景图画完,摊在那里有两天了吧?”
贺静偷笑道:“我是觉得那匹山有些不合适……先生给我改了吗?”
谢青鹤点点头。
贺静连凉茶都顾不上喝了,先跑去书桌边看摊着的画纸,看着看着就自己研墨画了起来。
原时安则趁空告假:“先生,我下月要回家一趟,过些日子才能回来。”
谢青鹤点点头:“好。”
原时安捧着茶盏略有些忧郁,只是他不肯多说什么,谢青鹤也不好多问,给原时安也安排了功课之后,原时安喝了茶也就去写字了。
※
到六月初,全年最热的时候,原时安前来正式告辞,这时候谢青鹤才知道他是回家结婚去了。
“也没什么可送给你。”谢青鹤不及准备礼物,写了一幅字给他。
佳偶天成。
原时安看着这幅字若有所思,拜谢道:“承先生吉言。”
既然是原时安婚礼,贺静身为他的好友,自然也要前去捧场观礼,于是两人一起离开了羊亭县。
庄彤原本就是隔三差五才来一趟,贺静和原时安这俩钉子户相携而去,谢青鹤这里瞬间就清静了下来,因暑气炽热,连刘钦都热得奄奄一息,下了学也懒得往这边跑了。
蒋二娘习惯热闹的生活,家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三个人吃饭,她竟有些不习惯。
谢青鹤就跟蒋二娘商量:“要么把三姐姐也接了来?”
“那自然好。”蒋二娘连理由就想好了,“小原、小贺回来了,家里又要忙得不可开交。正好叫小妹来帮着预备宴席。爹娘若是知道你如今这么出息,自然要全力支持你。”
在蒋二娘想来,弟弟身上连个功名都没有,就能收徒弟赚束脩银子,几百两呢,多大的本事?有进项就是营生,弟弟能做营生的,爹娘岂能不骄傲?叫妹妹来帮忙打理家务,爹娘哪有不答应的?
谢青鹤实在不想去听张氏呼喝的大嗓门,也不喜欢看蒋占文作威作福的嘴脸,只是接蒋幼娘这事不可能假手他人,只好亲自走一趟。
庄彤再来家里听课时,谢青鹤跟他说了借车回家的事,庄彤笑道:“我知道先生家在临江镇,走水路倒比马车快。若是先生不晕船,我家里有船可以送先生回去,节省日程且不颠簸。”
谢青鹤看了屋内的蒋二娘一眼,蒋二娘拼命点头。
“那敢情好。”谢青鹤答应下来。
翌日,庄彤派了车来接。
谢青鹤安排舒景守家,与蒋二娘一起去接人。
二人坐马车到了浅水码头,庄彤在岸边迎接。见蒋二娘好奇地看着停在水边的乌篷船,庄彤不大好意思地解释说:“往临江有一程水道狭窄,若是大船只怕过不去,委屈先生了。”
谢青鹤见蒋二娘跃跃欲试,伸出一只手,蒋二娘就扶着他的胳膊跳上船去。
“今日学里还有课吧?你先回去,我这里也要启程了。”谢青鹤说。
庄彤扶他上了船,一直站在码头上送别。
蒋二娘回头看着码头上庄彤的身影越来越小,问谢青鹤:“小贺、小原两个才是常常来家里上课,按说也该更亲密些。我怎么觉得你对小庄最不客气呢?”
谢青鹤笑了笑,说:“那两个是学生。庄彤是要承衣钵的弟子,哪能一样?”
一开始庄彤拜师就说要学书画经学,贺静只学画,原时安只学字,虽说闲来无事,谢青鹤也给贺静、原时安讲一讲四书五经,明显讲得比较散漫,想到哪儿就是哪儿,远不如庄彤那么完善。
当然,最重要的是,庄彤最聪明。所以,谢青鹤最喜欢他。
走水路半天就能到镇上,船上仍是备了热茶点心,庄彤安排得非常周到。
谢青鹤是半点不晕船,坐在船舱里,稍微喝了点茶,看看岸边的风景,倒也不嫌无聊。
反倒是兴奋的蒋二娘没激动多久就不行了,蔫儿在船上不能动弹。
谢青鹤没有带针,捏着她的手腕替她揉了揉内关,效用不大。就让蒋二娘躺在自己怀里,顺着头顶慢慢揉按额头。没按上两下,蒋二娘就爬起来扶着船舷吐,吐完谢青鹤递水给她漱口,她两眼发直坐在船舱里,半晌才说:“不晕了?”
谢青鹤也松了口气:“不晕就好。”
饶是如此,抵达临江之后,谢青鹤还是嘱咐船夫:“先回去吧,回程不坐船了。”
虽说是庄家的船夫,他还是给了一角碎银子做赏钱,那船夫便千恩万谢地撑船离开了。
蒋二娘就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惴惴不安地说:“坐船能省一半的时间。还是该坐船的。”
这样热的天气,水上比较凉快,相比起陆路,坐船又比较平稳。家中一切都以弟弟为中心,弟弟又不晕船,却为了她要走陆路,蒋二娘从未享受过这份重视,非常忐忑。
这时候正在正午时分,烈日暴晒,谢青鹤到树荫下,捡树枝编了两个花环,扎上树叶遮阴,自己戴了一个,也给蒋二娘一个,这才说:“走吧。”
刚到羊亭县的时候不觉得,有舒景在旁服侍的时候也不觉得,这会儿只有姐弟两人,谢青鹤处处照顾蒋二娘,蒋二娘竟有了一种自己成了小姑娘,弟弟倒似兄长的错觉,心里怪怪的,又有些感动。
镇上不大,二人很快就回了家。
数月不见,蒋家门庭依旧,谢青鹤熟门熟路地推开门,院子里静悄悄的。
蒋占文有午睡的习惯,谢青鹤也没有高声喧哗,他在烈日下行走出了些汗,就去舀水洗脸。蒋二娘则轻手轻脚去了西厢闺房,刚推门又转了回来,对谢青鹤摇摇头。
蒋英洲就算不在家,家里不可能让蒋幼娘去住他的屋子。
既然不在闺房,要么在堂屋,要么就是出去了?谢青鹤拿毛巾擦了擦脸,推门进了堂屋。蒋幼娘不在堂屋,东边寝室里,蒋占文和张氏都在睡觉。
张氏比较警醒,听见推门声马上坐了起来,问:“谁?!”
“娘,是我。”谢青鹤答应一声。
里边张氏就欢腾了起来,去推身边的蒋占文:“老爷,他爹,儿子回来了!”
两口子穿好衣服出来,蒋占文脸上还有一道凉席留下的印儿,矜持地坐在堂上,问儿子为什么回来,学业如何,身体如何。
蒋占文不如蒋二娘那么好忽悠,要他相信自己懒散不学的儿子,突然成了能与邻县庄老先生侃侃而谈的书画大家,给他灌上三斤烈酒醉死过去都不可能接受。谢青鹤就没说自己收徒的事情,只说自己在庄园结交了几个朋友,玩得很好。
蒋占文本来想板着脸训他,不要跟不三不四的人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