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265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蒋幼娘提起这事又忍不住要哭,说:“主子打奴婢,我纵然说了谁弄的,还能报仇不成?”

  蒋二娘在羊亭县与原时安也相处了几个月,知道他对弟弟甚为敬重,猛地一拍桌子,说:“怎么就不能报仇了?那赵氏就是弟弟学生的未婚妻,她敢欺负你,就叫弟弟那学生打死她!”

  蒋幼娘听得呆了。

  同在一个药堂里坐着,原时安和贺静也只是隔在屏风之外,根本隔不住声音。

  听了蒋二娘这一番话,原时安与贺静也面面相觑。

  停了一瞬,才听见谢青鹤说:“姐姐的仇,自然是我去报。与他人没什么关系。二姐姐,这话不要再说了。”

  “你去报仇?你要怎么报仇?”蒋二娘语带哭腔,“爹娘把小妹给了赵家做养女,你就是去官府告他,人家拿出几两银子也就打发了。再是小原小贺帮忙,赵家拿银子搪塞不过去,只要拿个管家下人出来顶罪,你又能把赵家人怎么办?小妹丢了一只眼睛,咱们连赵小姐一根指头都碰不到!”

  官人命贵,庶人命贱,就是这世间的道理。蒋二娘那个“叫自己人娶了她,再以夫纲折磨她”的复仇之法,听上去荒诞无耻,却又似乎是唯一合法可行的方案。

  蒋幼娘声音虚弱:“二姐,我不知道你说弟弟的学生是什么人,都说,娶妻娶贤,一个好媳妇,三代好子孙,那个女人……心肠不好,祸害别人家就好了,不要祸害弟弟的学生才好。”

  贺静听得不断拿脚背去踢原时安,冲他努嘴。

  原时安原本还在犹豫。他的婚事涉及到迁西侯府世子的位置,在成渊阁幕后之人确认之前,他不想在自己的婚事上多做变动。但,若确认是赵小姐伤了蒋幼娘的眼睛,这门亲事必然是不能要了。

  蒋幼娘没有描述具体发生了什么,她说赵家小姐心肠不好,娶了就是祸害,态度非常明确。

  原时安轻声吩咐:“准备退婚吧。”

  待蒋幼娘说完,蒋二娘也意识到自己太自私了,偏头不再说话。

  谢青鹤喂蒋幼娘吃了两口小米粥,问道:“三姐姐,你若是累了就休息。若是不累,把前因后果简单说一说。”他微微一笑,“我是真的要替你报仇,你说得清楚些,我心里有数。”

  蒋幼娘有些不安,看着谢青鹤温和沉静的脸色,慢慢安静下来,开始叙述当时。

  “我……其实,一开始,处得还好。我虽不想去做陪媵,爹娘收了别人那么一大笔钱,我也没道理去怪花了钱的人,恨她们不该买我。我就想,反正我是买去帮着绣嫁妆的,只管好好地做活儿,也算是靠本事吃饭,不是那等攀高枝儿的下流下贱之人。”

  “一路上小姐都待我很好,说我绣活儿好,又说我性子好,我还能认几个字,把小姐身边的其他丫鬟们都比了下去。那时候我也知道这事不妙,初来乍到,怎么就敢把原来的人都得罪了?平时我就有意多讨好那几个丫鬟姐妹,已经来不及了,她们就是讨厌我。”

  “只是那时候有小姐护着我,她们讨厌归讨厌,也没有对我怎么样。”

  “到了京城之后,太太发了很大的脾气。责怪小姐不该临近婚期还往姑姑家跑。小姐受了训斥责罚心情不好,太太又查问小姐的嫁妆……又训斥小姐不经心,嫁妆都是瞎糊弄,绣得不好,气恼之下,拿针刺了小姐的手指。”

  说到这里,坐在屏风外的贺静都张大了嘴巴。

  赵小姐的亲娘是昌西侯的女儿,堂堂侯府千金,居然暴躁到拿针刺亲闺女的手指?

  “我受了排挤,又不是赵家的家生奴婢,小姐被太太责罚的事,其他人都瞒着我,我并不知道详情。太太叫小姐重新做绣品,我丝毫不知道太太曾经拿着我的绣品去打过小姐的脸,一心一意去讨好小姐,哪晓得我做得越是细心,小姐越是生气,再有几个丫鬟姐姐吹风拱火,小姐就更恨我了。”

  “那几日我就过得很难过了,又不知道小姐为什么生气,常日里吃不饱睡不好,总要被小姐身边几个大丫鬟欺负。她们人多势众,偏我又人生地不熟,实在弄不过她们。”

  “后来春樱……就是小姐身边的一个二等丫鬟,她假心假意对我好,偶尔给我送些吃的用的,在别人欺负我的时候,假惺惺地替我说几句话,我就真的相信……她是个好人。”

  说到这里,蒋幼娘哽咽了一下,显然对春樱的背叛非常伤心。

  “过了十几日,春樱对我说,我这样在小姐身边是待不下去了。就算跟着小姐嫁到了迁西侯府,只怕也活不了几年就要被磋磨致死。不如想辙留在赵家。太太年轻时绣功出众,最喜欢针线活儿做得好的丫头,叫我做几样见功夫的绣样送到太太院儿里去,得了太太青眼,说不得就把我留下了。”

  “我那时候……就特别相信春樱,她说什么,我都相信。她给我弄来绣线布料,我就做了一方四展的桌屏,”说到这里,蒋幼娘抽噎了一下,“我怕自己做的花样不够好,那四展的桌屏,我用了弟弟从前画的样子,梅兰竹菊图,夜里守着油灯一点点绣出来……”

  “东西才刚刚做好,还不及送出去,当然,她们也没打算让我送出去。这事儿就被捅到了小姐跟前。小姐十分生气,问我是不是很得意绣活儿好,问我是不是很得意能认字,问我是不是想勾引未来的姑爷……我自然要否认,我原本也不想嫁人,更不想去给人做妾,做通房丫鬟,凭她千金小姐的姑爷何等身份尊贵,与我有什么干系?”

  蒋幼娘才说完这句话,谢青鹤就叹了口气。

  赵小姐原本就恨她手巧心灵,她若是卑怯低贱一些,像个真正的奴婢一样,赵小姐或许不会那么生气。偏偏她不是奴籍出生,她还被谢青鹤带歪了想法,不想嫁人,想跟着蒋二娘一起,以后都守着弟弟过日子,连赵小姐的夫婿都看不上——赵小姐受了羞辱,岂能放过她?

  “哪晓得我越是解释否认,小姐越是生气。从绣篓里拿起一把黄铜剪刀,非要扎我。我不肯让她扎,她就使人拉住我,把我困在地上……”蒋幼娘说得不住抽泣,“戳了我的眼睛。”

  “许是血流得多了,吓住了她,她不再训斥我,叫人把我拖了出去。”

  蒋二娘恨得直捶床:“毒妇!”

第170章 溺杀(16)

  隔着一层屏风,谢青鹤与自家姐妹说家事,贺静与原时安被动地听了全程,二人都没吭声。

  赵小姐与原时安议婚,有官媒中人打点三书六礼。原时安生母早逝,也没有同胞姐妹,只隐隐约约地听焦夫人递过话,说这位小姐生性烂漫,能写诗著文,不是那等只讲贤惠德行的睁眼瞎——显然是媒人知道原时安在羊亭求学,追求诗文风流,为讨好他故意放出来的风声。

  原时安知道媒人嘴里没几句真话。

  但是,官家千金亲自拿剪刀戳瞎人的眼睛,未免太过骇人听闻。

  那边蒋二娘在捶床咒骂毒妇,原时安也有些不自在。被骂的赵小姐毕竟是他的未婚妻。

  说了戳眼睛的事情之后,蒋幼娘也再没什么可说的。

  她伤了眼睛昏迷过去,赵小姐身边的丫鬟也吓坏了,原本是想排挤外边来的野丫头,哪晓得被撩起性的小姐这么可怕。当然,她们更害怕的是闹出了人命,太太那边搪塞不过去。

  此后几天,蒋幼娘就在屋里养伤,有人给她擦血包裹,撒了些止血药,还给她喂了些水米维生。

  把事情前后交代之后,蒋幼娘伤重虚弱,疲累交加又睡了过去。

  蒋二娘想起妹妹的眼睛,再想一想赵家的门第,心中生起几分无奈又愤怒的恐惧。

  她提过唯一可行的报复手段,弟弟妹妹都不赞同。被蒋幼娘说了几句,反倒衬得她极度自私无理,使她生出了几分羞惭。

  谢青鹤坐在病床前若有所思,蒋二娘看着就害怕:“弟,你不要冲动。”

  官身平民本就是两种难以逾越的阶层,在蒋二娘看来,弟弟和赵家硬碰硬必然要吃亏。

  “小妹的眼睛已经这样了。”蒋二娘擦了擦眼泪,“捡出一条性命,已经是阿弥陀佛保佑。你好好儿的不要招惹是非,我和她下半辈子才有依靠。你若是再出点什么事……我和她要怎么办?爹娘只有你一个儿子,你是蒋家的独苗,咱们义勇不起啊,弟。”

  谢青鹤安慰道:“二姐姐不必担心,我自有打算。”

  蒋二娘哪可能不担心,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你想做什么啊?”

  谢青鹤不漏半点口风:“什么都不做。”

  屏风外边。

  听见蒋二娘带着哭腔劝谢青鹤冷静三思,贺静不自在地挠了挠头。

  这事儿基本无解。

  他带着人去迁西侯府跟原时祯打架,谢青鹤甚至在迁西侯府杀了人,把迁西侯府砸个对穿,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迁西侯府至今都没有派人来找麻烦——那是因为这事背后有原时安撑着。

  如果原时安没能顺利醒来,贺静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谢青鹤在整件事里充当的是打手角色。外人看来,谢青鹤和跑出来给原时祯撑场子的辛仲道一样,都是花钱雇佣的江湖下流。非要类比,在贵人眼里,一个谢青鹤大概能和一百个家丁划等号。

  这就盛世权贵的骄傲。

  就算你单人匹马再能打,能对抗整个朝廷吗?能对抗代表朝廷的律法吗?

  所谓的战力,没赶上建功立业的好时候,不能转化为军功与爵位,那就没有任何意义。

  谢青鹤一手破坏了迁西侯府对原时安的谋害,迁西侯府最终小心注意的人也只有两个,一是已经苏醒的原时安,一是母家能搭上魏国公府的贺静。谢青鹤?不过是一把刀,上不了台面。

  谢青鹤的身份就注定了他不会在律法上得到任何支持。

  赵小姐的所作所为确实很使人震惊,可想要替蒋幼娘讨回公道,根本不可能。

  奴告主的性质十分恶劣,与子告父等同,甭管有没有道理,上堂先坐罪受杖,打上一顿再说——打死倒也不至于,打残废的例子比比皆是。就算蒋幼娘熬过了这一关,事情发生在深宅大院之中,所有人都是赵小姐的奴婢。蒋幼娘说赵小姐戳瞎了她的眼睛,谁能为她作证?

  这事最好的结局,无非是赵小姐赔偿蒋幼娘几个银子,把卖身契还给她罢了。

  面对这种结果,谢青鹤肯善罢甘休么?

  贺静觉得,以蒋先生的脾性,只怕是难。

  他突发奇想,拿手肘去挑原时安,贱兮兮地说:“要不,你把那毒妇娶回来算了?”

  原时安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贺静嘿嘿道:“我就是那么一说。你这人天天想着要给你爹娘圆个好儿佳妇的过场,不知道赵氏是如此毒妇时还再三斟酌呢,现在知道她这样穷凶极恶,只怕是放老虎咬你你都不肯娶她了吧!”

  原时安斟酌着将手里茶杯放在桌上,说:“也不是没有办法。”

  贺静好奇地看他:“什么办法?”

  “本朝以仁孝治天下,赵氏一介闺阁女流,以剪刀戳刺从人眼睛以致失明,如此残忍无度,首要问罪的该是谁?”原时安问道。

  “当然是她夫婿你啊。”贺静开了个玩笑,见原时安没有笑,他就老实下来,“养不教,父之过。赵氏还未出阁,是在室女,她在家里出了事,自然是她父兄承担罪责。”

  原时安轻嗯了一声,说:“只须联络几位御史言官,照着赵氏父亲弹劾。多上几本折子,赵员外郎以此失德丢官,他自然知道去教训赵氏。”

  这就是全然的朝堂攻讦作派了。

  迁西侯府前些年始终在党争政斗的风口浪尖,先迁西侯原崇文甚至因此遇刺身故,原时安少年时耳濡目染,对此十分熟悉。与他相比,母亲是国公爷的孙女辈,父亲至今才是个七品小官的贺静,打小娇生惯养也够不上朝廷争斗,对这种手段就有些陌生和遥远。

  贺静猛地一拍桌子:“是这个道理!不过,我家没有言官,你可有相熟的么?”

  原时安沉默片刻,说话时带了点小心翼翼:“我叔父没承爵之前,曾在兰台行走。”

  兰台即是御史台的雅称。

  迁西侯爵位原本在原时安父子间继承,跟如今的迁西侯原崇贤没什么关系。

  身为侯门旁支,原崇贤想要努力上进,唯一的出路就得跟普通人一样去读书举业。所幸他自幼聪敏善读,不到三十岁就中了进士,由先迁西侯帮忙斡旋走动,在兰台给他谋了个御史官的职事。

  御史身为言官,讲究的是位卑权重。

  简单粗暴地说,御史就是只能张大嘴巴哇哇狂喷,不能掌握实权,才有监察之用。

  此后原崇文遇刺身故,原时安承爵时出了变故,原崇贤白捡了个侯爵。堂堂侯爷跟“位卑”二字再也扯不上关系,原崇贤只能从御史台去职。他毕竟在御史台混过,在言官系统里朋友不少。

  原时安突然提及这件事,意思很明白。

  ——他不想追究被谋害之事。

  只要迁西侯帮忙弹劾赵小姐的父亲,替蒋幼娘报了仇,成渊阁的事就算了,大家都不要追究了。

  贺静被原时安一句话说噎住了。

  贺静怎么也想不通,原时安为何那么纵容叔父一家?

  从成渊阁逃命时烫坏的脚板还在痛,死去的富贵还没下葬,贺静绝不想轻易放下这段仇恨。

  然而,要替蒋幼娘报仇,原时安给出的方案太有吸引力。

  这对贺静隐有一丝道德要挟的味道。谢青鹤昨夜把贺静从成渊阁救了出来,对贺静有救命之恩。贺静若不能为了蒋幼娘的仇,放弃富贵的仇,非要对迁西侯死咬不放,是不是有些忘恩负义?

  贺静不是看不出原时安暗藏的狡黠与胁迫,他只是想不出比原时安更好的办法。

  就在贺静摇摆不定、再三挣扎的时候,谢青鹤从屏风一侧走了出来。

  “这是我与赵家的纠葛,不与你们相干,也不需要你们帮忙做些什么。”谢青鹤一句话打断了贺静的挣扎摇摆,“三姐姐这里暂时不能挪动,只怕还要小住几天,你们该做什么还请自便,就不要都守在这里了。”

  贺静连忙说:“先生,我让人把附近的屋子整理了出来,正在抬家具,明儿就能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