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远处还能听见人群的喧闹声。
这里离着悦来客栈不远,几百个年轻气盛的小侠客,一旦不受魔音蛊惑,马上就要复仇。
再往前看下去,那是长长的一条街。
青石铺成的路面已经被来往的马车与行人走得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可铺了青石的路面,总比全是泥地的路好走。谢青鹤记性很好,他还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小得能被放进背篓,上官师父把他从背篓里抱出来,一路抱上了山。
山路不好走。前一天下了一场暴雨,满山泥泞。
他害怕那个背篓,藏在上官师父的臂弯和披风里却很安心。
上官时宜对谢青鹤而言,绝不仅仅是师或父那么简单。世人道严父慈母,事实上,哪个孩子会喜欢父亲的严厉呢?会承认父亲的严厉也是一种爱,无非是因为子女必须依托父亲的身份地位,才能光明正大的立足人间。母亲给的是照顾与关怀,父亲给的则是身份与供养。
上官时宜给予谢青鹤的,既有高人一等的身份来历、才华权势,也有近乎宠溺的关爱。
他不仅仅是师父,亦身兼父母二职。
谢青鹤平时喜欢顶嘴,还总是跟师父开玩笑,瞎胡闹,可他绝不会背叛上官时宜。
“我猜,你肯定不知道,大魔尊在我这里。”
谢青鹤看着长街尽头,看不见远处的城墙,只能看见城外连绵起伏的青山,与渐渐落下的日头。
夕阳无限好。
黄昏的时间再短暂,这一抹夕阳也决不允许被算计。
大魔尊也不行。
旧怨魔尊原本踮着脚尖,试图自己把剑拔出来,努力了几次都被恐怖的威压拍得抬不起手来。正想第五次尝试,他就听见了谢青鹤说出了石破天惊的这句话。
因为太过震惊,他在一瞬间失去了表情。没有表情,脑子空白。
“我没有听错,也没有理解错,你的意思是……你要渡大魔尊?”旧怨魔尊不可置信。
谢青鹤没有说话。
“难怪你拉不进来……”旧怨魔尊喃喃。
“就算你把入魔的人拉进来了,你也出不去。心魔池不会注意到你的进出,因为就算入魔也只是这么一点点……它不可能连大魔尊也认错。所以,你骗不过心魔池。”
“除非。”
“你把大魔尊放出来。”
旧怨魔尊小心翼翼地看着谢青鹤的脸色。
谢青鹤仰头看着长街今天的夕阳,说:“这是西边。好不好看?”
旧怨魔尊只得苦笑:“看样子你是不同意我的建议。”
“不老魔尊告诉我,除了你的办法,还有一种出去的可能。”谢青鹤说。
“你现在又要单独问我,借此印证不老魔尊的说辞了?”旧怨魔尊也不挣扎着跟胸口的短剑对抗了,他也学着谢青鹤的模样,将头仰起来,看着远处的晚霞与夕照,心魔池世界的大地也是一片绯红娇颜的颜色。
“是还有一个办法。我只是觉得没必要说出来,因为根本不可能成真。”旧怨魔尊说。
谢青鹤随手扶在地上的指尖轻轻一敲。
一直紧紧钉着旧怨魔尊的短剑,当地掉在地上。魔体不会流血,只留下一个空洞。
“释家有一位菩萨,曾发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世界,是魔穴与真实世界的交界。你要么把大魔尊放出来,找个替死鬼自己悄悄溜出去,要么,”旧怨魔尊也觉得这件事非常荒谬可笑,“渡尽诸魔,这一方世界失去了根系,自然消失,你也可得自由。”
谢青鹤也跟着笑了一下。
“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凿开魔穴冲出现世的只是极少一部分怨恨最深的魔,魔穴之中深深浅浅的魔念,无边无尽。”
“我曾听闲得无聊的古魔说过,他怨恨太深又不得解脱,徘徊无数年太过寂寞,就开始数魔穴中的魔念——他是大能之魔,天降之魔,数到涣散那一日,也没有把魔穴里的魔念数清。”
旧怨魔尊的言下之意很简单。数都数不清,何况你还要花时间去一一报偿?
就算入魔不花时间,谢青鹤也有无穷无尽的寿命,那他又能撑得过几个陌生人的人生?
谢青鹤不说话。
他看着天边的夕阳一点点陷落,一点残阳欲尽之时,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晚霞带来的光。
“释家渡人,我非释家。”
“我也曾想过,就这么困在心魔池世界里,也算与大魔尊同归于尽,倒也不算很亏。”
“可是。”
“我师父的尸骨,还在盘谷山庄,等着我去收殓。”
“我师父的遗愿,是让我好好活下去,传承宗门绝学,守住这一窟魔穴,不使为祸人间。”
“他死了,我也困在这里,我的宗门怎么办?”
“所以,不行。”
他的手指轻轻敲地,唤回旧怨魔尊的注意力:“解开寂心咒。我要你,以大魔尊危急的名义,把所有魔尊都唤至龙城。”
此时,夕阳已尽,新月未升。
坐在街荫上的谢青鹤脸上黯淡无光,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的声音也像是此时混沌交界的风气,非黑非白,左右游移:“当然,如果你不愿意,或对我的吩咐阳奉阴违,我也不介意马上就让大魔尊真的‘危急’。”
“这就是你不了解我们魔的地方了。你们做人的欲求无非是那么几样,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娇妻美妾孝子贤孙,许官给钱就行,画个大饼都有人前仆后继。我们魔就不一样了。魔都是有点问题的人,倘若我们能以常理而论,那我们就是正常人了,怎么还会是魔?”旧怨魔尊说。
谢青鹤听得点点头,认为他说得有道理。有些时候还是太理所当然了。
不等旧怨魔尊再教训,谢青鹤已经改口:“那你就说,正道年青一代要么死了,要么堕魔,已然一网打尽。盘谷山庄那边……”这是不忍言之事,谢青鹤含糊了过去,“我也被困死在心魔池中。叫魔尊们都去龙城庆贺。”
“这就……”旧怨魔尊干巴巴一番话憋了回去,“很完美了。”
第27章
“你这个魔,不老实得很。”谢青鹤突然评价。
旧怨魔尊觉得自己胸口那个洞有点痛。
魔与鬼不同之处,在于魔有七魄。
人的七魄依附于肉身,魔的七魄则大多依存藏匿在魔穴之中。
换句话说,魔体是能够感觉到疼痛的,只是七魄隔得太远,痛苦大多也是隐隐约约,偶尔还会存在错觉。何况,旧怨魔尊亲手递给谢青鹤的那把剑也来历非凡,它曾供于寺中,沾了一丝禅意。
总之,旧怨魔尊在谢青鹤手里吃了太多的亏。
谢青鹤说话的口风稍微不对,旧怨魔尊马上就感觉到了危险。
他不自觉地捂着自己的心口,口吻中略带一丝自嘲:“你与我,人魔同行。一言不合战战兢兢的反倒是我这个魔。我到哪儿说理去?”
魔倒霉了,照样喝凉水都塞牙。
旧怨魔尊背靠着店铺的门板,一句话没说完,天黑打烊,店铺小伙计出来上门板。
这小伙计只顾着缩着脖子看四周是否还有打架的江湖人,哪里看得见心魔池中的旧怨魔尊?抬手就起开门板,熟练地塞到另一边去,他抽走的恰好就是旧怨魔尊靠着的那两扇。
旧怨魔尊正要和谢青鹤装个逼,可惜没装好,差点滑上一跤,好悬后边还有一层门板挡着。
谢青鹤看出了他的慌乱,知道有些事情不对劲。
一些人在痛失所爱的情况下,会忍不住想要疯狂地报复一切,动辄暴怒残虐。也有一部分人的反应则完全相反,他们会对受伤者感同身受,更加懂得悲悯。
谢青鹤属于后者。
他亲眼看见了师父与师弟吐出的鲜血,这让他非常不想大开杀戒。
自从得知大魔尊被吞之后,旧怨魔尊的神色就很犹疑闪烁,隐带一丝惶恐。这让谢青鹤颇为可怜他。他没了师父,旧怨魔尊也没了大魔尊,情分虽然不同,可二者都是主心骨一般的存在。
这一丝心软倒也不至于任凭旧怨魔尊坑死自己,只是,在询问旧怨魔尊的时候,谢青鹤的态度相对温和:“武兴城距离龙城何止千里。我让你召集诸魔共聚龙城,你也没觉得这事儿多大问题?”
旧怨魔尊给他吓得鸡皮疙瘩都从魔体上冒了出来!
这件事确实很严重!
因为,它涉及到谢青鹤是否能够及时救援上官时宜,直接决断了上官时宜的生死。
旧怨魔尊默认了谢青鹤可以在短时间内从武兴城赶到龙城,换句话说,旧怨魔尊其实掌握了让谢青鹤短时间内赶到盘谷山庄的方法,在旧怨魔尊的常识里,距离不是问题。
旧怨魔尊却故意隐瞒了这一点。
谢青鹤问他如何离开心魔池时,他顺着谢青鹤的口风,带谢青鹤去找离开心魔池的方法。
但是,实际上,谢青鹤不需要离开心魔池,就可以对上官时宜进行救援。
入魔之人可以随意在两个世界的交界处行走,把真实世界的心仪之人抢入手,把真实世界厌恶痛恨之人肆意杀戮,那么,谢青鹤只要赶到盘谷山庄,就可以接触到上官时宜。
——但凡他在上官时宜身边,上官时宜怎么会死?!
旧怨魔尊顺手推舟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他不知道大魔尊被谢青鹤吞了。
也正是因为大魔尊被吞的消息太过突然,太过荒谬,旧怨魔尊心神激荡之下,行事出了纰漏。
谢青鹤要他召集诸魔尊在龙城共聚,他居然都没反应过来!撒了一个谎,就得用无数个谎言去圆场。稍微漏了一个,马上就被抓住了把柄!
现在谢青鹤揪住了他的纰漏,居然没有马上烧死他?反而这么好声好气地说话?
谢青鹤就发现旧怨魔尊又犯病了。
这货心境太差!
一旦发现自己被拆穿了,垂死挣扎一下都不会,直接放弃抵抗。
现在旧怨魔尊又变成了酒楼那副死样子,戏懒得演,话懒得说,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不想求饶也不想解释就这样吧”的嘴脸。
谢青鹤只好指点他一下:“你先前想把我绊在心魔池中,是以为大魔尊仍在。如今你也知道大魔尊不在了,就不能好好为自己打算?”
旧怨魔尊愕然道:“你……不怪罪我?”
“我为何要怪罪你?”
谢青鹤将来龙去脉都想过一遍,根本怪不着旧怨魔尊。
大魔尊从头到尾都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他与大魔尊一起掉进心魔池,纠缠倒用时不久,吞掉大魔尊也不过一瞬间的事。
然而,将大魔尊摄入体内之后却很麻烦,谢青鹤必须封闭六识以镇定心神。等他重新找回记忆清醒之后,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