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贺静特别好奇:“先生说天外都是星辰,那天庭究竟是在哪里呢?”
谢青鹤摇摇头。
“不能说吗?”贺静略觉遗憾。
“不是不能说,这事我也不知道。”谢青鹤说。
根据谢青鹤这么多年修行入魔的经历,他印证了典籍中记载的很多事情,也发现很多事情根本就存在谬误,无法实证。他曾魂游天外观测诸星,知道天外群星的奥秘,他也曾经走入阴界,知道鬼府如何运作,知道人死之后会去往何处。
但是,飞升成仙之事依然是个谜团。贺静问天庭在哪里,谢青鹤也想知道天庭在哪儿。
这句话说出口,贺静与庄彤还没感觉,坐在一旁的鲜于鱼先震惊了。
知宝洞里有很多关于天庭的记载,各种神仙书里的描述都有来处。最开始天庭、仙界、上天……各种描述乱七八糟,随着时间的推移,天庭的说法就渐渐统一起来。任何一个修道入门的弟子,都可以随口告诉你天庭是什么、天庭在哪里、天庭是怎么回事。
谢青鹤却说,他不知道!
这证明什么?证明所有谢青鹤讲述的内容,都是经过谢青鹤实证的!
他亲自魂游天外见识过诸天诸世界,才会言之凿凿地告诉鲜于鱼,今世星图是什么样子,观星术要怎么修习,能够修到什么程度。他没有见识过天庭,他就说不知道。
看着坐在榻上靠着凭几端茶说话的少年,鲜于鱼突然品咂出“真人”二字的重量。
何谓真人?
务本求真,方为真人。
几人正在书房里聊天说话,多半也就是贺静东问西问,谢青鹤随口解释。
这年月知识传播一来倚靠书本典籍,二来父子师徒口口相传,很多事情没有人讲,或许一辈子都不能知晓。谢青鹤不仅阅读量极大,知悉无数典籍知识,还有非常多的经历见识,除了不知道天庭在哪里,说是无所不知也不过分。
加上谢青鹤讲事情也不喜欢扯干巴巴的道理,说起来都像故事一样风趣幽默,常把贺静、庄彤逗得哈哈大笑。
中午时分,鲜于鱼见每日都要来做饭的蒋二娘久久不至,便起身告辞要去做饭。
贺静已经蹬了鞋子歪在了榻上,笑着说:“家里待会儿就送来了,不必做。”
果然没多久,到了每日中午的饭点,就有一个贺家的嬷嬷带着两个小厮,提着食盒前来送饭。
饭菜都是贺家带的厨子做的,家里送来四个四层的食盒,除却主食与开胃的几样拌菜,也就是七个热菜,四样汤羹。送菜的嬷嬷说:“少夫人说,秋日干燥,多吃些汤食养身。这热菜若是不够,再去家里端。”
贺静暗暗给糜氏点了个赞。夫妻俩个昨儿就对好了,先生不喜铺张浪费,别上来就开大招。
谢青鹤看了看菜量,糜氏是京城贵女,送来的盘碟子没有江南这么精细,四个男人吃是足够的。贺家的主子就在身边,也轮不到他放赏,只是笑了笑:“辛苦你家夫人了。”
菜直接就送到了餐桌上。普通人家里用的八仙桌,拼着四条长凳,已经是很体面的家具了。
谢青鹤与鲜于鱼都适应良好,已经在这里吃了好几天饭。贺静上桌之后就觉得很痛苦,坐着不足一尺宽的板凳,非常硌屁股。他一边想着要给先生换一批家具,一边趁势问道:“先生,您怎么住在这里来了?这板凳……也太硌人了。”
谢青鹤看了一眼,鲜于鱼就起身去书房里,给贺静找了一把新买的椅子。
贺静连忙起身伸手接:“哎,客气了,我自己去搬啊!”等他把椅子接到手之后,又冲谢青鹤嘿嘿一笑,对鲜于鱼说,“不瞒您说,要不是您去给我搬来椅子,我还真不敢自己去搬……就怕先生骂我娇生惯养,连个长板凳都坐不得。”
谢青鹤奇怪地问:“我几时骂过你娇生惯养?”他自己就是个爱挑剔的脾性。
庄彤笑道:“先生坐得板凳,你凭什么坐不得?”
贺静连忙起身给庄彤作揖:“师兄,师兄,饶了我吧。”
等贺静换了椅子坐下,庄彤已经给谢青鹤盛好饭,鲜于鱼不甘示弱地上前斟茶添汤。
贺静继续刚才的话题:“这地方哪儿哪儿都不舒坦。家里也不是住不开。您真要觉得家里不方便,我那里还有独门独户的院子,现成给您收拾出来,马上就能住——何必在这儿苟着。”
谢青鹤故意露出头疼的表情,说:“你家有姐妹么?”
贺静被问得一愣:“有啊。”
哪有张口问人家姐妹的?难道先生想娶我家的姐妹?贺静又惊喜又惶恐。
家里肯不肯下嫁啊?我能帮得上多少忙啊?辈分怎么算啊?以后有了孩子应该怎么称呼啊?……他已经想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了。
哪晓得谢青鹤下一句问他:“你家姐妹吵架吗?”
贺静眨眨眼:“啊?”
破案了。
姑姑们在家吵架,把先生吵到搬出来住了。
贺静给蒋二娘和蒋幼娘写了个服字。在他心目中,先生就是很厉害的角色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就没有先生摆不平的事情。这么厉害的先生,还是被他的姐姐们吃得死死的,不服不行。
闷不吭声吃了几口菜,贺静突然说:“先生,上午我去家里,跟二姑姑聊了两句。看样子,她好像也不知道您是为什么搬出来……”
谢青鹤解释说:“我搬出来是求个清静,并不是以此胁迫二姐姐,不许她与三姐姐争吵。”
贺静转了一圈才理顺这其中的逻辑。谢青鹤的意思是,姐姐们可以吵,他可以跑,他并不想改变姐姐们。姐姐们也不必为了他隐藏自己的天性,束缚自己的自由。
这对正常家庭来说都是不可思议的。贺静和庄彤都觉得谢青鹤的想法,很……不羁?
子女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妻子无法选择自己的丈夫妯娌。生而为人,聚族而居,都要忍受家庭其他成员的坏毛病。在一个家里想要自己舒坦,就得用各种手段力量去打压、改造、控制让自己不爽的人,余生才能过得舒爽。
贺静认为谢青鹤搬出来是一种胁迫手段,改造警告姐姐们的方式,恐吓蒋家姐妹不敢再吵闹。
哪晓得谢青鹤就是单纯被吵烦了,找个地方躲着而已。
贺静比较委婉地说:“也许,姑姑们愿意不再吵架,希望先生回家去住呢?”他觉得谢青鹤的做法看似尊重,其实很有些凉薄无情。根本就没有给蒋家姐妹改过的机会。
谢青鹤听得出他的言下之意,看了他一眼,说:“我也不是永远住在这里。”
气氛就变得有些紧张了。
庄彤起身重新拿了一个汤碗,给谢青鹤装了一碗雪梨瘦肉汤,说:“先生,尝尝这汤。”
贺静偷偷瞧着谢青鹤接了汤碗喝了一口,才松了一口气。
谢青鹤也不是小心眼爱记仇的脾性,饭桌上谈过的事过去就过去了,吃过饭之后,他让鲜于鱼回屋修习观星术,带着庄彤和贺静去书房。照例先问了贺静的进展,又给他布置了功课,随后问庄彤的修行读书情况。
贺静在一边作画,庄彤就放轻了声音,小声说:“正有事要请示先生。”
“是打算下场了?”谢青鹤问。
庄彤天资聪颖不输给他爹,又有庄老先生亲自开蒙执教,小时候那是正儿八经的神童风范。
他十一岁进学,十二岁下场,当年就拿到了秀才身份,本想一鼓作气连斩甲乙两榜,被庄老先生拦了下来。庄老先生认为儿子年纪太小,不必太出风头。而且,庄老先生也害怕儿子继承了自己的倒霉魔咒,没有科举大运——年纪这么小就遭受打击,怕儿子承受不住。
庄彤也很听话,父亲叫等一等,他就等一等。可惜,这期间庄彤母亲病逝,他在为母守制时哀毁过甚,伤了身体,从此以后体力就跟不上了。科举与他彻底无缘。
如今谢青鹤替庄彤看好了身体,庄彤想下场一试身手,这几乎是没有悬念的事情。
庄彤不大好意思地点点头,说:“前两个月身上松快了,爹就问我想不想下场。错过了明年秋闱,就在四年之后了。我这些年自知举业无望,学的都是些扎实具体的学问,纸面上的功课都做得少了。”
“庄老先生想叫你专心举业,少往我这里跑。”谢青鹤忍不住笑。
庄彤脸颊微红:“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已经把学里的教职辞了,腾出来的时间做应举的功课。其实,我今日来是想问一问先生,应举之事,先生是否有以教我?我见过先生写文章,文脉清晰,鞭辟入里,若说先生不会应举,我是不信的。”
谢青鹤微微一笑,心想,我中过的状元,比你如今的年岁都多。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就冲着你这份眼光,不教想来是不行了?”谢青鹤想了想,说,“你想明年下场,还有一年时间,照你的根底天资,时间还算宽裕。照前例,隔天来一次吧。”
庄彤正要拜谢,谢青鹤又说:“回家跟你爹说,再送一份束脩来!”
庄彤老老实实地答应,那边正在画画的贺静就噗哧笑出声。谢青鹤没好气地说:“你笑什么?你叫我给你儿子写开蒙的字帖,润笔费还没送来呢!”
贺静连忙举手:“明儿就送来。”
一下午时间,谢青鹤看着庄彤照着前科题目写了三篇制文,稍加点拨,庄彤马上心领神会。
贺静的画则被谢青鹤骂了个狗血淋头,问他是不是这十多天都在偷懒。
贺静吭哧吭哧不敢回答。往日跟原时安混在一起的时候,有空还会捉笔消遣一二。现在老婆孩子都在一起,要给儿子开蒙,还要应付糜大小姐,哪里记得起来画画?
谢青鹤训了他两句之后,又忍不住笑了笑,说:“这于你本是消遣的东西,倒也不必这么认真。随心所至吧。以后也不必来我这里做功课了。他日再来找我看画,一笔千金。”
贺静连忙赔罪:“先生息怒。这几日我是偷了懒,家里妻儿初来乍到,不大适应环境,我就多陪伴了些时候,顾不上画画……”
“你莫不是觉得一笔千金太贵了些?”谢青鹤问道。
贺静被问得一愣:“不是啊,先生,您是生气了,我不得求您息怒么?”
“我没有生气。作画与你不过是个闲暇时的消遣,你喜欢画就画,不喜欢画就撂下。既不耽误你吃饭,也不耽误你谋生。与我来说,关系就更简单了。你画得有进步,我教得有价值。”
说到这里,谢青鹤指了指书案上的山路艰行图:“看你这样的东西,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你若是觉得束脩都交给我了,无论你手生成什么样子,交给我看,我都得替你找补。那以后你兴之所至想要作画请教的时候,就多出些银子。我这就把你从前给的束脩还给你?”谢青鹤问。
贺静连忙摇头:“不必不必。先生,我知错了,我都听先生吩咐。”
这一日,谢青鹤也没有留他俩吃饭,庄彤与贺静在天黑之前告辞离开。
两人才刚刚走出篾条店,庄彤就责怪贺静:“你说话未免太过口无遮拦。先生家事,我等弟子本就不该探问。你问也罢了,还敢对先生行事委婉指点。你几时见先生听人劝告改过自己的主意?”
贺静还沉浸在被先生训斥的沮丧中,突然被庄彤责问一句,他才想起午饭时发生的事。
“先生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吧?我今天是真的手生,好多天没正经画画了,不独这十几日,在京城那两个月我也没动过笔墨……”贺静哀叹了一声,“先生他不是责怪我中午说话。在京城我们什么事都说过,他也没有生气。我觉得,他就是这样的脾性。”
庄彤知道他们在京城一齐经历了很多事,没能参与的他只能默默不语。
贺静又嘀咕:“我们这些活在凡尘俗世里的匹夫呢,遇到事情就是想解决掉。姐姐们吵架很烦对吧?那就哄啊骗啊吓唬啊,让姐姐们不吵架不就行了?他就自己搬出来,还不让姐姐们知道他为什么搬出来。徒弟耽误了功课没有专注课业,拿起戒尺打啊,罚一天画三十张,画到哭……以后不就不敢再懈怠了么?他就是……不画就算了,我也懒得看,以后都别拿来看了。客气,尊重,体面。也很……让人伤心,不是么?”
庄彤想了想,说:“若你老老实实做了功课,今日就不必伤心了。”
贺静被噎了半晌,才吭哧吭哧地说:“我错了还不行吗?”
庄彤出门之后就坐车回家去了,贺静则还要去小院接老婆孩子,糜氏出门就把贺颛塞给了奶娘,自己上了贺静的车,马上就给贺静汇报情况:“二娘和幼娘吵架了!”
贺静意兴阑珊躺在车上,哼唧道:“多新鲜的事。”
糜氏凑近他身边,说:“是为了她们爹娘的事。二娘说担心爹娘,幼娘就和她吵了起来。先生也是有趣,听见她们吵这个,当天晚上就溜出去了——听二娘推测,他是跑去以前的老屋子里睡了一夜。那地方连个被褥都没有,他也住得下去啊!”
贺静马上起了警惕之心,没好气地说:“你拐弯抹角想说什么?趁早给我打住!”
“我能说什么?你这师帖都递了。”糜氏哼了一声。
贺静闭眼不语。
“我也不说其他。你就不怕颛儿有样学样,以后也这么对你?”糜氏低声道。
贺静倏地睁开眼:“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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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静回家之后,挑灯夜战,一夜画了三幅山水图,第二天一大早就去拍篾条店的大门。
他倒是想画三十张出来,奈何时间不允许。贺静红着眼睛耷拉着肩膀进了门,谢青鹤还在做早课,鲜于鱼招待他吃了两个糯米包油条,说:“这个真好吃。别地儿没有。”
等谢青鹤做完早课,洗漱更衣出来时,鲜于鱼服侍谢青鹤吃早饭,贺静就拿着自己的三幅画赔罪:“先生,我真的知错了。你就开恩原谅我一回?”
谢青鹤丝毫不为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