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这一方世界的存在,以及小师弟手里的祖师爷空间,昨天谢青鹤就跟上官时宜讲述过。只是没有提前跟小胖妞打招呼,才与上官时宜约定今天详看。
上官时宜刚进空间就须发暴涨,谢青鹤轻咦一声,拦住了要上前的伏传:“没事,不动。”
上官时宜的胡须长至肚脐处,梳得一丝不苟的长发则崩透了发簪,垂下地面,蜿蜒二尺有余。上官时宜原本带了些岁月的面容迅速苍老,长出黄斑与皱纹。
这动静吓到伏传了,急道:“师父!大师兄,师父他怎么了?!”
话音刚落,上官时宜的白发白须都在瞬间掉落,苍老的容颜也在瞬间变得细滑年轻。
谢青鹤并不关心上官时宜的发色和面容,他一直盯着上官时宜的骨骼状态,却发现上官时宜的骨骼身形也发生了微妙的改变,整个人都似脱胎换骨一般,变得彻底年轻起来。
上官时宜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变故,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下巴:“我好像……”
“变年轻了!”小胖妞蹦蹦跳跳地跑出来,一把抱住谢青鹤的大腿,“大师兄!”又歪头去看伏传,“小师兄。”
“文师妹,师父这是怎么了?”伏传关切地问。
“师父修炼的《齐祖养命经》,法脉源于齐祖,修法始于大师兄。这方天地是大师兄的天地,原本就是最适宜大师兄修法的地方。师父在外边活了二百年,受了太多那个世界的……”小胖妞绞尽脑汁地想词儿,“就是一直在外边世界修行,从皮囊到魂魄都与外边世界趋同,就不能完全与大师兄所修改的《齐祖养命经》契合。”
“今天师父来到大师兄的这方天地,就像是鲤鱼越过了龙门,这么多年修炼的《齐祖养命经》终于彻底发挥了重要,才会有这么大的变故!”
这显然又是小胖妞才认知的“常识”,她若不说,谢青鹤压根儿就不知道。
直到上官时宜今天进了空间,身体突然发生异变,谢青鹤也只是从他的变化中隐约猜测到原因。
上官时宜还在震惊中,小胖妞已经将手一挥,临空飞出一面水镜,照出上官时宜的身形。上官时宜看着水镜中的自己,将手挥了挥,表情惊喜莫名。
他有二百年修为,身体却回到了二十岁!血脉中蒸腾着蓬勃生机,仿佛生命刚刚绽放。
“好。好地方!”上官时宜也挺客气,没在徒弟的空间里打拳,只舒展筋骨凭空捏断一抹枪痕,奔腾而出的戾气乍泄即收,可见一身枪法已臻化境。
谢青鹤拾起地上的玉簪,上官时宜顺手将变得乌黑的长发绾起,迫不及待地说:“你这空间我已经见识过了,那入魔又是何等神奇?快去看看!”
谢青鹤带着他往符文圆墙边走:“师父,这里就是文师妹的九方封魔阵。”
符文圆墙上照例封着九只魔,隔着老远,上官时宜就感觉到浓重的魔气,鼻尖竟有细汗渗出。伏传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背负身后的双手微微颤抖,枪痕将出未出,就有一种说不出的胆寒。
伏传懂事的时候,群魔消弭,人间澄澈。他只听说过师父除魔务尽的刚烈,并未亲眼目睹。
今日亲眼看见师父与魔物对峙,这完全类似天敌的剧烈反应,伏传才知道此中忌惮绝非谣传。师父是真的痛恨魔物。
小胖妞慌忙拦在符文圆墙之前:“别动啊,我挑了很久的!杀一个少一个!”
要找一个没有修行资质的废柴魔类,这个不难,毕竟谢青鹤体内镇压的魔还非常多。
但是,没有修行资质的废柴魔类还要同时拥有两个能伴老朽不死不坏事的近友,能够带着上官时宜与伏传一起入魔且不出意外,撸下来就数量锐减了。谢青鹤说要带上官时宜入魔几次,看情况合适了让上官时宜单飞,小胖妞也不知道几次究竟是多少次,每一个条件合适的魔类她都不想浪费。
上官时宜控在指尖的锋芒缓缓隐去,他看着符文圆墙的脸色却依然凝重,没有一丝笑容。
谢青鹤原本想把几个魔类的情况都讲一遍,让上官时宜选择,这时候也不想节外生枝,对小胖妞说:“就最近的那个吧。给师父准备了什么身份?”
“就是大师兄的爹爹啊。小师兄是大师兄的堂弟。关系都很近,很容易联络上。”小胖妞说。
她说话的时候,还避开了伏传的眼神,对谢青鹤做了个手势,嘴里吐出四个字:“父慈母爱。”
这说的当然不是谢青鹤即将穿上的皮囊,而是谢青鹤曾经嘱咐过小胖妞,给伏传找一个父慈母爱、亲族优容的身份,让伏传也感受一下被宠爱长大的感觉。
但是,伏传已经说过,他讨厌死别,不愿与入魔世界产生太紧密的感情联系。
谢青鹤皱眉道:“不行,重新给小师弟安排。”
小胖妞愣了一瞬,哪有那么刚好?说换就换?
上官时宜问道:“继圣的身份有什么问题吗?”
伏传也很不解,问道:“对啊,堂弟有什么问题?”
谢青鹤摸摸他的脑袋。伏传马上就明白了,连忙说:“没关系的,可以。不用麻烦了。”
他经历过上次入魔之前的挑拣,知道想要找到合适的身份不容易。如果只有他和谢青鹤两个等着,他当然可以蹲在这里让小胖妞慢慢挑。现在上官时宜也陪在一起,哪里敢让师父等着自己?
谢青鹤犹豫片刻,问道:“真的可以?这一世爹娘会很好。”
伏传低头沉思片刻,才说:“可以。”
上官时宜完全不懂他俩在打什么机锋,只是当了这么多年师父,他学会的不是追根究底,而是装聋作哑。既然大小徒弟都不想跟他谈这件事,他就假装没听见。
谢青鹤一手轻抚伏传背心,安抚着他,一边跟上官时宜叮嘱:“师父,入魔会在哪个时间点,我也控制不了。如果您去的时候比我早,您的儿子可能还不是我,不要着急与他相认。我到了自会去找您。”
上官时宜长这么大还没有过家庭生活,对此也颇觉新奇,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嗯。”
谢青鹤方才招呼小胖妞:“走吧。”
第189章 大争(1)
谢青鹤入魔的时候,此次入魔世界的寄主陈丛就不断嘶吼,嚷嚷着你舞弊,我不服气。
“似你等心胸狭隘的小人,换你一个父慈母爱的身份,你就能活得平安顺遂?我就让你与陈隽交换人生,你愿意么?”谢青鹤问。
陈丛暴躁地在虚空中转了几圈,不服气地说:“我为何要与他交换人生?我是皇帝,他到死也不过是个三等王!我恨他无知惫懒却占尽宠爱,就是我心胸狭隘了?他自有父母兄弟,为何还要来夺我的皇父?我才是皇子!”
“你也说他无知惫懒。如果他处心积虑搏宠邀功,你恨他也有几分道理。分明是你父亲偏心,不爱你这个儿子,要去爱隔房的侄儿,你敢恨你亲父,我也敬你是条好汉。畏强凌弱,只敢找堂弟刁难出气,你不止是心胸狭隘,手段也是够下流无耻。”谢青鹤将袖子一挥,“快闭嘴!”
陈丛的魔影瞬间就被天幕间无形的符文圆墙束缚住,谢青鹤懒得多看他一眼,倏地飞入世界。
睁开眼时,正是天祥七年的暮春三月。
这是个诸侯并举的战乱时代,秦廷衰微,诸王霸凌,各家皆有问鼎之心。
在一众出身尊贵、来历古老的诸侯世家之中,相州陈家起于草莽,不实文华,是不折不扣的野蛮人。老家主陈敷去世之后,居然将家业兵权全都交给了庶长子陈起,反倒让嫡支陈纪可怜巴巴地仰庶兄鼻息度日,被诸侯世家引为笑谈。
然而,被诸侯世家耻笑排挤的陈家,在庶支陈起执家三十年后,彻底结束了乱世,问鼎天下。
陈丛正是陈起的长子,这年他只有六岁,还是个不懂事的顽童。
——他的父亲陈起,也才刚刚办完祖父陈敷的丧事,正式执掌相州。
这个时代的丧礼非常隆重,亲爹死了,孝期二十七个月,孝子还得在亲爹坟边搭个草棚子,每天就住在棚子里,日夜不歇地给亲爹守坟。
这事说起来也不是没道理,古早时候野兽遍地,人死后挖坑埋地,若是没人守着坟墓,很容易就被野狗豺狼刨出来分而食之。家属如何能忍心?所以,让身强力壮的儿子在坟边结庐而居,替死去的父母看守坟墓,二十七个月过去,父母尸身成泥,没了被豺狼野狗刨尸的后患,方才结束孝期。
只是子女孝亲之心,一旦成了礼数,被规定成必须遵守的纲纪德范,很多事情就难□□于形式。
如陈家这样兵强马壮的世家,陈敷葬在祖坟之中,自有守家的族老、族养的孤儿前去守坟,为了彰显自己的孝心,继承家业的陈起还是在陈敷的坟边搭了个草棚子,硬生生地住满了二十七个月。
守孝的两年多来,陈起不吃荤腥,不赏舞乐,当然也不近女色。
丧期结束之后,家臣们就很默契地张罗着为家主更换丧服,恢复饮食。最重要的是,家主正当盛年,只有大公子这么一个独生儿子,在孩童常常夭亡的时代,这是非常不保险的。所以,家臣们还得为家主遴选姬妾,开枝散叶。
谢青鹤在这个时间点入世,就代表着陈丛此生最大的心结与遗憾,发生在此时。
——陈起纳妾、遇刺,丧失生育能力。
陈丛是陈起的长子,却不是陈起的嫡子,而是妾室花夫人所生。
花氏出身峒湖,原本是峒湖世家之女,嫁予峒湖太守苏瑾为妻,陈家发兵攻占峒湖之后,杀了苏家满门,陈起趁势掳掠艳名在外的花氏为妾。陈丛的出生纯粹是个意外。陈起根本不想让花氏生下自己的孩子,喂花氏吃了绝育的虎狼之药,哪晓得花氏还是怀孕了。
陈起的嫡妻姜氏久不成孕,有心抱养陈丛,花氏才有机会把陈丛生了下来。
陈起给亲爹守孝结束,算算年纪,已经二十六岁了。搁这个年代,似他这样的身份地位,哪家不是妻妾遍地、儿女成群?他只有个妾生子,实在不保险。所以,陈起也着急生孩子,绵延子孙。
这年月讲究嫡长子承继家业,陈起也想与嫡妻生下麟儿,奈何姜氏总也不怀孕。嫡子没了指望,陈起就想着多生几个庶儿,陈家出身草莽,对嫡庶没有太大的讲究,陈起自己就是庶子掌家,也不是非要嫡子不可。
根据陈起的经验,峒湖女子身材高大挺拔,长得好看又能生养,是非常合适繁衍子嗣的姬妾人选。家臣一口气给陈起聘了七八个峒湖出身的女子,就等着陈起去播种。
然后,就出意外了。
陈家攻打峒湖的时候,为了肃清世家势力,杀人灭门从不手软。
花家与苏家世代联姻,陈家杀了苏家满门,也没有对花家手软,花氏被强掳为妾,其余花家族人四散奔逃,也被杀了不少。有一个名叫花春的少女爹娘皆死,出逃之后,又因气质出众、容貌娇美,被流民掳劫卖到大户为奴,陈家家臣为家主搜罗美貌姬妾的时候,这少女就被献了上来。
陈起明知道这女子华肤美质,绝非农人所养,却压根儿就没把一介女流放在眼里。
——他常年征战在外,经常掳掠贵妇千金一逞□□,越是刚烈的女子,他越是喜欢。若是乡野村妇,长得再是貌美如花,他也味如爵蜡,提不起什么精神。
也不知道是花春手段了得,还是陈起守孝两年生疏大意,此次纳妾就弄出了大问题。
花春咬掉了陈起两个蛋蛋,从此以后,陈起就不能再生育了。
这事闹得非常大,陈起愤怒之下,命令将新纳的七位妾室、三十个女婢尽数坑杀,又因花春与陈丛的生母花氏是隔房的堂姐妹,以此迁怒花氏,命人用绳索将花氏勒死。他原本要将陈丛一起处死,是他的嫡妻姜夫人紧紧抱住陈丛,哭诉道:“儿是夫君世上仅有骨血,托花氏体腔而出,譬如珍珠出于蚌壳,莲花出于污泥,岂有以腥臭泥沙见罪珍珠白莲的道理呢?”
癫狂中的陈起才突然想起,他若是再不能生育,陈丛就成了他唯一的血脉,珍贵无比!
从此以后,陈丛成了陈起唯一的儿子,陈起不得不栽培他,把家业留给他,又十分地痛恨他——陈起长得不像陈家人,更像母亲花氏。陈起因花氏女子受伤,对花氏恨入骨髓,连带着迁怒了陈丛。
陈丛觉得,他一生的悲剧,都因刺杀父亲的花春而起。
只要阻止父亲遇刺,父亲就不会迁怒母亲与自己,也就没有此后的父子不睦事了。
谢青鹤盘膝坐在榻上,看着门外寂寥天光,整理收束属于陈丛的情绪想法。
他早已不再替魔类承解心结,陈丛怎么想怎么怨恨,他都懒得多问。原本这身份牵连太多,非常麻烦,得亏小胖妞挑选得仔细,直接就把上官时宜塞进了陈起的皮囊里——否则,光是摆脱这个权势极大又残暴刁钻的亲爹,就得花费不少力气。
理清楚目前的时间线之后,谢青鹤还不大清楚现在的处境,不知道师父和小师弟都来了没有。
“素姑。”谢青鹤起身走到门口,询问守在廊下的保姆,“阿爹在何处?”
素姑正挨在柱子上打瞌睡,闻言睁开眼睛,笑道:“小郎君醒啦。可是饿了吗?”熟练地将谢青鹤抱了起来,一只手扯开衣襟,袒露胸脯,就要喂奶。
谢青鹤脑子里鼓胀的都是陈丛成年之后的恩怨情仇,真没把如今的日常处境放在心上,突然之间被按头暴击,脸都怼了上去,整个人都懵了一瞬。
他奋力挣扎出来,还记得顺手扯住素姑的衣襟,将她胸口遮掩住:“这就……不必了。”
这个时代的贵族以奴婢为牲畜,世家出身的公子小姐都会养着好几个乳母,吃奶到十岁以上。
十岁以后也不是断奶,而是改用奶盅。贵族家中都有奶房,专门蓄养着产乳的奶母,每天挤奶,照着时辰送到主人屋内饮用。不止小孩儿喝,家中的郎君主母、夫人们,乃至于得宠的妾室,也都能喝上人乳。只有养不起奶房的次一等人家,才吃牛羊乳。
被小郎君拒绝一次,素姑也不觉得为难。就如同丫鬟给少爷送了一杯茶,少爷不喝就不喝呗。
她整理好衣襟,笑眯眯地问:“小郎君可是想吃黄粱饭?夫人送了一瓮酱肉,说是叫小郎君蘸着蜂蜜吃,素姑去给小郎君取来?”
在保姆的眼中,才六岁的小主子只能关心两件事,一是吃,二是玩。其余的都不重要。
谢青鹤再次问道:“阿爹在何处?”
素姑方才正视他的询问,仍是用哄孩子的口吻,说:“郎主事忙,待有闲暇就会召见小郎君了,小郎君若是嫌闷,素姑抱你去夫人房里顽?”
谢青鹤实在摸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去姜夫人处打探情报也是个好选择:“好。”
素姑习惯地伸手,要将谢青鹤抱起。
谢青鹤往后退了一步,回头去穿木屐,稳稳落地。素姑便满脸堆笑:“慢些走,可别摔着。”
陈丛作为不修之人,身体资质非常差。陈丛认为是生母花氏喝过的绝育药耽误了自己,虽然花氏侥幸怀孕,可陈丛在娘胎里就怀相不好,花氏怀孕时常常生病发热,陈丛出生时也比普通婴孩弱小一些,大夫一度认为他活不到出月,姜夫人日夜抱着他精心呵护,他才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