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谢青鹤给伏传换了干净衣裳,带着他出门洗漱,这时候热水都凉了。
又要热水又要热饭,素姑一时忙不过来,去召唤陈起的下女过来帮忙。谢青鹤这时候才发现,素姑在这班下女跟前很有体面,她随意吩咐指点,陈起的丫鬟们居然个个驯服,都听从她的吩咐。
羊乳羹凉了再热风味不佳,素姑专门去伙房重新要了一碗。
伏传吃饭的时候,谢青鹤也很关心:“是这个味儿么?吃得惯吗?”
非得伏传点了头,说吃得惯,谢青鹤才笑了笑,素姑也跟着放心下来,就怕伙房拿到食谱做得不对,这两岁的小娃娃哭闹起来,谁都头痛。
伏传年纪小,谢青鹤能用的小饭桌,他用着也太高了些。谢青鹤把枕头搬来给他当坐垫,他盘膝坐着,拿着勺子认真地吃饭。作为修士,伏传非常懂得养身,既然嘴小齿软,克化艰难,他就慢吞吞地吃饭,每一口都细细地咀嚼,希望能尽量减轻脾胃的负担。
谢青鹤比他大了好几岁,吃饭就快得多。伏传还在慢慢咀嚼,谢青鹤已经放下筷子。
“姑姑昨夜接连起身,吵着我了。”谢青鹤跟素姑抱怨,“一夜不曾睡好。”
联想到小郎君一反常态睡到快中午,素姑大为愧疚,连连谢罪。
谢青鹤趁势让她搬回去,不许她再守夜。素姑转念一想,认为小郎君半夜如此警醒,若是隽郎尿床肯定会第一时间发现,倒也不大可能睡湿铺,也就点头答应了。
吃过午饭,谢青鹤带牵着小师弟出门,带他在家里瞎转悠。
伏传毕竟年纪小,走了一会儿就觉得累,谢青鹤就把他抱起,跟在背后的素姑主动请缨,谢青鹤坚持不肯——我自己的小师弟,轮得到你抱?实在走不动了,两人就找个地方坐下,挨着说话。
谢青鹤原本以为离开屋檐之下,说话能方便些,出来了才发现自己思虑不周。
他和伏传都是小孩子,也是最容易出意外的年纪。离开相对安全的屋舍之后,素姑盯着他俩简直是片刻不肯眨眼,只怕一转眼的功夫,两个小主子就要出事。
素姑跟得这么紧,他俩不可能谈论任何与身份不符的话题。那还能说什么?
素姑有时候缺心眼,却又是个死心眼,道理跟她说不通。
谢青鹤与伏传坐在路边歇了一会儿,看了看天色,对素姑说:“去找利叔,马场玩。”
素姑是个死心眼,陈利不是。谢青鹤去找陈利,监护谢青鹤的责任就转到了陈利身上,素姑只要把他交给陈利就会离开。
哪晓得素姑告诉他:“前日夫人罚了他,只怕起不来呢。”
谢青鹤才知道这事,无语半晌才问:“前日还有什么事?”
素姑摇头道:“没有了。”
“到义叔那里要些伤药,再准备些金银布帛,我去探望利叔。”谢青鹤说。
素姑不肯在外边离开谢青鹤。
当初她带着小郎君去了姜夫人屋里,认为有姜夫人和花氏侧夫人照顾,肯定不会出什么意外,才偷懒片刻,花氏侧夫人丢了,小郎君还跑去东楼见了詹郎君,摔得皮破血流,淋成落汤鸡……
她认为姜夫人慈悲才没有打杀了她,但是,经此一事,素姑自己也吓坏了。
素姑很顺从地说:“小郎君只管去看,东西随后就送到。”
谢青鹤只好牵着小师弟的手:“走吧。”
他不知道陈利住在哪里,一路打听着去找,顺着指引,在陈府西边的一排营房里找到了陈利的住处。这是一间住着十人的大屋,说是大屋,面积也不算大,两头开门,靠墙是一排通铺,临窗摆着些置物用的箱柜。每个人能利用的空间就很小了。
陈利独自趴在自己的铺位上掰手指玩,只听见有人进门的声音,懒洋洋地问:“谁呀?”
谢青鹤招呼道:“利叔。”
陈利一骨碌爬了起来,转身看见谢青鹤,顿时满脸懵:“小郎君怎么来了?”
素姑也跟着走了进来,陈利顿时慌了起来。他受伤趴在铺上没穿衣裳,连忙抓身边的被褥遮住身子,竟有些脸红。谢青鹤则看着他干裂的嘴唇,问道:“没人照顾你么?”
陈利被素姑盯着有点心不在焉,混乱地回答道:“同僚都随郎主去了峒湖,独居在此……”
见谢青鹤东张西望,素姑上前摸了摸水壶,说:“小郎君安坐勿动,奴去炊水。”还是担心谢青鹤又自己跑出去了。
谢青鹤点点头,陈利则忙着想要起身:“我去我去。”
素姑已经出了门,谢青鹤则好笑地看着他的光屁股:“利叔,你就趴着吧。”
陈利就晾着伤没遮掩,谢青鹤看得出都是皮肉伤,不曾伤筋动骨。他毕竟是陈起的心腹卫士,姜夫人的势力只在后宅,到不了前院。陈利想着待会儿素姑还要回来,龇牙咧嘴地下床找了件袍子勉强披上,坐又坐不下,只好屈膝悬身跪着。
谢青鹤又催促着他趴回去,他坐立难安实在难受,便将枕头放在铺沿,勉强趴了下去。
“还真把隽小郎君抱回来了?”陈利看着伏传深为惊奇。
陈利是认为伏传年纪小,就算懂点事,也不记事。谁记得自己两三岁时的细节?所以当着伏传的面就敢跟谢青鹤瞎咧咧。谢青鹤却不愿跟他讨论这件事,转而问及他的起居:“你就住在这里?”
陈利解释说:“同僚都去了峒湖,平时是有人互相照应的。”
谢青鹤摸过陈利的底,骑术身手都很不弱。前日在陈纪府上抢人,陈利能拦得住历史上以勇武著称的常九阳,这样的高手,住的居然也是这样的大通铺,谢青鹤就不清楚陈起是对侍卫们太过一视同仁,还是压根儿不知道陈利是个人才?
素姑很快就端着热水回来,还给陈利端来一碗豆粥,陈利吃得唏哩呼噜,看样子是饿坏了。
谢青鹤不禁问道:“多久没吃饭了?”
陈利摇头说:“昨日吃了个麦饼。”
谢青鹤:“……”敢情一直饿着呢?
陈利是陈起的人,谢青鹤也不好安排太多,恰好与他同住大通铺的人都不在相州,独自住着也还算宽敞,从陈利处出来之后,谢青鹤就吩咐素姑,这几日过来照顾陈利饮食,好歹别让陈利饿着渴着……趴在床上吃不上热汤饭,人还在病中,委实可怜。
素姑还记得陈利是陈起派来监视小郎君的坏人,得令不大乐意。
谢青鹤忽悠她简直是信手拈来:“不过送些热汤热饭小小收买他一下,东西都叫义叔来出,人叫阿父的下女来照顾,姑姑只须每日过来看他一眼,也不费什么力气,就叫他感恩戴德,日后只朝着我说话,岂不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素姑顿时觉得这事可以做,对谢青鹤打了包票:“那也容易。”
走到半路,伏传就有些蔫蔫,看样子是走不动了。谢青鹤已经很能很熟练地将他抱起,一手托着师弟的小屁股,一手揽着小师弟的背颈,让他伏在自己肩上:“再两步就到了。”
伏传这时候才告诉他:“平日要午睡。”
小孩睡眠多,一是身体还在发育,二则是伏传不想陪着保姆下人们玩耍,宁可去睡觉修行。
一来二去养成了习惯,身体每到下午,自然而然就困倦不已。
“你要告诉我啊。”谢青鹤略有些不高兴了,“困就睡吧。”
伏传就靠在他的肩上,在一晃一晃的步伐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谢青鹤抱着他回屋之后,伏传已经睡熟了,素姑连忙去铺了床,谢青鹤托着伏传的后颈,小心翼翼地把他放下,下坠的失重感到底还是惊醒了伏传,迷迷糊糊地看着谢青鹤。
“睡吧。”谢青鹤柔声说,给他盖上薄被。
安置好伏传之后,谢青鹤到外间喝水,素姑跟他小声议论:“小郎君,这隽郎莫不是有什么隐疾吧?是不是叫大夫来看一看?”
谢青鹤被问得一愣。他这样的医术,也没看出陈隽的皮囊有什么问题,怎么突然说道隐疾了?
“这么小的娃娃……本就该吵得不行,哭声震天。隽郎不哭不闹,也不喜欢到处顽,各处捣蛋,他还天天睡觉!夫人屋里原本养了一窝狗儿,那会吠会跳的都长得结实,不爱叫的都死了。狗儿死了不要紧,隽小郎君是纪郎的儿子,他若是被咱们养死了,只怕不好。”素姑担心地说。
换了旁人把小师弟和狗相比,还一口一个养死了,谢青鹤都要翻脸骂人了。
素姑是个缺心眼的,小师弟的反应也确实很反常,谢青鹤只得忍下这点不悦,解释说:“隽小郎君天生稳重,与寻常小儿不同,姑姑,你说话要尊重些,他也不是我养着的宠物,是……爱弟。”
常夫人的出身很难让素姑对陈隽生起敬意,只是小郎君这么告诫了,素姑就默默记下。
不是养着玩儿的猫儿狗儿,是小郎君的爱弟。
……真奇怪,小郎君为什么要喜欢隔房的兄弟?小郎君也知道郎君生不出其他孩子了吗?
※
哪怕陈隽的皮囊里装着伏传这样成熟的灵魂,谢青鹤与伏传更是相伴数十年,彼此默契十足,两人都被困在幼小皮囊里的同居生活,还是过得磕磕绊绊,并不那么从容随意。
伏传实在太小了。
按照他的年纪,本该有保姆下女时时刻刻照顾,帮他解决一切需要。
他在家里就各种不合作,常夫人为了照顾好儿子,花费了许多的心思。比如给儿子订做各色符合他身材的家具,准备儿子日常生活自用的器皿,一切都得与伏传两岁年纪小身板能匹配才行。
突然到了谢青鹤这里,一切都不合适。
这年月还不怎么时兴桌椅,皆席地而坐,使用矮几长案。家里的坐具要么是成人用的,垫上坐垫谢青鹤也能勉强使用,伏传坐上去就矮一截,谢青鹤要么盘膝把他圈在怀里,要么就用枕头给他当坐垫,也不是处处都合适。
上床下床时,伏传都要艰难地爬上爬下,谢青鹤让素姑把厚褥子铺在床前当□□,勉强铺了路。
勺子太大,放不进嘴里,吃饭只能舔勺沿。碗太大,根本端不动,只能嘴就碗。
最头疼的就是出恭。
伏传是个挺要面子的小奶娃,上厕所不让任何人跟着。
因恭桶太大,伏传只能努力往恭桶上爬,又因恭桶是材质轻省的木制,刚上脚就把恭桶踩翻了。所幸陈家奴婢多,恭桶换得勤快,只翻出来洒在恭桶底层的草木灰。
谢青鹤连忙冲进去,把小师弟从尴尬中解救了出来。
溺室一地灰尘是暂时能用了,素姑也怕小娃憋不住,连忙提了个新马桶放在隔壁屋子里。
伏传坚持要踩着小板凳上去,谢青鹤还是不放心,亲自把小师弟放上恭桶。哪晓得伏传屁股太小,就算是坐在马桶上,也差点从座圈掉了下去。
伏传:“……”
谢青鹤就站在恭桶一边,伸手托着他:“我扶着你。”
“那个小板凳给我踩着,就不会掉下去了。”伏传对小板凳念念不忘。
谢青鹤觉得二岁的小娃娃上个厕所没什么大不了,又不是没见过拉粑粑的小师弟。可是伏传对此甚为坚持,他第一次索要小板凳,谢青鹤没有允许,害他差点掉进恭桶,他已经有些生气了,这会儿小脸鼓了起来,谢青鹤只怕惹他发毛,只好把他从恭桶上抱下来:“那你等着。”
直到谢青鹤把小板凳搬进来,伏传才踩着坐上去,解决了此次内急。
谢青鹤觉得这事儿老这么办也不像话,招来陈先义,要给伏传做一些合用的家具。陈先义很意外地说:“常夫人曾差人送了八箱行李……”
谢青鹤意外地去看素姑:“隽郎的东西呢?”
素姑只把伏传的衣裳细软取了出来,其他东西都堆在了库房里。
拿钥匙开了库房去翻伏传的箱笼,这个箱子里用上好的绵绸裹着小盆小碗小勺子,那个箱子里整整齐齐地摆着小号坐具,配套的坐垫凭几,还有箱子里整整齐齐地码着袖珍的恭桶,连铺在恭桶里使用的草木灰和香草都打包在布囊中,装得一丝不苟。
伏传站在打开的箱子中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眼眶有些红,独自转身走了出去。
“把隽郎日用的家具器皿都收拾好了摆出来。”谢青鹤匆匆吩咐了一句,跟着伏传离开。
伏传独自坐在坐席上,闷头不动。
谢青鹤在他身边坐下,伏传就靠了过来,枕着他的大腿侧躺下来。
两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伏传情绪平静下来,谢青鹤才低声说:“我带你去探望常夫人。”
伏传很意外地问:“可以吗?出门不去问姜夫人么?”
谢青鹤摇摇头。
普通孩子要受主母辖制,他被陈起亲自带到前院,姜夫人就管不了他了。
素姑也只能管着他的衣食起居,他跟随陈利练习骑马射箭,还跟着陈利去相州兵营转悠,这都是陈起临走前的安排,素姑根本不能插嘴。如今陈起不在家,他就彻底成了没人能管的野孩子。
“你去换身衣裳,马上就走。说不得还能去家里混一顿午饭。”谢青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