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谢青鹤对此也没有太大的怨言痛苦。
任谁上进都是要吃苦的,也就是这个皮囊养得太娇惯了,不大适应竹简笔刀,磨去嫩肉生出茧子,自然而然就好了。与当初在寒山习武摸爬滚打吃的苦相比,这才哪里到哪里?
但是,他也并不完全遵从陈起的指挥。年纪差不多了,笔刀刻字也该练一练了,那就练。
至于陈起故意折腾他,想要探知他的服从度,他也不想配合。他很了解陈起这种人,既然对他生出了试探之心,不摸到底线,陈起是不肯善罢甘休的。退避配合根本没有用,一开始就不能纵容。
陈起布置的“功课”他也做,只做自己计划的内容,超出计划的全部撂下。
外人看来小郎君是被郎主治得生无可恋、要死要活,素姑也常常掉眼泪,谢青鹤情志沉稳、生活从容,伏传刚开始有些焦虑,看明白大师兄的生活状态之后,也渐渐地安稳了下来。
陈起打压亲儿子的计划有一整套流程,把谢青鹤关在家里“用功”之后,他又提拔了不少侄儿、堂侄。除了从陈非灵堂上领回家的几个庶子,还有陈秀、陈琬家的儿子,全都拉到身边,充作近侍。
这几个侄儿年纪都不小了,赏了一身铠甲穿上身,再赐骏马宝剑,摇身一变就是军中英豪。
陈起早前也没怎么把这几个侄儿放在眼里,现在一副栽培儿子的样子把人往兵营里塞,搞得家中上下都挺迷茫。陈琬想着陈非的前车之鉴,再三敲打儿子们要老实。
陈秀就不一样了。
他是陈起的同母弟,自认为跟大哥关系最亲密,还是一同斗倒了嫡兄陈纪的功臣。
“弟弟打小也没什么大本事,文不成武不就,除了当初对付二郎的时候,弟弟给大兄添了个人头充了个数,别的也帮不着什么忙。”陈秀屁颠屁颠过府,找陈起表白忠心。
陈起坐在食案前切肉,也不抬头。
伏传恰好被他抱来“亲近”,就坐在陈起身边,他人小个儿矮,恰好看见陈起翻白眼。
陈起能以庶子身份承继家业,完全是他自己资质拔擢,且占着年长的便宜。有没有陈秀,都不耽误他坐上家主的位置。陈秀口口声声来表功,颇有些“太阳是被鸡叫起”的意思。
陈秀很欣慰地看着自己的三个儿子,一掌拍在陈秋的脑袋上,正在吃肉的陈秋差点脸糊盆。
伏传看着有些心惊。
这时候吃肉多半都是葱姜水煮,铜釜端上桌,热腾腾地现捞现解。这边解了肉,蘸上粗盐赤酱,说不得就用小刀叉着,直接送进嘴里。
伏传从小会拿筷子开始,李钱就教他,吃饭时,筷子不能直插着嘴送菜,得撇着嘴。这是担心小孩儿拿着筷子,不小心摔跤或是被人碰撞,酿出竹筷穿脑的惨祸。打小养成自保的习惯之后,此后再用小刀吃肉,竹签烤肉,伏传也会横着拿签,降低风险。
陈秋显然没有受过这么细心地家教保护,他吃肉的时候,刀尖就对着嘴,直插着往里送。
恰好陈秀拍他的时候,他正在解肉。否则,就陈秀那么没轻没重一巴掌糊下去,陈秋半个脸都差点糊盆里了,绝对是血案现场。
陈秀丝毫没觉得自己差一点都酿出惨案,他拍完陈秋就搂着儿子的肩膀,对陈起慷慨地说:“现在大哥有难,子嗣艰难,弟弟也没什么别的本事,哈哈,这个……就是能生儿子。借几个儿子给大兄使使,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么?大兄尽管用,家里还有好几个养着,不够弟弟再去生!”
这番话说完,陈秀好似说了什么不得了的漂亮话,特别得脸,搂着陈秋慷慨大方地笑了起来。
伏传都听傻了。
乡野村户里生出些没见识、不知进退的人物,伏传完全可以理解。陈家发迹不是一二十年,陈秀是陈敷的儿子,陈起的亲弟弟,居然会蠢成这样,完全出乎了伏传的意料。
他甚至有那么一点点怀疑,陈秀是不是故意来挑衅,想要用“生儿子”三个字把陈起气死?
陈起确实很生气。
伏传看见他切肉的手上青筋暴起,忍让再三,终究没有发火。
散席之时,陈起甚至还给陈秀送了十个美女,说:“回去吧,给大兄多生几个儿子。”
陈秀就像是巴结了高门亲戚十年、今日终于成功送出土特产的乡下贫户,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激动与兴奋,还有一种“你终于吃了我的孝敬,以后要跟我好好做亲戚”的得意,领着陈起从岳西带回来的十个美女,乐颠颠地告辞。
陈秀的三个儿子中,陈昰、陈泽都有十五六岁,懂许多事了,见状都有些忐忑羞耻。
陈起一手一个摸摸头,说:“你们阿父一片赤子之心,我与他同胞兄弟,分什么内外?伯父不就是父亲么?你们不是我的儿?”
陈昰、陈泽窘迫了一顿饭的时间,被他摸摸脑袋,这口气才松了下来。
伏传发现,几乎是在同时,陈泽眼里就多了几分仰慕温柔。
陈起举步进屋,提起陈秋的领口,教训他:“你这小儿只会作死。日后吃饭将牙箸小刀横着……”他拿起案上的小刀,横着贴近嘴角,向陈秋示意,“你那憨爹再拍一巴掌,不至于拍死你。”
陈秋年纪还小,心不在焉地答应下来。
那边陈昰看着陈起原本还有几分疏远戒备的眼神,也很快变得柔软。
伏传正想,大师兄说陈起惯会收买人心,倒是真的挺会哄小孩儿。陈起已经撂开了陈秀的三个孩子,一把将伏传扛在肩上,问道:“隽儿一声不吭,吃饱了吗?阿父带你去射灯。”
射灯,就是在漆黑的夜里,在长廊上点起一排灯笼,人在黑暗中用弓箭射灭灯火。
伏传年纪还小,陈起使人专门给他做了十把小弩,扣动扳机就能射箭。射完一支箭,就丢给下人填装,再拿装好的小弩继续射击……不得不承认,在这么无聊的生活里,射灯是非常好玩的游戏。
伏传毫不客气地抱住陈起的脑袋:“好!”
陈起抱着伏传出门,背后跟着几十个随从下仆,有的端茶,有的铺席,有人提灯,有人驱蚊,还有人负责准备隽小郎君的小弩,远处长廊的灯火已经次第点了起来,沿着府中筑台往下,绵延成山,蔚为壮观。
走到射程范围内,陈起就把伏传扛在肩上,身边下人踮着脚,把小弩递给伏传。
伏传熟练地抬起胳膊,左手架住右手,几乎没有瞄准,倏地就是一箭。
噗——
对面就有一盏灯熄灭。
下人们纷纷喝彩,欢呼又鼓掌,夜里喧哗声传得很远。
“好!”陈起也出声夸奖,“我儿神射!”
伏传将射空的小弩递下来,马上就有下人给他送上装填好的新弩,陈起也带着他往旁边挪了几步,指着前面的灯说:“隽儿,那边的龙影灯,射那盏灯!”
话音刚落,伏传便举起小弩,噗地一箭射出。
灯火在瞬间熄灭。
陈起偏宠陈隽原本是个打压亲儿子的手段,世人皆知他只有陈丛这么一个儿子,他没有选择只能栽培陈丛、把一切都留给陈丛,他就固执地不肯承认这一点。不管是提拔堂侄,还是笼络陈秀的三个儿子,以及陈纪的独子,陈起所做的一切,都在否认命运加诸于他的无从选择。
在诸多侄子之中,陈起最喜欢的就是陈隽。
堂兄弟血缘远了一层,亲兄弟之中,陈起也实在看不起脑子拎不清的同母弟,陈起本是庶出,可他喜欢亲近的还是嫡出的弟弟陈纪,对陈秀没什么好感。
陈隽年纪小,他把陈隽放在身边,也不过是逗着玩一玩。哪晓得养的时间长了,养出了真感情。
这小孩儿太灵。乖巧懂事,一点即通。
陈起自幼习得一身好武艺,子侄辈里没几个能继承他的衣钵,唯独陈隽有这份天赋。
武夫的快乐很简单。竖起一个木桩,打倒。树上悬一铜钱,射穿。目标立在那里,打倒它,征服它,毫无暧昧,简单干脆,乐此不疲。然而,跟得上这份快乐的人,寥寥无几。
陈起把陈隽扛在肩头,指哪儿打哪儿,小弩到处,灯湮火灭。
这是一种永远不会失望的快乐。
对陈起来说是如此,对伏传来说,也是如此。
伏传总是很冷静。他知道陈起杀人如麻,是乱世枭雄,绝非治世明主,更加算不上什么好人。然而,每回在黑暗之中,坐在陈起的肩膀上,抬手一箭一箭将远处的灯火射落,听见昏暗处下人们起哄的彩声,听见陈起一口一口阿父,一个一个我儿,他还是有一种苟且的欢愉。
他从来……都没有被父亲扛在肩上,如此热切地夸奖过。
他的父亲总是坏蛋。
他的父亲对他总是虚情假意,从不心爱。
……
伏传扣动扳机,远处又有一盏灯火熄灭。
他只能挂念刘娘子,刘娘子是受害者,刘娘子是好人。渴盼一下父亲,都是罪过,是是非不分,是辜负了阿娘,辜负了师父的教养,对不起自己的身份。
可是,不想要伏蔚那样的父亲。只想要一个好爹,会爱护阿娘,爱护自己的好爹,也有错吗?
会把自己扛在肩头,带着自己满山乱跑,口中夸着“我儿最好”的爹,谁不想要呢?
第197章 大争(9)
陈起在家中待了半年,一直都在整顿内务,务求将不能生育带来的影响降至最低。
史上也不是没有英明却绝嗣的君主,不管是过继还是收养,乃至于禅让,只要能确定好第二代储君,稳定下军心,解决掉后继无人的麻烦,问题倒也不是特别大。最麻烦的就是英主无嗣,却有一大家子沾亲带故的二老爷、三老爷……上至皇家,下至贫户,但凡争产,都会撕得头破血流。
陈起好歹还有一个亲生儿子,泄露出他无法再生育的消息之后,在南线督战的陈非都惹出偌大祸端,收拾完陈非之后,陈起也没有放松警惕,回相州之后就是一连串的清洗。
白芝凤趁乱打了代州,斩断了姚家对陈非的支援照应,陈起对此非常满意。
论功行赏之时,陈起非但没有计较姜夫人把小老婆都放走这等“小事”,还着重夸赞白芝凤审时度势、打得一手好配合,出入时常常要叫白芝凤陪着,凡事都要问白芝凤的意见。
众所周知,东楼幕僚众多,皆称谋士。唯一称得上相州谋主的,惟有詹玄机一人。
白芝凤悄不闻声地往上了一步,从此与詹玄机平起平坐。
满天下都知道相州曾有内乱,陈起正在收拾家务,燕州王晡趁火打劫,兴兵十万驰援菩阳,意图与菩阳左瞿溪部合围涓城。涓城是相州东进的门户,一旦涓城失守,相州就受三面夹攻。陈起即刻点兵,带上粮草谋士,赶往涓城。
陈起走的时候,带走了他养在身边的几个侄儿。因此战危急,陈隽年岁太小,陈起把他留在了家里,吩咐陈利好好教导养育:“骑射都别懈怠了,有空带他去兵营转一转。”
陈利:“……是。”
陈利就这么从谢青鹤的骑射师父,变成了伏传的骑射师父。
伏传仍旧与谢青鹤住在一起,上回陈起离开相州时,陈利每天屁颠屁颠地跑来服侍谢青鹤去马场玩耍,这回陈起离开相州,谢青鹤被勒令在屋内抄书刻字,陈利又屁颠屁颠地跑来问伏传:“隽小郎君,今日去骑马么?”
谢青鹤早知道陈起心窄促狭,他麾下那么多精擅骑射的卫士,给伏传找十个骑射师父也不在话下,哪里就非要把早已给了谢青鹤的陈利调拨给伏传?就是故意为之,全方位排挤羞辱亲儿子。只要谢青鹤不痛快了,他就痛快了。
谢青鹤要跟他认真就算自己输,丝毫不以为忤,跟着小师弟一起收拾出门,去马场玩儿。
陈利也很目瞪口呆:“小郎君,郎主请您在家刻字……”
伏传年纪还小根本就骑不了马,还是带着大黑狗到处跑。谢青鹤趿着木屐负手前行,慢腾腾地说:“郎主叫我在家刻字,你不服气,找郎主去?”
陈利噎了一下,马上改了笑脸:“服气,服气。小郎君今日去哪儿玩?”
——陈起这会儿已经带着大军远在百里之外,他不在家,还有谁管得住小郎君?
——家里不都是小郎君说了算?
谢青鹤在于陈起相处上非常能屈能伸。陈起在家的时候,他就老老实实蹲在屋子里,叫他做功课就做功课,不许他出风头他就完全没有存在感。陈起刚刚离家两天,他就恢复了正常生活,每天该出去玩就骑着马往外跑,什么破事撞上了他都敢管——东楼谋士还真没几个敢跟他别苗头的。
常朝收集药材回来之后,谢青鹤被软禁在家,伏传也被陈起养在身边,他就一直在家抠脚。
陈起离开不久,谢青鹤又叫陈利去把常朝召进府,这回忙碌的还是种植药园的事情。
听说了药园的占地范围,算了算要投入的人力畜力,常朝就忍不住犯嘀咕:“一年能吃得了多少汤药?垦这么大片药田,不如种些粮食。药能不能救命是两说,粮肯定能救命。”
这个时代医巫不分家,大夫开的草药汤剂常与符水香灰并存,能不能把病治好纯粹就是玄学。
常朝的想法非常务实,药这东西效果很飘忽,大规模种植药材,不如脚踏实地去种粮食。生病了吃药未必能治好病,肚子饿了吃粮食肯定能顶饱。在效果极差的治病与结果切实的维生二者之间,他认为后者更重要。
谢青鹤在陈起眼皮底下不敢擅动,陈起离开之后,他去制药坊泡了两天,拿了一瓶药膏回来。
把素姑哄走之后,他拿出一把匕首,伏传说:“舅父一试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