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334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漆黑的屋内,常夫人衣衫整齐,仆妇也都安静地守在各处,都没有休息。

  伏传早知道会发生这一切,也私底下向常夫人透了风。

  听见陈纪那一句“去请夫人”,常夫人低头一笑,带了些自嘲。

  她对伏传说:“你说得对。我与他,不能好好说话,不能彼此敬重,连最初的互相保全都没有了。他呀,十年前,他是肯为我舍命的郎君。如今……再不是了。”

  “点灯。”常夫人吩咐。

  仆妇们很快将屋内灯火点燃,常夫人走出门时,长簪璀璨,玉佩玎玲。

  陈纪看着她衣冠楚楚的模样,竟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说:“夫人没有睡下。”

  “郎君不也穿戴整齐么?”常夫人走到陈纪跟前,屈膝躬身,合掌施礼,“妾随郎君归家。”

  陈纪见她做小伏低的模样,正要嘲讽她几句,也是他夫妻二人近年的日常。哪晓得常夫人施礼之后就站了起来,神色淡淡地告诉跟出门来的伏传:“隽儿,你与大兄说说,门前派两个认识阿母的将军听差。”

  陈纪脸色一僵。

  他只想着要拖常夫人下水,要让常夫人与他一起品尝失势的滋味,却不想夫妻处境并不一样。

  伏传走了出来,向乌存和陈先义施礼,说:“我会去请大兄的手令,义叔、乌将军不必为难。”

  乌存连忙说:“原也不敢对纪郎不敬。”

  陈纪与常夫人带着仆妇们离开之后,乌存负责押送,陈先义则留了下来。

  伏传很意外:“义叔,还有什么事么?”

  “仆想着隽郎是不是要回府?更深露重,带人护送一程才好。”陈先义并没有得到谢青鹤事先的命令,只是做老了人情,顺手讨好罢了。

  伏传也不拒绝他的好意,说:“恰好我要带个小孩子回去,劳烦义叔帮手。”

  ※

  伏传抱着孩子回家时,屋内灯还亮着。

  素姑有奶孩子的经验,也确实照管过生来体弱的陈丛,把孩子交给素姑照顾,伏传也很放心。再者,有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吊着素姑,她也没空时时刻刻盯着谢青鹤了。简直是一箭双雕。

  素姑把孩子抱走之后,伏传解开外衣,钻进谢青鹤的被窝,嘿嘿直笑。

  “笑什么?这么开心?”谢青鹤习惯地翻身,将他圈在怀里。

  “这么晚了,大师兄还在灯下翻书,突然就不怎么爱惜眼珠子了。”伏传说。

  谢青鹤把那本没怎么认真看的书丢在榻边,目光落在小师弟身上,低声承认道:“就是在等你。舍不得叫你离开。”

  伏传鼓着劲儿要拆穿大师兄的口是心非,哪晓得刚见面谢青鹤就举手投降了,他有点找不着点,又觉得很甜蜜,放松地歪在大师兄怀里,说:“大师兄说要软禁他,我就知道是想卸了他的爪牙,不让他有机会伤害阿母——自然也不必我亲自去守着阿母了。”

  谢青鹤说:“你想要守着常夫人,我也不曾叫你回来。”

  “对,对,不曾叫我回来,只是大半夜不睡觉,灯下翻书等着我而已。”伏传窃笑。

  谢青鹤只是用手在他背脊上轻抚,默默享受着此时的相处。

  伏传被他摸得懒洋洋地说不出的惬意,也不想闭眼睡觉,就勾住他胸前的衣带,翻来翻去玩儿。

  两人安安静静地待了许久,谢青鹤才轻声说:“非要给你寻个父慈母爱的来处,是我的执念,我的狂妄,给你惹出这么多麻烦。小师弟,我知错了,你不要与我计较。若是为你做些什么就能赔罪,你只管告诉我——我只怕不管做些什么,都不能使你释怀。”

  伏传被他搂在怀里,凑近耳畔切切说了这两句话,拼命眨了眨眼睛,泪水还是流出来了。

  谢青鹤看见他的眼泪都懵了,一边用手给他擦,又将他搂进怀里,安慰道:“对不起,对不起,小师弟,我……凡事都想得仔细,唯独你这件事上,我太狂妄了。不是不叫你哭,你哭吧,伤心就哭一会儿,是师哥不好,师哥对不起你……”

  谢青鹤正低声赔罪,感觉到怀里的小师弟不安分,非要从他怀里□□,他也有些难受。

  这件事对小师弟的伤害这么大,小师弟都不肯腻在我的怀里撒娇了么?谢青鹤勉强用力按住了伏传一次,等伏传再次挣扎时,他也眨了眨眼,让小师弟从怀里离开。

  这是伏传第一次从他怀里挣扎开。谢青鹤觉得这滋味非常难受。

  正在独自消遣这份难过时,挣扎开的伏传拿袖子擦了擦脸,居然又往上一点儿搂住了他的脖子,粉嘟嘟仿佛还带了点奶香的脸颊蹭着他的脖颈,小声说:“大师兄,你不要对我说对不起,你这样我心慌又难受……你对我说‘知错’,你还要给我‘赔罪’,我就替你委屈得想哭……”

  谢青鹤正在难受,被他主动抱了一下就纾解了不少,再听小师弟解释,又有些哭笑不得。

  他以为伏传是为这辈子糟心的父母流泪,哪晓得小师弟的眼泪是被自己说出来的?

  “我听不得这个。”伏传又抹眼泪,对谢青鹤有了几分怪罪,“若是师父对大师兄说知错,要给大师兄赔罪,大师兄心里不难过么?为什么就要对我这么说?”

  谢青鹤哑然无语,半晌才说:“师父是不会对我说这些话,可我敢给师父喝甜浆,你敢么?”

  伏传听不懂,将脸抬起来一点儿,好奇地看着他:“什么甜浆?”

  “你忘记了。”谢青鹤记性极好,入魔无数次都记得现世里的一切,伏传却没有他这样绝不混淆的知觉,有过入魔的数十年经历,之前很多事他都记不清了,“我与你回山时,曾给师父冻了一杯甜梨浆,你还告诉我,师父不吃甜。”

  伏传这才想起旧事,傻傻地说:“对。你给师父喝了甜梨浆,师父还把你给他的杯子放在茶桌深处,深怕被人碰着,不小心就摔坏了——他不生气,还把杯子收藏起来了。”

  “师父不对我赔罪,因为我生气了会叫他知道。你生气了会怪罪我么?”谢青鹤问。

  伏传想了想,说:“可我没有生气啊。”

  谢青鹤轻轻摩挲他的后颈,无奈地笑了笑。

  伏传还挺伤心,小胳膊搂住他,眼眶有些湿润:“我生气了也会发脾气的。我也砸过大师兄的东西,对大师兄顶嘴。平时我没有生气的时候,大师兄就不能对我说这句话。”

  他越往深里想,越觉得生气:“我生气的时候,大师兄也没有这么让着我啊。那时候我跪着求大师兄饶了我,大师兄还说,活该你被我抓住了小辫子,就是故意叫你搬下山去——那时候也没让着我一点点。”

  谢青鹤看着他还有点肿的小胖手捏着指头,搭着小师弟委屈的奶音,莫名有点想笑。

  “对不起么。”谢青鹤不想跟小师弟讲道理,他就想宠一宠小师弟。

  气得伏传瞪着他:“说了不许赔罪。”

  谢青鹤捏住他的胖手,笑道:“那你现在这个样子,我除了想咬一咬你的小脸蛋,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小师弟,你该照一照镜子。你这个小模样……师哥只想一辈子哄着你,宠着你,若是说心悦你,心爱你,实在……”

  伏传也有点不好意思了:“我不是让你说甜话。你怎么老觉得我那样。”

  小师弟不许赔罪,不许说对不起,谢青鹤就摸摸他的脸蛋,亲了亲他。

  两人亲来亲去,年纪都挺小,谁也没有绮念春思。谢青鹤依然很挂念小师弟对此世父母的想法,伏传与他太过熟悉默契,见他眼神微沉,就知道他心里放不下,这件事终究还是要说清楚。

  “此前我也没有想过这事。”伏传依然挨在谢青鹤怀里,“大师兄想知道,我就现想一想。”

  谢青鹤低头亲他:“乖。”

  伏传真就在慢慢地考虑,他捏着谢青鹤的大拇指,无意识地晃了十七八下,才慢慢地说:“我曾对大师兄说过,不想再入世,与人亲爱,受死别之苦。以我想来,就是值得,或是不值得。”

  “陈隽这个身份原本该是很好很好的。是我不曾伪装做作,才失去了陈纪的喜爱,耽误了陈隽原本的命数。我唯一有些后悔的是,因为我的缘故,把阿母和他的一段姻缘彻底毁了。阿母原本应该有许多孩子,也能与陈纪琴瑟和谐,相伴一生。”伏传低声说。

  谢青鹤否认道:“常夫人与他有三个孩子,其余都是妾室所生,陈纪晚年宠爱婢妾。”

  当然,父亲宠爱妾室,也不妨碍陈隽得到了父慈母爱的一生。

  伏传最纠结的一点,就是他的存在打破了常夫人原有的生活轨迹。

  他也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陈纪原本就是这么癫狂的脾性,可他总觉得这件事是他做得不好,他没有做一个让父亲疼爱的儿子,反而挑起了常夫人与陈纪的夫妻矛盾。

  现在谢青鹤告诉他,原本陈纪和常夫人也没有和美一生,常夫人还是因年老色衰失爱,他突然就没有那么为常夫人难过了——真正的心爱,怎么会在年老色衰下黯然失色?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伏传说。

  “从阿母的肚子里出来,接受她的呵护与喜爱,与她有一世母子之情……哪怕是要与她死别,也是很值得的。大师兄,今日在家里洗澡,你也感觉到了吧?她心爱我,她的仆妇都围着我,哪怕大兄是更尊贵的小郎君,是相州未来的主人,她也只看重我。”伏传说这话的时候思绪飘得有些远,“若是阿娘活着,她也会这么爱我的。”

  “我一点儿都不后悔。”伏传肯定地说。

  谢青鹤听得出他说真话还是在撒谎,听见小师弟斩钉截铁一句不悔,他这颗心才彻底放下。

  自打知道陈纪对小师弟不阴不阳、毫不爱惜之后,谢青鹤就一直忐忑不安。他总觉得自己做错了,是他蛮横地将小师弟塞进了常夫人的怀抱,会给小师弟带去永世不解的创痛。

  谢青鹤把小师弟的胳膊塞进被子:“不后悔就好。睡吧。”

  “大师兄,你是不是觉得心惊后悔?”伏传问。

  谢青鹤没有说话。

  “你在害怕。你想,幸亏品性出了差错的人是陈纪,不是与我亲近的阿母。如果阿母当真一剑刺死了孕妇,我是不是就会很伤心?”伏传问。

  “是。我很后怕。我不止担心常夫人,我也担心陈起。”谢青鹤说。

  “我也担心过阿母是不是真的会杀孕妇。可她并没有杀。我与她相处的时间不算很长,我也不知道她的来历出身,不知道她在闺中养成了什么样的脾性,她遇事会有什么反应——现在,我知道了。大师兄,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结识的每一个人都妥帖安稳,你给了我一个阿母,不必保证她永远慈爱、永远正确。不管她是好人还是坏人,这都不是你的错,我自己也是同意的。”伏传说。

  “至于,阿父。”伏传低下头,“我知道他不是好人。我不会为他伤心的。”

  谢青鹤轻轻抵着他的额头,说:“当初送你回寒山,师父也想叫你拜在我的门下。”

  伏传在他胸前拱了拱,嘀咕道:“我如今是道侣。”不等谢青鹤再说什么,他低着头伸手去摸谢青鹤的脸颊,也不肯抬头,就小声叨叨,“你现在这个样子也骗我喊爹……”

  谢青鹤很惊讶地听出了他话中的松动,难道换个样子就肯叫爹了?真就……这么缺爹?

  要知道伏传再想念刘娘子,也从来没有给自己再找个妈的打算。他为什么就非在爹的这件事上执念如此之深?这可不大正常吧?

第205章 大争(17)

  谢青鹤跟陈起的关系一向也不太好,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也没有给陈起写信,天亮之后,他去后宅找了姜夫人,用姜夫人的名义给恕州写了一封信去。至于田安民、陈先义、乌存各个方面怎么跟陈起沟通,他全然不理会。

  谢青鹤也与姜夫人说好了,那刚出生就差点被亲爹害死的早产婴孩,也交给姜夫人抚养。

  这事从头到尾也没问过陈纪的意见,姜夫人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她是陈家宗妇,小叔子为父不慈残害子嗣,她出面抱养孩子谁敢吭气?——就没有陈纪剖腹戮子之事,陈隽不也被陈起养在膝下,对着陈起一口一个阿父叫得欢快么?

  只是孩子伤情还不大稳定,伏传得近处照管,谢青鹤说要留在身边玩两天。

  姜夫人也没在意。说到底,隔了房的婢生子,在姜夫人眼里不比儿子抱回来的两只孔雀金贵,真要被玩死了,姜夫人也根本不在乎。她安排了几个有养育经验的褓母下女去前院听差,还专门把素姑叫去叮嘱了一番:“你是丛儿的褓母,哪头是本份要分清楚明白,切莫本末倒置。”

  没心眼的素姑这两年也学乖了,心里怎么想不提,面上对姜夫人唯唯应诺:“是,婢子明白。”

  有了姜夫人派来的保姆下女帮忙,照顾孩子就变得很轻松。

  谢青鹤对看孩子这事深恶痛绝,自打确认那孩子脱离危险之后,他看孩子的次数不如看孔雀多——他找人来扎篱笆,把陈起的寝起院落挖出个大坑,移植了花草树木,就把孔雀放在了眼皮底下。

  在别院被生拔尾羽的孔雀非常怕人,常常一头扎进花丛里躲起来,光秃秃的屁股露在外边。

  谢青鹤一边护短地不许下女家僮们往篱笆附近绕行,将孔雀的栖息地列为禁地,一边在孔雀仓皇逃窜地时候嘲笑:“顾头不顾尾的蠢东西。”

  伏传也不大爱看孩子,只是不看不行,除了他,这里也没人有真元修为能替孩子稳固伤情。

  与这么小的孩子同住一个屋檐下,日常照顾孩子的起居生活,哪怕有一大堆下人照顾,还是无法避免撞见吃喝拉撒之事。谢青鹤当了甩手掌柜,一概不管,伏传还得看一看孩子粪便的模样颜色气味,以此判断孩子的身体情况。

  伏传从来没有照顾过这么小的孩子,经历颇为惊奇,二人独处的时候,他会把自己觉得神奇的经历与谢青鹤“分享”。谢青鹤总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总这样看着我是什么意思啊?”伏传不解,“我第一次养小婴儿,无知得很可笑吗?”

  谢青鹤摸摸他的脑袋:“没有。小孩子都这样,又软又臭。”

  见他二人坐在篱笆边上,附近没有外人,一只胆子比较大的孔雀从草丛里钻了出来,摇摇摆摆地走到谢青鹤身边。伏传看着那孔雀去谢青鹤身边打转,注意力就转了过去:“鸟怎么能乖得跟大黑一样啊?”

  谢青鹤左右看了一眼,仍是不大放心,问道:“附近有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