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366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小师弟送给我,我当然要。”谢青鹤说。

  伏传晕晕乎乎地把怀里的勺子掏了出来,递给谢青鹤:“那……给你。”

  谢青鹤拿在手里上下看了好几眼,嘴角微微上翘。

  等伏传吃完早饭收拾好住处后,谢青鹤还在看那个勺子,伏传把勺子塞进小包袱,背在背上:“等回去了再给你。”

  谢青鹤看见小师弟耳根有点红,没有再纠缠勺子的问题,指点伏传准备下山。

  “前面就往下走。”

  伏传用登云术飞扑而下,查看好地形之后,回来告诉谢青鹤:“山下没有村庄。”

  “这时候原本人就比较少,荒山无人也不奇怪。下山之后咱们去找秦都驰道,算算阿母她们的脚程,最快也要四天之后才能路过这里。”谢青鹤很熟练地爬上伏传的背,让伏传背着飞下山脊。

  “下山之后就不能随便飞了。”伏传颇为遗憾。

  谢青鹤安慰他:“没人的时候也可以飞一飞,或是蒙住脸,被人撞见了也只当是撞了鬼神。”

  伏传不禁嘿嘿地笑。他从前总认为大师兄一板一眼很难亲近,自从跟大师兄相识之后,每次都在发现大师兄毫不端正地一面——大师兄骨子里就不是什么讲规矩的人,他太喜欢破坏规矩了。

  用登云术从山脊回到山脚,只花了短短半个时辰。伏传有修为傍身,行止如常。谢青鹤却习惯了山脊上稀薄的空气,甫一下山就觉得山脚下空气馥郁,蒸得满脸通红。

  伏传没见过这种情景,吓得不停地问:“大师兄,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没事,片刻就好了。”谢青鹤有这种经验,解释说,“山脊上云气轻寒凡人难以呼吸,我的身体才习惯了不久,下山来又不大适应正常人的呼吸了。”

  “那要找地方休息吗?”伏传开始东张西望,寻找避风遮阳能休息的地方。

  “先找驰道。不要错过了。”谢青鹤只是觉得周身发软,感觉症状不大严重,“我没事。”

  “那我背着大师兄走。”伏传上前蹲下。

  “你我身量不合适。叫人看见你背着我,太过惹人注意。”谢青鹤伸手刚好能扶住伏传的肩膀,他轻轻攀住伏传,“劳烦小师弟扶我一把。”

  “就挨着我啊。”伏传把他半个身子扒拉到自己肩上,很轻松地“扶”着往前走。

  考虑到谢青鹤身沉脚软,伏传走得比较慢。两人相扶前行,翻山下来也没什么行李,看上去颇为可怜。走了一段时间之后,谢青鹤才恢复了几分清醒,抬头看了看天空,默默停步。

  伏传很意外:“怎么了?”

  谢青鹤示意他看天:“走偏了。”

  修士能够在白昼感觉到星斗方位,以此判断方向,比单纯用太阳方便许多。伏传能识别星图,可他根本就不认识前往秦都的那条路,这年月的地图也不好使,光听谢青鹤讲解,走偏了也不奇怪。

  “偏了多少?”伏传不大好意思,“大师兄,我带你多走了很远吗?你累不累?”

  “不累。我好了许多,再有三两个时辰大概就能好了。”谢青鹤示意伏传换方向。

  就在此时,一支更像是削尖的树枝的箭,朝着谢青鹤的背心射来。

  伏传就像是被妖氛撞开的护山大阵,一瞬间火力全开,真元屏障倏地撑开,那支木箭撞在无形无色的真元屏障上,箭头在瞬间变得粉碎。

  谢青鹤轻轻按住了伏传的肩膀。

  伏传眼底的杀气锋芒稍敛,仍是狠狠地盯着木箭飞来的方向。

  这时候,又有几支木箭飞来,只有一支呼啸着射向谢青鹤,其余几支歪歪斜斜地落在了远处。

  伏传轻轻地将谢青鹤放在了地上,徒手抓住了射来的木箭,反手掼了回去。

  二十步外,一个赤脚伏在草丛中的瘦弱男子咽喉中箭,他不自觉地松开了手里简陋的弓,试图去保护自己的脖子,却很快就失去了意识,死在原地。

  伏传已经飞了出去。

第225章 大争(37)

  谢青鹤很快就找出了草丛中四面埋伏的“杀手”。

  这批人没有很精妙的战术配合,对谢青鹤与伏传的围猎更像是毫无经验的农夫在围攻野兽,稀稀拉拉地围了半个圈,手里握着简陋的弓箭与木叉,多数人连箭都射不准。

  ——与其说是杀手,不如说是正在打猎的农夫。

  谢青鹤看清了对方的来历也没有出声,这批并不专业的杀手遇上了伏传,下场没有任何悬念,伏传下手毫不留情,一阵劲风吹过,所有潜伏在草丛中的“杀手”都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原地。

  眼见伏传还在朝外围处张望,谢青鹤方才招呼了一声:“回来吧。”

  伏传往远处抖抖索索仓皇逃窜的动静看了一眼,终究不敢违背大师兄的吩咐,转身奔了回来。

  他把最先被木箭刺死的瘦弱男子拖到谢青鹤跟前,说:“像是游荡在此地的野人。”为了确认自己的判断,他蹲下身检查了这人的手脚牙齿,“衣食荒疏、手脚瘢结,日子不大好过,不像被蓄养的死士杀手。”

  谢青鹤也不认为是有人存心刺杀。

  这个时代消息传递非常慢,不管哪方面势力,要完成“探知陈家少君离家、向能做主的上官汇报情况、制定刺杀计划、马上派人执行”这么多项程序,都得花费相当长的时间。而且,他和伏传直接从里梁山的山脊上赶路,今天才刚刚下山来,谁又能这么恰好地来此埋伏刺杀?

  “走吧。”谢青鹤不想多看地上的尸体,他见了太多人间惨剧,早已习惯。

  伏传见他走路踉跄,连忙上前扶住他。走了两步之后,伏传忍不住问:“大师兄,为什么不让我去追那群恶人?他们分明就是见你我孤身无依,有心猎我俩为食。”

  谢青鹤沉默不语。

  “我知道大师兄心存怜悯,可他们已经吃过人了,今日吃不了我们,他日也会吃其他人。若不将他们制裁阻止,岂不就是对来日被他们吃掉的人犯下滔天大罪?”伏传说。

  “我看刚才那人的尸身衣物,应该是在荒地中流浪了不少时间,天知道他们吃了多少人。”

  “也就是今日遇上了我,真要是个两个小孩子,他们这会儿正围着篝火喝我骨头熬的汤,嘎嘣嘎嘣地啃我手指头吧!”

  ……

  伏传越想越生气,竟然抬头盯着谢青鹤的双眼:“大师兄,你何时也这么妇人之仁?!”

  “拿箭射我的,手持木叉围猎你我的,我都让你杀了。伏在远处的那群人都手无寸铁,见势不妙转身就逃,你也要杀干净?”谢青鹤问。

  “那群拿着弓箭木叉来打猎的人,真要猎到了‘猎物’,就不分给远处那群人吃么?他们若是不吃人,怎么活下来的?难不成是猎人吃肉,他们喝风?”伏传难得一回与谢青鹤争执起来。

  谢青鹤第一次觉得词穷。

  伏传说的话当然很有道理,与那群“猎人”为伍的,绝不可能有不吃人肉的好人。

  但是,这就是个人吃人的世道。

  乱世之中,所有人都在饥饿与死亡中挣扎,没有那么多公理正义可讲。

  有治的世道尊奉律法与道德,不准许人杀戮、霸凌、偷盗,负责主宰刑罚的朝廷就得保证一个正常人在遵守法律的情况下,可以通过自己的劳动活下去。若礼崩乐坏、世道大乱,人皆禽兽,世如丛林,朝廷与律法又有什么资格去裁决生死?

  在谢青鹤看来,这个世道的人根本就不是人,只是禽兽:“想要叫狼不吃羊,就得先把狼喂饱。只偏心羊该活着,就要狼饿死,没有这样的道理。”

  伏传愣了愣,不可思议地说:“我们说的是人,不是狼和羊。”

  谢青鹤停下脚步,说:“回去吧。”

  “啊?”伏传被他弄迷糊了,小心翼翼地看他的脸色,“大师兄,你又和我生气了吗?”

  谢青鹤摇摇头,很亲昵地把胳膊搭在伏传的肩膀上,当他拐棍扶着一步步往回走:“我有我的想法,你有你的道理。若事事都要你照着我的想法去做,你还是伏传么?这世上有一个谢青鹤就足够了。”

  “大师兄并不认我的道理。”伏传说。

  很意外的是,谢青鹤否认了这一点:“我认你的道理。无论什么世道缘由,杀人食肉者都死不足惜。我也不认为他们不该死。”

  “但是大师兄又认为我应该放过他们?”伏传问。

  “凡人杀人是罪,你我杀人是罚。这其中差在哪里?”谢青鹤问道。

  伏传被问得一磕巴,他从来也没想过这个问题,寒江剑派从来都是世外主宰,相识的门派起了纠葛都要巴巴地请寒江剑派来讲理说和,寒江剑派弟子出门行走江湖,说你错了你就乖乖认错,叫你削一只手赔罪你就削一只手赔罪,天生就是维持正义的獬豸,地位在那儿无可置疑。

  “想是……我并不为私欲杀人?”伏传说。

  谢青鹤摇头:“天塌下来,宗派得去顶着。守得住世间太平,才有资格执掌天下生死。”

  “说得浅显些,我等不守着世外剪除魔患妖氛,就是魔类妖族统治人间,庶民百姓自然遵守魔类妖族的律法,被魔族裁决生死。”

  “如今世道不太平,连年征战,各家掠夺袭杀,除了城中百姓多有保全,连生活在城池附近的农人也十不存一。这地方距离王都几百里远,早几十年东州与献州连番作乱,这里就被轮番劫掠……你看这片地,很多年前也被此地百姓规整得整整齐齐,那边还有方方正正的麦地遗迹……”

  “秦廷无力治守天下,诸多世家军阀只顾一己之利,谁都不曾认认真真地抚育过此地百姓。”

  “这样的世道,谁有资格为求生食人沦为禽兽的百姓执死?”

  伏传低头认认真真地听着,终究还是不肯认同谢青鹤的道理:“大师兄只顾着怜惜恶人,就不怜惜被他们吃掉的可怜人吗?秦廷衰微,军阀残暴,也不是吃人的道理。”

  谢青鹤摸摸他的脑袋,说:“你说得对。”

  伏传知道大师兄在敷衍自己,不过,谢青鹤已经妥协了,他也不再纠缠。

  这时候二人已经回到了刚才发生厮杀的地方,那群试图围猎他二人的杀手尸体还七七八八地倒在草丛中,伏传朝着远处瞥了一眼,说:“他们走不远。”

  谢青鹤点头不语。这群人既然吃人,也不会放过同伴的尸体,必然会回来捡拾。

  伏传沿着草丛中倒折的痕迹往前搜索,一路往前找。谢青鹤的身体渐渐适应了山下的环境,膝下不再无力,不再扶着伏传走路,伏传脚下更加迅捷灵巧,二人往前搜索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走过大片荒废的农田之后,绕过一片小山丘,远远地就看见一个身影朝着远处飞奔而去。

  那人边跑边喊:“*&##%%##”

  伏传震惊了,回头看谢青鹤的脸色:“大师兄,你听懂了吗?”

  “他说的是青献一带的土话,告诉那边的人,我们过来了。”谢青鹤本身就懂一点古语,这段时间常在青州行走,与青州本地的杨奚等人交流,已经学了个七七八八,“你去追吧。我这就跟上。”

  眼见那人都快跑出视线了,伏传也不迟疑,直接用登云术飞了出去。

  谢青鹤也紧赶了一步,不过,追了两步觉得气喘,只好放慢脚步徐徐前行。

  看着小师弟在空中宛如落叶的身形,他心中也有了一丝反省的明悟。这么多次入魔修行,见了太多人间地狱,开始执着反省自己是否有在乱世中执死的权力,反倒忘了最简单的道理。

  ——这世道对不住恶人,更加对不住从未伤害他人的无辜者。

  这让谢青鹤心生警醒。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所坚持的人间道,渐渐地偏向了师父所持的世外道。

  不断的进出入魔世界,长久的冷眼旁观,使他总是抽离了为人的身份,站在世外仙山的远处,高高在上地悲悯世人。万物皆为刍狗,神仙岂有喜恶?渐渐地,谢青鹤的袖手旁观就成了习惯。

  谢青鹤对此有了一丝怀疑。他的道心,一向坚固无比,什么时候发生了改变?

  往前追了快二里地,在山坳中出现了一片废弃的村庄,大多数茅屋都已坍塌,只剩下半间被焚烧过的石头屋子还能勉强遮风挡雨。谢青鹤在往里走的路上就陆续看见尸体,显然是伏传的手笔。

  谢青鹤走过尸山血海,对尸体无动于衷。让他面色沉郁的是散落在四处的骨头。

  都是人类的头骨,被熬煮之后,残留着与生骨截然不同的颜色。被砸碎的丢在了地上,保存完好的则像是碗一样倒着放在了地上、残壁上,盛着露水或是雨水。

  谢青鹤一路往里走,突然往东边跨了一步。

  在他面前是一扇坍塌的土墙,断墙上露出做梁的篾条,墙头上放着一个小小的头骨碗。

  那只“碗”太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