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大师兄是有心折我情志,辱我护持,使我明白上下尊卑的道理么?
——她是你的鬼奴,只看着你的情面我也不会赶尽杀绝。
伏传只要想起自己刚才憋着一身愤懑委屈对大师兄的质问,就想马上往地上挖个坑,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埋进去。他羞耻得脸上一片赤红,几乎不敢抬头看谢青鹤的脸色。
谢青鹤只觉得怀里的小师弟渐渐软了下来,一直紧绷着的心才放下。
只要伏传不发脾气,其他的事都不重要。
“好了么?咱们不生气了?”谢青鹤摸摸小师弟的后颈,“回去休息了?”
伏传一只脚死死抵着地面,不让谢青鹤拉他回去,尴尬地说道:“不,大师兄,稍等一等。我……这事我们还是要说清楚的。”
谢青鹤也不强拉他,问道:“还有什么事?你要说明白,我都可以解释。”
“我都明白了,没有什么还要问大师兄。是我,我还有事要向大师兄解释。”他有些难过地抿了抿下唇,“……也没什么可解释的。我误会了大师兄,我对大师兄的猜测却不是误会。”
“我对大师兄说了不可饶恕的话。”伏传声音在喉间打转,隐带一丝硬沉。
折我情志,辱我护持。
这八个字,对谢青鹤而言,太过残忍。
只是谢青鹤与伏传的关系太过特殊,不管伏传怎么误会揣测,对谢青鹤说了怎样刺心刻骨的话,只要二人说明白是一场误会,谢青鹤都不能对伏传多问一句。
他是掌门,是师兄,是爱人,当然要无条件地包容小师弟的一切不智冲动。
“是我隐瞒在先,使你心怀忐忑,一意揣测。”谢青鹤还记得小师弟从噩梦中惊醒的可怜模样,“我藏起尖,不说凉姑来找我的事,原本是想保护你。此后的事也都不怪你,是我没措置妥当。”
“秘则生隙,有隙则生疑。你心底就是不相信我会伤害你,才会这么气鼓鼓地,满心委屈。”
谢青鹤捧着伏传圆乎乎的小脸蛋:“不过,若是今晨你就拿着‘尖’,出来问我,这是怎么回事,那就更好了。小师弟,不要害怕质问我,你也要知道,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伏传沉默片刻,小声说:“我渐渐地觉得,有些配不起大师兄给我的关爱。”
谢青鹤听他这么一说,突然想起在里梁山脊之上,小师弟背着他步步前行的殷勤爱护。
伏传并不知道,那一次对他而言微不足道的背行,带给了谢青鹤多大的情感安慰与补偿。
任何时候,只要想起小师弟稚嫩荏弱的肩背,谢青鹤都会沉溺在小师弟给予的温柔与爱护之中,永生永世无法忘怀。
谢青鹤并不对伏传说任何承诺与蜜语,突然把伏传摔上肩背,一只手托着伏传的小屁股,沿着夜色往窄巷深处的住处返程。
伏传受惊之下,乖乖地趴在他的背上。
回程的路走了一半,伏传才在谢青鹤耳边问:“大师兄,你真的不生气吗?”
谢青鹤摇头道:“不生气。”
伏传将脑袋放在他肩膀上,看着眼前无边夜色,小声说:“我不信。”
“乍然听见你问我的时候,是有些生气,现在已经不生气了。”谢青鹤感觉到伏在背上暖烘烘的重量,解开了与小师弟的误会与矛盾,心中只有爱慕与松快,“只要你不生气,与我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其他都是小事。”
伏传的脑袋不大老实地在谢青鹤的肩膀上扭来扭去,呼吸时轻时重,喷在谢青鹤的侧脸上。
第233章 大争(45)
林姑知道谢青鹤与伏传夜里出去了一趟,她不闻不问,对与自己无关的事绝不好奇。
次日天光大亮,林姑才看见放在桌上一碗黑漆漆的汤药。这年月生病吃药尚且不如跳大神管用,林姑看了一眼,想起自己身上飞快愈合的刀伤,倒是很好奇这药是治什么病的?
她其实也不大会炙膳,记着谢青鹤昨夜煮食的顺序,一一照做,煮出来一锅豆饭。
伏传闻着味儿不对,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坏了。”
林姑也觉得有点坏了。昨天谢青鹤煮饭的时候,可没有这么一股苦味。
伏传起床检查正在火上突突冒泡的铁锅,问道:“姑姑煮食前没有涮一涮锅子吗?”
林姑脸色尴尬:“洗……过的。”家里水也不多了,她想着把豆子煮上了再去汲水,就用一点水儿把铁锅涮了一边,那是真正的“一点儿”水,只够把残留在锅里的药渣扒拉干净。
伏传连忙说:“那也没事。这药吃着没妨碍。就……有点苦吧?”
林姑不懂得什么医理药性,只知道神仙似的两位小君子带的药,都是不可思议的神药。膏药抹一点就能止血止疼,让豁开的伤口飞速痊愈,不就是神仙故事里的仙丹吗?就算仙丹有点苦,吃了也能强身健体吧?
谢青鹤才悉悉索索地整理衣物下了床,先取水漱口,伏传回身给他倒了点温水饮下。
“我待会儿就走。”谢青鹤不打算留下来吃苦豆饭,“林姑,桌上的药,服下就不会有孩子。这药温和不伤身,不会影响以后成亲生子。”
谢青鹤没有指名道姓说专门给你熬的药,但,除了林姑,谁都不需要这碗药。
林姑非常意外,受宠若惊,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喝吗?”伏传端起那碗早已冰冷的汤药。
林姑摇摇头,说:“劳动两位小君子记挂。不过,我是楚家世仆,却在夫人跟前服侍,很早就喝过不能孕子的药了。”她说起自己一生的遗憾,却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
谢青鹤看了伏传一眼,开始调制药水,热水蒸脸化妆易容。
伏传就去安慰林姑:“人时时刻刻都在长,皮破了能结痂,肉去了能生肌,就算吃了使人不孕的药,也能养得回来——总没有人在你身上动过刀子吧?”
林姑听得心花怒放,不住摇头:“没有,没有。只是喝了一碗药,小肚子痛了几日,下了许多……脏血。这也能治得好吗?能长好吗?还可以怀上孩儿么?”
伏传在前一世跟着三娘给不少闺阁妇人治带下病,经验非常丰富,他自己也曾用女身修行,对妇人的体内器官更加熟悉十分,这是谢青鹤也无法比拟的优势。这会儿一边安慰林姑,一边拿了拿林姑的脉象,仗着年纪小,指尖蕴气直接在林姑腰腹间探查了一番,说:“能怀上的。”
林姑屏气凝神地任凭他检查,闻言长出一口气,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真的能?真的能?”
不等伏传再安慰,她爬起来端起桌上的药三两口喝了个精光。回头看着伏传错愕的眼神,她才恢复了一贯的安静卑弱,轻声解释说:“万一……总不能怀个恶人的孩子。”
伏传也不说“你现在大概其怀不上”,点头附和道:“是这个道理。以后找个伟丈夫才是。”
那边谢青鹤已经改了易容的模样。
当初为了隐藏身份,他和伏传都换了女装,模样也改得很不起眼,只怕走街串巷给人留下太深刻的印象。这会儿恢复了男身,仗着常年习武,平日里也吃得营养,长得比一般少年高壮,他给自己的妆容画得老成了几岁,模样也做了微调。
伏传早已习惯了他神乎其技的易容手段,林姑心中暗叹不已,这手法心机都太骇人了。
谢青鹤给自己的妆容弄得仍旧不长眼刺目,只是眉梢眼角都带着柔和舒展,让人看了就心生好感,照着最玄学的话说,这就叫面善。总有一些人,长得不算惊艳,就是让你觉得顺眼。
谢青鹤想要混进燕城王府上打探消息,光是这张故意画出来的“脸”,就能给他很多方便。
林姑并不知道谢青鹤要混进燕城王府,见谢青鹤独自出门,她也不敢问谢青鹤的去向,只满心期待地围着家里这个“小女”打转,对伏传有了十二分的殷勤与谄媚。
伏传左右无事,说:“那咱们出去采药吧。”
后世许多常见的药,在这时候还是无人问津的野草,还得弄回来自己炮制,比较麻烦。
带着汤药苦味的豆饭谁都没有吃。伏传把那一锅豆饭用洗干净的破木碗装好,跟林姑出门的时候,顺手丢在了昨日见过煮老鼠吃的小孩家院子里。
林姑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多话。
这个时节不敢轻易出面做好人。若是被这附近的流民贫户都知道他们家有余粮,很快就会有人上门抢劫。底层生活毫无秩序可言,弱肉强食没有半点道理。
照着林姑的想法,这锅豆饭就算埋在土里,也不该施舍出去。
……总归还是太心善。
想起那一日从天而降的伏传,林姑也没什么可说的。她也是伏传这份善心的受益者。
※
谢青鹤早几日就确定了燕城王府的位置,出门之后,他沿着王都长街,一路往西走。
燕城王本身也是妘氏皇族,皇帝把他扣押下狱之后,王府中上赐的奴婢大多都收回了宫禁,他原本最心腹的家臣、家僮则都在漫长的绝望中,被皇帝有意无意杀了个干干净净。
这回燕城王突然出狱力挽狂澜,皇帝也不可能再把他关回监狱,燕城王就回了王府。
——十年前,皇帝把燕城王关押起来,就是关着。没有说燕城王犯了什么罪,也没有褫夺燕城王的封号、身份,于此相关的诏书圣旨,一概皆无。
所以,十年后的今天,燕城王被放了出来,也不存在什么平冤昭雪,复位回府。
本身就没有定罪,没有削爵,就……自己回去住着呗?
朝野之中也有不少人替燕城王鸣不平。
当初摄政托孤的燕城王,对朝廷江山君主都没有一丝过犯罪孽,莫名其妙被关押了十年,出山就挽江山于倒悬,这么大的功劳,这么大的委屈,就不值得皇帝一张罪己诏?
当然也有维护皇帝对着燕城王唱反调的,这批人以丞相韩瞿、郎中令王琥为首,言必直斥燕城王私心祸国,明明都要把陈家主力全歼在天京河,怎么突然被陈起杀了个回马枪,搞得禁军十陨其半,王都元气大伤,这难道不是燕城王养寇自重,故意恐吓君上以求自挟兵权吗?
燕城王不欲陷入朝堂争端,退了一步,交出兵权之后,不吵不闹回王府养病。
他在阴冷潮湿不见天日的监狱里住了十年,浑身上下都是病。
与此同时,他也把皇帝赐给他的奴婢美人,全都拒之门外。如今在燕城王府服侍当差的,多半是听着风声找回来的王府旧奴,又或是一些失去营生、没有饭吃的王都贫民。
谢青鹤一路溜溜达达到了燕城王府门外,发现这里居然门庭若市,围拢了不少百姓。
这批人多半都不是贫民,带着车驾和家僮,有人立得久了站不住,要几个奴婢扶着也不肯走。
燕城王府有门子负责拦人,顺便维持秩序。好几个来来回回地在人群里打转,不停地劝说:“王爷正在病中,不是不见,实在是起不来……要么,郎君留下帖子,先回去?待我们王爷稍好些了,再发帖子请郎君来府上叙话。”
被劝说的来客看上去也不是不讲理,拉住来赶人的门子,浮肿疲惫的眼皮眨出泪水:“我等岂会不知道王爷艰难之处?可如今奸佞当道,天子以国法戕下民,我等下民不来哀求王爷,还有何处可以伸冤?若是王爷都不肯抚慰下民,这天底下哪里还有活路啊?!”
哐当一个大帽子甩下来,话里话外推着燕城王去和皇帝打擂台,门子听得脸都绿了。
自从楚家求上门,燕城王上朝掌掴郎中令的消息传出去之后,燕城王府门口就聚集了大批前来哀求申述的老百姓。大部分是想求燕城王出面驳回皇帝封城的旨意,让他们这波不高不低的中产家庭也能逃出王都,避开被陈家屠城抢掠的悲剧,另还有一部分则是被王琥等党羽戕害过的下民,想要找燕城王替他们做主……
这批人的来历非常复杂,有听见风声自动自发跑来的,也有王琥等人暗中派来的。
不管这批人的来意背后是真心诚意想要祈求燕城王主持公道,还是故意挑拨燕城王与天子不睦,滚滚民意已经把燕城王架在了火上。
有了这一批堵门不走的“恶客”,谢青鹤想要混进王府找个差事的计划就比较艰难。
一来门上没人顾得上他,二来就算王府缺人,外患如此汹涌,稍有治家经验的管事也不会在这时节轻易收人进府,以防止混入奸细,被有心人抄底。
明知如此,谢青鹤也没有完全放弃自己的计划。他不远不近地混在人群中,听着附近人说话。
谢青鹤出来找活儿干,穿得朴素,独身步行,也挤不进呼奴使婢的那一拨人群里去。那边都是请求开城逃亡、薄有资产的富户,谢青鹤这边聚集的则多半是受了权贵欺压,无处申诉的贫贱之人。
和吵嚷着与门子说得你来我往的富户们不同,这边的人大多数都很沉默,有跪着的,有蹲着的,也有不少坐在地上,两眼无神又仿佛带了点希望地望着紧闭的王府大门。
少数人也会不断地唠叨,向身边的人诉说自己的委屈,诉说这世道的不公……
谢青鹤穿行其中,看见妇人甲拉住了老翁乙,妇人甲嘴里不断地重复:“赭小郎打死了我女,说我女是撞死的,谁人撞死了满身伤?老人家你见过吗?撞死的能把腰骨撞断?”被她拉住的老翁乙却对着她不停地说:“我祖祖辈辈都在圩乡种豆,五世皇帝也吃过我祖爷爷种的豆,我家有五世皇帝钦赐的马蹄金,谁也不能抢了我家的地!”
此两人拉扯着对方,不停地说着自家的委屈,谁都不在乎对方在说什么,又不肯让对方离开。
谢青鹤突然想起了陈起在别宫给他讲过的那个故事。
妘家坐天下这么久,大概是和天底下无数人都结了数不清的私仇了吧?
堵在燕城王府门口的人也不是都不听劝,有一些富户待得累了,就把帖子留给门子,带着家僮马夫离开。然而,有人离开,也有人陆续赶来。谢青鹤在门口等了快两个时辰,肚子饿的咕咕叫了,这屋前的混乱始终没有稍减。
富户自然有仆婢送来食水,不少富户的马车里还放着恭桶,一切都显得很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