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稻种倒是简单。他现在身子渐渐好了,修为也不必尽数负荷皮囊,轻身术也还成。寻一个最近的村寨,换一些稻种,快去快回,也就是三五天的功夫。
问题是,怎么种呢?
谢青鹤躺在床上想了半晚上,觉得辛辛苦苦种点稻子,明年才能吃上,也太艰难了。
嗐,都去换稻种了,不如直接买点米面。谢青鹤顿时觉得思路清晰起来。种什么呀?脑子裂成脑花了么?还得再买一点油盐酱醋,茶叶也可以买一些。嗯,若有酒曲,也要弄一些。棉花?没有被子啊,一直拿大氅御寒,虽说现在也不怎么怕冷了……
把想要采买的东西梳理了一遍,谢青鹤歪在小床上,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次日,准备出林采买的谢青鹤心情极好,翻着自己收藏好的银匣子。
他这大半年都困在密林深处,身体不好,不能随便乱跑,守着两匣子金银,这东西也缺,那东西也少,日子过得委实太艰苦。如今身体康健了,有余力出门买东西,想到未来的日子马上就会变得“富足”起来,谢青鹤就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
用匕首将马蹄银切成小块之后,谢青鹤将银子装进荷包,又背上自己亲手竹编的背篓出门。
他在背篓里带上了铁锅和铸铁小火炉,两块咸肉,一把野菜。
往盘谷山庄方向去寻找村寨采买是最方便的,可一来太远,二来容易暴露行藏。
往其他方向走则完全是探路,根本不知道何处会有村寨,更不知道会走上多远。
谢青鹤不想往盘谷山庄的方向走,有了探路的心思,出门还记得背上咸肉野菜,也算是极有诚意了——一年前,他还是个出门只驾乘飞鸢、绝不打包袱的潇洒客。
有了轻身术加持,谢青鹤在密林中穿行速度极快,往东走了不到三日,就沿着水源找到了一处村寨。小村子没有几户人家,似是逃难至此,过得也很是艰难。谢青鹤远远地瞥了一眼,这村里人连衣裤都穿不周全,大冬天都有光着脚和屁股的贫民缩在草堆里,哪有富余的物资跟他交换?
有了村落人烟的地方,附近必然还有人群聚居之地。
谢青鹤继续往东,想要搜寻更加富庶的村落,行至半途,看见几个村人抬着一具尸体在路上,背后追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弱男子,哭喊道:“我家娘子还没死!你们要抬她去哪里!”
谢青鹤不禁稍微停步。还没有死?
抬着妇人的村人甲嚷嚷道:“快快快,不要理会他!”
几个村人居然越跑越快,抬着妇人胳膊的村人脚下一滑,跌了一跤,其余几个也不曾等待,继续拖着那妇人奔跑。那妇人半个身子就在地上拖行。
追在后边的瘦弱男子又气又急,大喊道:“你们!我的翠娘!她还没有死,你们别拖着她!”
那村子本就不大,几个村人没多会儿就跑到了晒谷场。闲置的晒谷场上居然架起了柴堆,几个村人把妇人放在柴堆上,马上就有几人回身抱住赶来的瘦弱男子,另外几人高喊:“王二家的,举火出来!”
谢青鹤悚然一惊。这几个人竟是要把那妇人烧了?
瘦弱男子为救妻子奋力往前,那几个抱着他的村人被他拉扯了几步,火气便出来了。
村人乙抬起拳头狠狠捶了瘦弱男子几下,虽说都是贫苦人,身板都挺削瘦,几个村人还是比那瘦弱男子略显魁梧,几个人围着打了一顿,那瘦弱男子满脸是血,人也似乎被打迷糊了,只会喃喃喊娘子。
村人乙揉了揉自己的指骨,数落道:“你这流人不知好歹!咱村大发慈悲收留你夫妇两个,村长还让你住了咱村的破庙,你竟要害我们!”
村人丙也说:“苏老大,你婆娘这是要过人的病,你不能害了我们全村老小!”
临近晒谷场的王二家,已有一个妇人举着柴火出来,战战兢兢地不知道交给谁。村人甲上前接了火,开始用干草点燃柴火。瘦弱男子呜咽着又站了起来:“我娘子没有病……你们不能烧了她……”
当地一声。
堆起的木柴突然坍塌。
正在引火的村人甲吓了一跳,突然发现一根木柴上钉着一朵灿烂的银花。
“这……这是……”村人甲又惊又吓,还有一丝贪婪,先放下了手里的火柴,想要去拿那根钉着银花的木柴。粗糙干裂的手才伸出去,就觉得手心一凉!居然有半角银子落在了手心。
谢青鹤已经走近了晒谷场,说:“别碰那妇人。”
村人甲只见他身披大氅,衣饰华贵,恍惚间以为是哪位神仙临凡。
直到看见他背后还背着一个竹编的背篓,背篓里放着一把野菜,这才从恍惚中清醒了过来——哪有神仙会大冬天地跑出来找野菜?!
“你是哪来的……客人。”村人甲看着谢青鹤俊美出众的面容,到底不敢骂得太凶,“这婆娘得了伤寒,要过人的,衙门教我们烧死才能保平安。”
“我是大夫。她是不是疫病,我看了才知道。”谢青鹤近前探察。
村人甲手里还拿着那一角银子,又听说他是大夫,倒也没有太阻止。
谢青鹤岐黄之术得传于寒江剑派,与俗世医道颇不相类,毕竟修行之人根底扎实,正气凛然,诸邪不侵,很少会被病气传染,所以,他学习的医道里,不曾提及什么过不过人的病症。
本想着若这妇人真是伤寒,他将之带走与众隔绝,施药运气调养几日,也能痊愈。
哪晓得谢青鹤近前探了脉,差点给气乐了。这妇人不过是肠胃受了寒,有些上吐下泻的症候,再有一些妇人才有的小毛病,哪里是什么伤寒病?
至于为什么昏迷?纯粹就是身体虚弱又没吃什么东西,再给这群村匪吓的!
“不是伤寒。我开个方子,吃了就好。”谢青鹤说。
几个村人面面相觑,还有几丝狐疑:“你莫不是唬我们吧?这婆娘又吐又拉,不是伤寒?”
“伤寒病人发热,多腹泻,少见呕吐,你们摸她发热么?”谢青鹤问。
瘦弱男子已扑了过来,抱住自己的娘子,说:“翠娘没有病,她好好的……”
至于谢青鹤说开方子的事,谁都没有听见。这村里个个穷得叮当响,病了也是强撑过去,开方子?往哪儿去拿药?离着最近的镇子也有八十里山路呢!谢青鹤只好把自己背着的鲜肉和野菜拿出来,下了医嘱:“煮点咸肉野菜汤,撒一点毛毛盐,一日两碗,两天就差不多好了。”
他见这村人也不是个个穷凶极恶,想来是被疫病吓住了,才会如此反应过激。如今澄清了那妇人并非疫病,想来也不会再烧人,谢青鹤也没有做进一步的处置。
留下菜肉之后,谢青鹤又询问了附近的村落分布城镇情况,背着空背篓,继续往东赶路。
附近的村落都很萧条。
谢青鹤走了几个村子,得知春天曾有一场伤寒爆发,附近几百个村落无一幸免。
许多人都在那场伤寒中去世,后知后觉的衙门赶来烧了不少房屋与尸体,据村民所说,一些还未死去的病人也在其中被付之一炬。疫病耽误了春耕,陆陆续续到秋天才消停。
许多农人破家失土,闹得十室九空。所以,这附近的村落都很萧条。
谢青鹤一直找到了附近的黄门镇,才用银子采买到了自己想要的米面油盐。
酒曲是从镇上唯一的食肆换的,布料铺子的货物也很粗劣,没有丝绸绢,更没有细棉布。谢青鹤到底还是请人弹了一床三斤的棉被。临走时又去了陶瓦铺子,买了些陶碗瓷盆。
虽说现在已经有了修为,匕首也能削大石了,谢青鹤还是去铁器铺子买了些农具。他终究还是有一个在门前席地而卧、烹茶赏景的梦想。有把斧头砍砍树,它不美么?
谢青鹤用轻身术赶路无须择途,找准方向一路飞掠就行,并不一定需要道路。
何况,来时绕了好几个村子,走的是个复杂的路线。回程时本可以直接往家里走,能省去许多路程时间,思前想后,他还是往第一次遇见的仅有几户人的小村子绕了一回。他想再确认一下那妇人的病情,若是还没有好,他买的米面不少,倒也可以施舍一些。
时隔两日再回那小村,谢青鹤愕然发现整个村子寥寥无几的屋子都被烧毁了,有焦尸横陈其间。
半里外的破庙倒是好端端的,谢青鹤走近就闻见一股肉饼的焦香,庙里横七竖八摆着各种米面土豆白菜等粮食,房梁上还悬挂着一些腌肉,一把柴刀竖在门口,血迹斑斑。
前日还昏迷不醒的妇人翠娘正在烙饼,一口油亮的铁锅架在柴火上,油滋滋作响。
谢青鹤走路没有声音,站在门口挡了光线,翠娘也没回头:“苏郎回来啦?饼马上就得了。你先歇歇烤烤火……苏郎?”她没听见回应,温温柔柔地回过头,看见陌生男子站在门口,“啊!”
翠娘吓得手里的铲子掉地上,立刻倒退了两步:“你是何人?”
“我是大夫。”谢青鹤心中感觉极其诡异。翠娘如此受惊,门内又只有她妇人独处,碍于男女大防,这时候谢青鹤也不好进门,问道:“你丈夫呢?”
“是曾写了咸肉野菜方子的大夫么?”翠娘看清楚他身披的大氅,背后的竹编背篓,紧绷的神色就轻松了下来,“苏郎去山里了,待会儿就回来。”
这感觉就更怪异了。
外边整个村子都被烧成了焦土,到处都是烧成炭状的死人,场面极其恐怖。
这对住在破庙里的小夫妻却恍若未觉,还能关起门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妻子在“家”做饭,丈夫出门“办事”?
谢青鹤点点头:“苏娘子大好了。”他不知道翠娘姓氏,随夫姓也不算冒犯。
翠娘弯腰把地上的铲子捡起了,客气腼腆地说:“多蒙您仗义援手。您进来喝杯茶。”
这妇人谈吐不似一般乡人,口音也很清爽,更似雅言。谢青鹤没看出来那苏郎有几分特别,这翠娘来历倒是不大一般。谢青鹤进门之后,翠娘有些不好意思:“乡野地方,连个座椅都没有,怠慢先生了。”说着把一个还算干净的小板凳递了过来。
谢青鹤坐在板凳上,围着炉火取暖。
翠娘果然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来,里边煮着姜片与大葱,一片腥臊之气。
“驱寒。”谢青鹤笑了一下,当着翠娘的面,将这杯加了料的茶汤喝了大半,很快身上就暖和了起来,脸颊微微泛红。
翠娘将煎烙好的肉饼放在陶盘里,请谢青鹤享用:“您随意吃些。”
谢青鹤闻着味就食指大动,老实不客气地拿起筷子:“叨扰娘子。”
翠娘抿嘴一笑,转身去清洗腌肉,说:“先生艺高人胆大。门外烧得一片白地,您也不问问为什么,就敢喝我的茶,吃我的肉饼?”
“那便请教娘子,门外是发生了什么事?”谢青鹤一口气吃了半个饼,满嘴流油,仍玉容优雅。
“先生好心,施舍我夫妻俩一块咸肉,一把野菜。那野菜不值什么,村人家中皆有贮藏。那么长那么宽的一条咸肉,可就太馋人了。您走后不久,王大富就来了破庙,要抢这块肉。”
“我家苏郎是个老实人。这块肉既然是给我治病的药,他哪里肯轻易让人?”
“不肯让人,又这么瘦小。王大富又打了他一顿,把咸肉抢走了。”
翠娘将腌肉洗好了提起来,指给谢青鹤看:“喏,这就是王大富家的腌肉。他家是村里最宽裕的一户,并不是没有肉吃。想来是没吃过肉的人,不想着肉香。吃过肉的人,越吃越想。”
谢青鹤正在找帕子擦嘴,想了想,点头道:“颇有道理。”
“我半夜醒来时,听见苏郎在我床边呜呜地哭。哎,他是个没出息的男人,遇事没点儿担当,就只会哭。我有什么法子呢?”翠娘拎起菜刀,将腌肉当当当切成四段,放进沸水锅中,“我离开艳楼时,曾发誓不再害人。不害人,也不能让人害了吧?”
“所以,趁着夜里众人都睡了,我便轻轻翻进各家的院墙,将门打开。”
说到这里,她似乎要向谢青鹤分享什么有趣的秘密:“这里家家户户都用门闩,那大门中间这么宽的缝隙,我拿着一把菜刀,轻轻一撬,门就开了。”
谢青鹤将嘴上沾着的油擦干净了,眸光微微带了一丝森寒。
“接下来的事,先生也该知道了吧?我将他们的喉咙一一割开,只要切得够快,死人是不会发出任何声音的。原本这村子里也没有几户,很快就杀干净了。”
“我又想,这人死了,不落葬就要烂。烂了难免就要生出疫病。”
“他们不是想趁着我病了烧了我么?我让苏郎点了一把火,把他们连人带屋都烧了个干净。”
谢青鹤看着她仿佛透着亮光的小脸,又对这类人的脑回路生出了几分不解:“你还挺自豪的?”
翠娘站在铁锅前,很意外地反问:“有人欺负我,我欺负了回去,难道不该自豪?师父告诉我,人活在世上,能不被人欺负,就是最大的本事。”
“王大富抢了你一块肉,你就屠了全村,这恐怕是你在欺负别人吧?”谢青鹤道。
翠娘抿嘴笑得斯文:“这不独是一块肉的事。先生忘了,他们本是想烧死我。”
谢青鹤便不说话了。
翠娘身上不带内力武功,却受过杀人的训练,也算是江湖中人。说好听一点,是快意恩仇,说难听一点,是无法无天。然而,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手底下见真章,这就是江湖的规矩。
这几个村人险些烧死了翠娘,她要寻仇,若点到为止,谢青鹤也无话可说。
翠娘的复仇狠辣到了屠村的地步,老弱妇孺一并残杀,再是打着“快意恩仇”的旗号也掩不住其中的凶残邪恶。谢青鹤若没撞见也罢了,既然撞见了,必然要管一管闲事。
翠娘轻咦了一声,突然就多了一丝慌张:“你为何还没倒下?”
谢青鹤看看放在地上的茶杯,吃了一半的肉饼,说:“我是大夫。”
在他的饮食里下药,想要把他药倒,起码得是上官时宜那样的高手,陈一味都不行。
苏金斗埋好了全村私藏的碎银铜钱,扛着锄头返回破庙时,翠娘已经死了一刻钟了。她静静地躺在地上,脸上覆着白布。苏金斗看不见她的脸,但认得胸膛不再起伏的死寂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