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他掏了半天弄不出来,谢青鹤实在看不下去了,握着他的手,帮他找准筋瓣理顺刀锋,三两刀把心脏取了出来,直接投入滚水之中,很快就煮变了颜色。
苦主愣愣地看着锅中的心脏,不顾滚烫伸手捞了出来,开始用牙齿撕咬。
他努力想要把仇人的心肝吃下去,却咬一口吐一口,吐得一塌糊涂。等他把鲁邱的心脏全都变成呕吐物时,他自己的黄疸水也差点吐了出来,精疲力竭,瘫软在地。
“小人的命,就是王爷的了。”这瘦弱的苦主向燕城王磕头,“愿为王爷效死。”
燕城王不大看得起这么个胆怯又瘦弱的男子,刀都不敢往仇人身上戳,实在没多少出息。他挥挥手,说:“留下吧。”当不了卫士,当个烧火劈柴喂马的仆从,倒也能换一碗饭吃。
※
燕城王终于歇下了,他的卫士们也终于可以换班了。
谢青鹤有燕城王的特别吩咐,不跟卫士们一起排班,有空就去燕城王跟前服侍。
照缵缵的说法,这种待遇跟缵缵是一样的。反正燕城王歇下,他就回去睡觉。燕城王醒来之前,他要赶去燕城王身边等着,陪燕城王日常。
谢青鹤心想,这还不如去排班呢。不说陈起,他服侍上官时宜都没这么殷勤过。
好处是时时刻刻都跟着燕城王,也算是完美达成了他盯消息的目标。只要姜夫人那边出招了,他就肯定不会漏掉燕城王这边的反应。
坏处是白天没有机会偷溜出去找小师弟了,只能半夜去摸小师弟的床。
鉴于小师弟的年纪目前只有个位数,谢青鹤在这种刺激行动中找不到任何刺激的感觉。
燕城王府各方面条件都不算很宽裕,毕竟燕城王出狱之后,秦廷就只剩下王都孤立,各种物资都很缺乏。缵缵给谢青鹤安排的屋子距离燕城王不远,隔着两道回廊,屋内家具齐全,丝绸被面,青瓷杯具——居然还是相州谢青鹤的窑里烧出来的珍品。可见缵缵是很认真地替燕城王笼络谢青鹤。
“明日请裁缝来量体,做衣裳。”缵缵待在谢青鹤的屋里不走,居然还坐下了。
谢青鹤问道:“你不困么?”
缵缵红着脸,说:“登徒子。”
谢青鹤看着她娇羞离开的背影,默默地关上房门。
闩上门。
※
次日。
燕城王一觉睡到了中午,谢青鹤也跟着睡到了中午。
缵缵跑来推门,门闩把她拦在了门外,她就笃笃地敲,催促道:“小谢,起床啦!今日吃蜜炙羊,快快!”
“来了。”谢青鹤好几天没正经吃饭了,年轻的皮囊发出贪婪的念想。
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想来朝堂上也该吵出结果了。
燕城王昨天这么不知死活对王都所有世家发出挑衅,姜夫人岂能不伙同丞相韩瞿落井下石?谢青鹤的目的就是通过燕城王的反应,反推姜夫人的处境。只要燕城王过得很惨,姜夫人必定安全。
没有带换洗的衣裳,出门在外也没有日日换洗的条件。谢青鹤只好穿上旧衣,用缵缵昨天送来的象牙梳子梳好头发,用怀揣的小铜镜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易容,推门出去。
赶到堂屋时,燕城王已经在吃饭了。
谢青鹤上前见礼,燕城王很和气地招呼他客座,缵缵马上送来蜜烤的羊肉。
燕城王明显不怎么想吃肉,他身体虚弱,肉食难以克化,也没有什么胃口。然而,他又很努力地强迫自己吃肉。谢青鹤明知道他这么强吃对身体毫无益处,可他既然是陈家的对手,谢青鹤就视而不见。
燕城王一边吃饭,一边询问谢青鹤,睡得如何,喜不喜欢环境,关心他的起居。
谢青鹤则琢磨着半夜出去找小师弟的时候,是不是去厨房偷点做好的羊肉投喂小师弟……
燕城王府上吃的东西都是皇室专供,和市面上能买到的牲畜肉都不相同。乱世之中,最艰难的就是哪怕花钱都买不到好东西,所有秩序渠道都混乱了。
吃了饭,谢青鹤又陪燕城王去散步,没走两步燕城王就累了,回来睡午觉。
谢青鹤只能在外边等着。
缵缵又跑来找他玩儿,跟他聊天,问他各种天真的小问题,缠着他不放。
谢青鹤年轻时行走江湖,常常遇到这样可爱的小女孩子,应付起来轻车熟路,只是还要假装“逐渐被美人计迷惑”,这就比较违心,演起来颇为不甘愿。
好在燕城王也没有睡很久,缵缵就去唤他,说:“早些晚饭,夜里积食睡不好。”
谢青鹤又陪着燕城王吃了晚饭,睡觉之前,燕城王还练了一套五禽戏,谢青鹤也就守在一边看着。直到燕城王睡下,缵缵拉着谢青鹤往宿处回去,谢青鹤都没有听见任何朝廷相关的议论。
……就这样?睡了?
燕城王在陈起口中老谋深算的形象,在谢青鹤这儿突然变成了一个没心没肺的铁憨憨。
第236章 大争(48)
深夜,谢青鹤闩了房门,在床上伪作了一个人形的睡相,从窗户离开了燕城王府。
他和伏传没有约定何时相见,伏传当然也不可能随时随地等着见他。谢青鹤一手提着从燕城王灶房里顺来的炙肉,趁着夜色一路往栖居的旧屋小跑,夜阑人静之时,古旧残破的窄巷阒然无声,流过谢青鹤耳边的仅有咻咻风声。
在苦闷悲辛的乱世中,抛下一切,步履轻快地奔向自己的心爱之人,这感觉非常好。
谢青鹤习惯了在入魔世界里轮回,心智足够成熟坚定,然而,他所修行的人间道,使他不可能彻底出世,去做一个高高在上的神仙修者,冷眼旁观世情。哪怕有了无数的经历,这一日夜泡在燕城王身边的时间里,去听排着队哭诉冤屈的百姓痛陈血泪,谢青鹤也会有情绪上的痛苦。
纵然仗着心修强悍,不使这庞大巨多的负面情绪太过影响自己,听闻见识带来的波动依然存在。
如此良夜清宵,黑暗遮掩了这座城池所有的贫穷与苦难,谢青鹤面前的目的惟有小师弟,就是谢青鹤非常新奇的体验——只有与小师弟一起入魔,让小师弟与自己相伴,才能得到的美好体验。
谢青鹤觉得自己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没来由的雀跃又欢喜,浑身上下都带着轻快。
不过,这盲目的欢喜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
隔着老远,谢青鹤就发现伏传与林姑栖身的小屋外布置了阵法,寒江剑派嫡传正宗,属于小师弟的真元纯阳清静,施法的手法更是干净利落,没有动用任何法器,只在屋前屋后放了几块石头。
这是惑人认知的灵法,正派称呼是迷踪术,也就是传说中的鬼打墙。如果来人看不出伏传的布置,只管冲着这间屋子往里走,只会在屋前屋后不停地打转,永远走不进法阵保护的范围内。
伏传刻意给谢青鹤留了一道通路。否则,以谢青鹤今世不修之身,想要破掉小师弟的迷踪阵法,只怕要蹲在门口研究到天亮。
阵法是以混淆认知达到使人迷路的目的,谢青鹤远远地找到伏传留下的后门,闭着眼睛往前走。
五感彻底封闭之后,往前走了快二十步,谢青鹤倏地睁眼,面前是朽烂的窗户。
伏传已经听见了动静,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趴在窗前,惊喜地喊:“大师兄。”他压低了声音,显然是不想惊动已经熟睡的林姑。
谢青鹤揉了揉他的脸蛋,往里看了一眼。
伏传已经爬到窗台上:“出去。”
谢青鹤伸手抱他出来,有了伏传带领,谢青鹤不必闭着眼睛穿行法阵,二人手牵手踏着冰凉的泥泞往外走,再一次来到了上回说私话的窄巷荒街。
伏传不再往前走,返身抱住谢青鹤,仰头撒娇:“大师兄,我好想你。”
简单四个字就取悦了谢青鹤,他也双手搂住伏传,道:“我也很想你。”毕竟关心门前的法阵,紧接着就问,“有人来找麻烦么?难不成泄露了行踪?……客栈宋女的事发了?”
“不是那事。客栈那边住着几个卖身的娼妇,偷偷把赵二和宋女挖坑埋了,公推一个会交际的妇人做了掌柜,一声不吭又做起了买卖,谁都没提过赵二和宋女的事。”伏传那夜去客栈探望过,因记挂着尖的事情,事后也没有跟谢青鹤交代详情,这时候才随便解释了一句。
“大师兄离开之后,我就带着林姑去采药,她不是想养个孩儿么?我弄些药材给她补一补。”
“我和她出门半天回来,就发现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好在咱们的小包袱我都随身背着,家里只有一些衣裳钱币,还有那日采买的吃用家什。反正能偷走的都被偷走了。那群人也真是可恶,偷锅也罢了,还把我们砌在屋内的灶台踹了个稀烂——都是些什么人!”
伏传说得生气,谢青鹤已经大概知道会是怎么个发展了,好气又好笑地摸了摸伏传的脸蛋。
“反正这事也不可能是外人干的,这么轻车熟路来摸我们的屋子,必然就是附近的‘恶邻’。我就摆了个阵把住处隐了起来,半夜去找了一遍,把偷了我们东西的‘邻家’统统光顾了一回。”
谢青鹤处世多少存了三分慈悲,对人性从不苛刻,甚至称得上宽容。
伏传就不一样了,没有惹着他就罢了,一旦把他激怒,他的行事就会十分激烈,毫不容情。
究竟怎么去“光顾”那群偷盗家资的邻居,伏传没有细说,谢青鹤也没有细问。以寒江剑派的教养,这事倒也不至于闹出人命,但是,轮到伏传去挟恨报复,没收赃物是必然操作,说不得还要偷一赔三,外加一顿鬼神难测的恐吓。
“这时候鬼神之说风行,秦廷也有古修士供奉。”谢青鹤比较担心伏传闹出太大动静,引来王都巫祝窥伺,“你费心些再写几道守中符,贴在门窗之上,以保不虞。”
伏传点点头,伸手去拿谢青鹤提着的包袱:“这是什么?”
谢青鹤便微微一笑,与他一起找干净的地方坐下,摊开包袱,分吃带来的炙肉。
“我今日去见舅父了。据说丞相府今天高兴得跟过节似的,宰了十几只羊开宴。”
伏传在丞相府也享用了常朝的投喂,只是月下挨在大师兄身边,跟大师兄一起吃东西,滋味又不一样。他细短的两根指头捏着油光水滑的炙羊肉,一抬手就是一口,小嘴叭叭吃得可香:“舅父也不催我们回去了,他说,燕城王心志已泯,方寸大乱,只怕没多久就要倒台。燕城王家里也宰羊呢?”
伏传说话没有前因后果,谢青鹤理解起来倒没有太大的障碍。
韩瞿在丞相府宰羊开宴,是因为燕城王不知死活地包揽了百姓申冤诉苦之事,得罪了整个王都的世家贵族。不管燕城王拒陈之功何等显赫,这都是毋庸置疑的政治死亡。
韩瞿庆祝燕城王倒霉才宰羊开宴,燕城王居然也宰羊自娱,他是完全不担心自己的处境?
“看不透此人。”谢青鹤说。
伏传特别好奇:“大师兄看不透他?”
“做事似是而非,细究背后想法似乎都背道而驰。昨夜他做的事你也听说了吧?荆王与太子都再三恳求他为国全身顾全大局,他就偏要在这时候捅开世家王族的脓包,洒出一地脏血。这么看起来,他对秦廷的未来也是非常失望,认为不可能再有秋后算账的时候。”谢青鹤说。
伏传已经吃饱了,意犹未尽,开始舔手指上的蜜汁,还有一些残留的香料。
谢青鹤掏出帕子给他擦手,他擦了一把,借着月色低头打量:“诶?”
清晨谢青鹤起床的时候,穿的还是旧衣裳,下午缵缵就派人把新衣裳送到了谢青鹤的屋内。谢青鹤穿着旧衣出门,手帕已经换了新的。丝绸柔软细腻,价值不菲,伏传摸一下就知道不对。
不是大师兄带在身上的帕子!这是新帕子!一块很贵的新帕子!
谢青鹤解释说:“他看似对时局绝望,私底下却很积极地笼络我。虽没有明确地说出口,我大概知道他是想哄我去青州刺杀陈起。”
伏传知道谢青鹤卧底凶险,擦好手连忙把帕子还给他,说道:“这么看来,他是做戏?”
谢青鹤摇头:“倒也不像是做戏。”
他把前天至今在燕城王身边的见闻,挑着要紧的对伏传说了一遍。
“我想,或许是十年监禁生涯摧折了他的情志,使他的想法不那么坚定专一。一时想要救国于倒悬,不惜倾尽一切,一时又思量绝望,想要在家破国灭之前孤注一掷。”谢青鹤很难把燕城王当作长者来看待,燕城王才活了四十来岁,在谢青鹤眼里,不过是个孩子罢了,“他也只是个人。”
“要我说,燕城王也不过就是一介武夫。他要真有几尺城府,足以谋国安邦,也不至于混到今天这份上。当初他是监国的叔王,手里还握着禁军兵权,就这么被皇帝偷偷拿了,不明不白关在牢里快十年,还是皇帝开恩把他放出来,他才有了出头之日。”伏传也不大看得起燕城王,“古往今来会打仗的悍将多了去了,得了善终的又有几个?”
谢青鹤想起燕城王病弱憔悴的背影,难得附和地点了点头。
燕城王从受命监国辅佐侄儿幼帝开始,一辈子的操作中规中矩,没有任何出彩之处。也就是临危受命跑出来杀了陈起一个措手不及,给苟延残喘的秦廷续了一命,才被安上了神一般的光环。
伏传看着谢青鹤的脸色,问道:“大师兄,你对燕城王心生好感?”
“如此处境下,还肯撑着病体聆听下民哭诉,竭力为下民主持公道,总算对得起王子身份。”谢青鹤不完全认同燕城王粗犷的判罚方式,但,相比起包庇贵族士人,将百姓视作草芥的昏官恶吏,燕城王绝对是这个时代难得一见的清流。
“姜夫人跟韩瞿已经在动计了。今天朝堂之上,韩瞿和王琥都在天子跟前指责燕城王越权擅杀,赭家还派了人去大理寺喊冤,状告燕城王杀了他们家的平小郎君。太子出面说和此事,暂时无事。”
“我听舅父说,韩瞿和姜夫人商议,这段时间他们会拼命上书弹劾燕城王。”
“再过一段时间,他们就偃旗息鼓。”
不等伏传说完,谢青鹤已经明白了这个计划的刁毒之处:“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