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390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伏传反倒是先哭了起来,眼泪大颗小颗往下掉。

  谢青鹤:“……”

  陈隽的皮囊太过幼小,伏传哭起来就像是与大黑狗打架失败的倒霉小儿,谢青鹤只余下满腔无奈。他纵容着伏传哭了个间歇,给伏传擦了擦脸,哄道:“要不,先去洗一洗?”

  伏传伸手抓了抓双眼,起身就要去汤屋。

  谢青鹤认命地起身,走出去两步的伏传又倒回来,拉住他的手,跟他一起走。

  “我不是故意的。”伏传小声告饶。

  谢青鹤还能怎么办?揽住小师弟瘦弱的肩膀,告诉他:“嗯。没事了。”

  素姑熟知他二人的起居习惯,准备好汤屋之后,见谢青鹤抱着伏传入水,两人都没有讲究水温高低,她就悄无声息都退了下去。伏传在野外没正经洗过,谢青鹤舀水给他冲头,用皂角揉搓头发。

  伏传就泡在水中,被谢青鹤揉来揉去,半晌才说:“大师兄有相人之智,知道林姑不想再行奴婢之事,也知道让林姑住在城中才是最好的安排。”

  谢青鹤愣是没听明白其中的矛盾:“那不是……都安排好了吗?”

  “大师兄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安排,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吩咐我,命我去办呢?”伏传反问。

  谢青鹤替他揉着头皮的手指顿了顿,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偏偏伏传不肯给他台阶下,目光不瞬地盯着他,等着他的答案。他解释说:“你有自己的想法……”

  这句话让伏传激动起来:“大师兄说话何其可笑!若换了今日我不是我,而是一味师兄,南风师兄,大师兄也只管听他们的想法,他们说把人放在紫央宫就放在紫央宫,一句不教他们吗?!”

  谢青鹤心想,他们与你怎么相比?嘴里却不肯承认,辩解说:“你这话说得没良心。我虽没有吩咐你要把林姑安置在城外,却也提醒过你。哪里是一句不教?”

  伏传激动的时候站了起来,光溜溜的身上露出镇魂钉刺过的伤痕。

  谢青鹤见了他身上的个个小洞,也忍不住有些生气:“你就是为了这个与我置气?今日背身不肯理我,去与那群难民谈笑风生,那一日当着我的面将镇魂钉拍进体内,都是为了这个?!”

  谢青鹤毕竟多年执掌宗门大权,积威深重,他才翻脸质问一句,伏传的气势就弱了大半。

  “不是。”伏传磕巴地否认,“今天,是,那天,真……的不是。”

  那日的事,此前的事,都让伏传情绪不好,他低声说:“大师兄,私蓄鬼奴的事,我一直都没觉得后悔,直到那一日,我知道凉姑赶在我回来之前,夜奔七十里,试图袭杀大师兄。若大师兄不知道我有多难过……”

  “我知道。”谢青鹤说。

  伏传想起那枚被藏起来的尖,低头说:“是啊。大师兄知道,才会瞒着我。”

  他自失地笑了笑,承认自己对大师兄做了特别过分的事情:“大师兄替我藏起了尖。我替大师兄做的,就是当着大师兄的面,在自己身上开十二个洞。我可真是太坏了。”

  谢青鹤与他都没有太过深入地谈那件事,是因为那日事态紧急,无暇多说。

  现在没说两句又绕回了那十二枚镇魂钉,可见这件事横亘在谢青鹤心尖,实在不能过去。

  伏传抬头问道:“大师兄就没有觉得,对我有些太过纵容了吗?”

  谢青鹤冷冷地说:“没有。”

  “大师兄,你就是偏心。林林总总许多事,但凡不是我,换了其他师兄,大师兄早就训斥责罚他们了,唯独我,一味哄我,从不罪我。就说养鬼之事,换了一味师兄,大师兄岂能不管他?”伏传质问道。

  谢青鹤拒绝换位思考:“你就是你,你不是他,怎么换?”

  “如果是一味师兄呢?大师兄见他养鬼之后,也会这么好声好气说,你也有你的想法,养鬼虽不好,你喜欢也可以养着玩儿么?!”伏传非要跟陈一味杠上了。

  谢青鹤被他气笑了:“他不敢养!”

  这才是问题所在。

  伏传懵了。

  以谢青鹤的身份积威,他若告诫陈一味养鬼无益于修行,哪怕只是顺口说一句养鬼没什么好处,陈一味就绝不敢动养鬼的念头。

  伏传茫然回想从前,愕然发现,如果是在与谢青鹤定情之前,大师兄告诫一句养鬼无益,他还敢对凉姑生起好奇之心,怜悯之意吗?不敢!就算他动了悲悯之心,救了凉姑的鬼魂,也绝不敢把凉姑养在身边试炼诡术。

  他一直纠结于谢青鹤对他“双标”,一味哄他宠他,惟恐被溺杀,不依不饶地使脾气。

  这时候才突然想明白,原来不止大师兄双标,他自己也在潜移默化中转换了性情。

  陈一味不敢做的事情,他为什么敢做?因为他知道大师兄不止会宽恕自己,还有足够的能力给自己兜底。甚至还可以怪罪大师兄为什么不管束自己,任凭自己行差踏错——半点责任都不必扛。

  你不是早就知道大师兄的宠爱没有底线吗?你还敢往这口填满了蜜的深井里跳?

  伏传不敢跟谢青鹤谈“溺杀”二字,他也不能指望大师兄改变。他很清楚,从头到尾,都是他自己的问题。

  “我想明白了。”伏传觉得自己太可笑,一直在纠结如果是一味师兄,大师兄该不该训斥管束自己,却从来没有想过,陈一味根本就不会像他这样有恃无恐地挑衅大师兄的权威,“大师兄,我以后也不敢了。”

  谢青鹤本能地意识到不妙,皱眉问道:“又在胡说什么?不要总是和其他人比。你与我是什么关系,与他人怎么能一概而论?陈一味是我治理宗门的臂膀,我只要他安分听话不出差错,胳膊不听使唤可还行?——你是我的道侣,你不必‘听话’。”

  伏传含糊地点头:“嗯嗯,我知道的。大师兄,头有点凉飕飕的。”

  见伏传拿了水瓢过来,谢青鹤明知道他修为在身不惧寒暑,还是给他舀水冲去头顶的皂角。温热的水流从冰凉的发丝间潺潺流过,谢青鹤专注地替他清理短发,轻声说:“越来越说不清了。”

  伏传则盯着发尖汩汩往下淌的水流,说:“总打嘴仗也是无趣,大师兄只管看我日后行事,若是再与大师兄负气争执……”他想赌些什么,想起大师兄根本不会让他吃亏,又实在想不出代价,“大师兄,我不会再这样了。”

  谢青鹤沉默片刻,替他冲干净头发,覆上干毛巾,方才问道:“你知道,我喜欢的是你,半点都不喜欢陈一味,对吧?”

  伏传差点笑倒在汤盆里,哈哈笑道:“知道的,知道!”

  洗漱之后,二人一起去了望月宫。

  常夫人与伏传共坐一席,姜夫人与谢青鹤各据一方,看着常夫人与伏传母慈子孝,互诉别情。

  谢青鹤非常乐见小师弟与常夫人亲近,乐呵呵地陪坐,姜夫人则明显觉得很无聊,一顿饭吃了个七七八八,她在百无聊赖之下,也拉着谢青鹤嘘寒问暖。她嘘寒问暖非常实在,就是各种好东西流水一般地往儿子库里搬,谢青鹤拼命拒绝说够了够了什么都有,架不住姜夫人母爱大奉送。

  吃了饭,没聊两句,伏传的脑袋就一点一点跟鸡啄米似的,困得不行了。

  谢青鹤即刻告辞,带着伏传回紫央宫休息。

  素姑铺了床带着下女们退下,谢青鹤才把伏传塞进被窝,刚才还困得睁不开眼的伏传就清醒了,两人将软枕堆在床头,只着寝衣,在薄衾中相拥。

  伏传贴在谢青鹤的胸膛上,不紧不松地搂着,不说话也不肯闭眼休息,只是搂着。

  离开太久了。

  这种想念不仅止要说话,要问候,要了解彼此不知的一切,还要长久私密地相处。

  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在被窝里挨在一起,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处在一个天底下最亲密的位置,安全,私密,长久。伏传在谢青鹤怀里拱了拱,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

  谢青鹤哼笑道:“不去抱狗了?知道来抱我了?”

  伏传一骨碌坐了起来:“大黑狗吃了吗?!”

  谢青鹤哭笑不得:“你没回来之前它都是怎么吃的?”拉着伏传重新躺下,掖好被角,看着小师弟黑瘦了一圈的脸颊,“到底是回来了。”

  伏传翻到他身上,小声说:“我还是喜欢挨着大师兄睡。”

  谢青鹤拍了拍他的侧腰,让他舒舒服服地躺下。

第240章 大争(52)

  伏传带回来几十车失传的典籍,谢青鹤的日常重心很自然就扑向了藏书楼。

  他入魔的目的是修行。

  其余诸如济世扶弱、行善除恶种种,都只是修行之余,顺手为之。

  就算小胖妞说过,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远近亲疏之间,谢青鹤仍旧有取舍偏向。青州、乃至于陈家,不需要他过多干涉,自然就能轻取王都天下。这几十车失传的典籍对他所在的现世却具有很直接的意义,何况,除了他,没有人能把这些纷纭失落的古籍带回现世。

  此外,谢青鹤也存了几分寄望,在研读梳理这几十车典籍的过程中,万一能顿悟知道呢?

  这几十车古籍在秦廷收藏日久,大约是近代没什么人能读懂,不少竹简都生霉发烂,一坨坨纠结不散。谢青鹤最开始要做的事不是推敲文心字意,而是清理修复竹简。

  谢青鹤做文牍功夫时一向孤独,不大爱驱使从人弟子,主要是懒得指点教授。

  但是,清理竹简这事不涉及传承文脉,教起来也很容易。杨奚心细,华泽坐得住,他就点名让这两人帮着整理竹简。饶是多了两个帮手,几十车竹简堆积成山,想要弄出来也是个绝大的工程。

  每天上午,伏传都会跟着谢青鹤一起去藏书楼,帮着处理彻底毁坏、或是被修坏的竹简。

  他收拾竹简很简单,蕴气于指尖,默念咒文,乌糟糟的竹简就会短暂地恢复原状。在一旁的谢青鹤抓紧时机,将其内容原样复刻于纸上,做好记号放在一旁。

  这事就只有他俩配合才能做得好。换掉伏传,没人有这份真元施咒,换掉谢青鹤,也没人能够分毫不错、完全不落玄机地将一瞬即逝的内容原样复刻。

  杨奚与华泽在外间苦哈哈地刷霉灰,谢青鹤与伏传就在内室搞玄学。

  “缵缵想来帮忙清理竹简。”伏传突然说。

  这时候才刷了个间歇,谢青鹤正在整理笔尖掉落的绒毛,目光都落在毛笔上:“往我这里打听?她知道我的身份了?”

  “我看她未必拿得准。就算大师兄与她旦夕相处,她能认出大师兄的身形气度——陈家少君去燕城王府当奸细——这事说出去谁敢信?”伏传嫌弃烂朽的竹简太脏,蘸水洗过指尖之后,正竖在空中晾干,他的目光也在谢青鹤手里的笔尖上,专心致志地看着大师兄收拾毛笔,“不管她想接近大师兄还是接近阿父,总得往紫央宫靠。”

  “这么些天了,打听出她来青州的目的了么?”谢青鹤问。

  伏传摇头:“说她来行刺吧,她那三脚猫的功夫,没戏。若是刺探军情,咱们家的幕府设在菩阳,再不济也该去恕州转一转,青州一直也不是攻打王都的主力,阿父都不怎么在青州停留。”

  “她说想来收拾竹简。我想,叫她多走一步,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伏传又提了一次。

  谢青鹤听明白了。

  伏传是真的想让缵缵来收拾竹简。说不得这臭小子还喜闻乐见他被缵缵扒马甲!

  谢青鹤却不觉得此事有趣:“不许她来。她想做什么都无关大局。你若玩够了,尽快收网。”

  伏传眼底一抹微讶,言辞间带了点慎重:“大师兄,她此来青州是为了什么,是尊奉何人命令,都还不知道。若是拆穿了她的身份,怎么处置她,只怕就不由我们做主了。”

  缵缵是太子登基后册封的长公主,不是普通奸细。身份揭开,必然会惊动陈起。

  但是,伏传这两句话里给予缵缵的善意,已经不局限在那几十车古籍的情分之内了。他是很认真地考虑缵缵的处境,想要给缵缵此来青州的目的罗织一个合理无害的解释,担心攒攒身份曝光被陈起所害。

  “你若是替我关心她的处境,大可不必。”谢青鹤很容易就体谅到伏传的心情想法。但是,他和缵缵的关系,根本谈不上爱屋及乌,“她若留在王都,他日城破国除,我自然会顾念昔日交情,保她余生安乐。如今两军对峙,生死之战,她居心叵测潜入青州,就不是该谈交情的时候了。”

  伏传就有几分会错意的尴尬,恰好手指也晾干了,他袖手挪动蒲团,蹭到谢青鹤身边,假装去看谢青鹤刚刚复刻出来的竹简内容,顿了顿,才问:“真的要‘收网’?捞上来,就是鱼肉了。”

  “问明白来意,”谢青鹤终究还是网开一面,“送回去吧。”

  伏传诶了一声,问道:“大师兄,这是不是驯书里的符箓?看着好眼熟。”

  谢青鹤点点头,说:“是箓纹。这是桑山故族崇拜的一位神祇的尊号。还有几枚毁朽的竹简,待我复刻出来,就知道究竟记载着什么内容了。”

  伏传马上起身回到原位,把谢青鹤预备好的几根黑黢黢的竹简挑出来,蕴力念咒,暂复其形。

  两人配合娴熟地完成了几支竹简的复刻,谢青鹤放下笔,将几张纸放在一起。

  “怎么样?是在说什么?”伏传好奇地问。

  谢青鹤沉默地看着,片刻之后,遗憾地摇头:“大概意思是说,桑山居住的人,最先织网捕猎为生,他们的网织得柔韧细密,遮天蔽日,被世人尊称为罗族。罗族人崇拜一位叫,”谢青鹤指了指刚才画出来的箓纹,因为古音已经失传,他也不知道那道箓纹该怎么颂念,“这位神祇能够驯养禽兽,身边常有龙蛇相伴,就居住在桑山之巅。这位神祇登天之前,将驯书留给了罗族人。”

  伏传有些心痒痒了:“难道是真正的驯书正本?!”

  谢青鹤读了太多古往今来的经典,并不迷信所谓正本、真本。文史之类的著作才求一个真正,修法讲究的是实操,只要能达到同样的目的,如何表述根本不重要。

  他从陈家书库里翻出来桑山旧藏之后,就已经彻底反推出了驯书内容。谢青鹤很自信,经过他的推敲改良,他教给伏传的驯书只会比真正的驯书强,绝不可能差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