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挑了个晴天的傍晚,盘算着沈俣在青州府的活儿都干完了,陈箭专门走了一趟,把沈俣请到了紫央宫正殿。上官时宜预备了一席酒宴,招待沈俣吃了一顿晚饭,觥筹交错中,君臣恳谈,相谈甚欢。
谢青鹤和伏传都没去凑热闹,以免影响师父发挥。
二人在偏殿玩搏戏。所谓搏戏,其实就是游戏版的手招切磋。他俩讲好规矩,不动修为真元,纯以指尖做戏。且不计绝杀,只计触点。以三十个来回为一局,局末点数多者取胜。
若以绝杀制服论输赢,不动修为真元的情况下,伏传毫无胜算。
但是,二人以触手记点,这就让伏传多了许多纠缠的机会,两人玩得有来有往。
谢青鹤原本是打算指点小师弟精细处的搏杀之术,伏传也确实玩得开心,且获益良多。多玩两盘之后,伏传越来越熟练敏捷,谢青鹤也被小师弟逗得常有奇思妙想闪现,很受启发。
伏传玩得额上细汗点点,突然举手示意暂停,噗地笑了起来。
不等谢青鹤询问,他就无声地笑着捶了捶桌子,小声向谢青鹤报信:“唱起来了……哈哈哈,我的天呐……饭吃完了,夏赏送了酒水,他们一边喝一边聊天,沈俣突然就唱起来了……”
上官时宜把沈俣哄得太好了,沈俣调治天下农事的理想得到了主君的支持和理解,就端着酒杯对着上官时宜大唱赞歌——令其名焉,咏其志焉。
这是这个时代的风俗,心潮澎湃情绪激动就满屋子乱转,给您高声唱一首美丽的赞歌。
“师父懵了,懵了。”伏传不敢大声笑,竭力憋着用手捏住榻上的茶案边沿,还是禁不住浑身发抖,很小声地哈哈哈呼呼呼,“师父他老人家哪里见过这个啊,沈俣给他唱懵了哈哈哈哈……”
谢青鹤的耳力听不到正殿那么远,但是,光看伏传转述时的模样,他也大概能想出是什么场景。
伏传平时都挺克制,难得一回笑得抽抽,谢青鹤看着他死死憋笑的模样,眼神变得非常温柔。小师弟额上还残留着激烈搏戏时熬出的细汗,谢青鹤拿毛巾给他擦了擦,又给他倒了一杯茶。
伏传正在欢乐中,没注意到他的细心照顾,竖起耳朵眨眨眼:“诶,诶?”
谢青鹤半点不意外。师父纵横天下二百年,什么场面没见过?
果然伏传就惊讶地说:“师父他居然能跟着和,他唱的好像是相州小调啊……还怪好听。厉害了厉害了,他还站起来了,还拉着沈俣一起跳舞……”
伏传有耳如眼见的本事,在极度熟悉上官时宜的情况下,几乎可以完美复刻正殿中的一切。
他听着站了起来,学着上官时宜的动作,抖肩抖腰,抬起左腿抬右腿,居然还完美地踩在了嘴里哼唱的相州小调上,学着学着又忍不住噗笑:“沈俣踩不着调,老是慢一步。师父不嫌弃他啊,拉着他跳得好开心!”
就在此时,殿外有侍卫快马赶到,风尘仆仆地往正殿禀报:“郎主,白先生到了!”
白芝凤是收到新天子包庇的消息之后,一路披星戴月地从菩阳赶来青州。为了赶时间,没法儿坐车慢慢走,一路都是骑马。实在累得不行了,就把自己和卫士捆在一起,一路“背”来了青州。
上官时宜和沈俣正在赤脚跳舞,闻讯即刻出门迎接,鞋子都来不及穿。
白芝凤眼膛发黑、满脸憔悴,勉强保持着名士风度,与上官时宜叙礼问候。
众目睽睽之下,上官时宜仗着陈起莽夫体魄臂力不弱,竟然直接把白芝凤抱了起来,大步跨入正殿,将人安置在独属于他自己的坐榻上:“叫丛儿来!仙瑞心力交瘁,即刻用药!”
伏传一直听着正殿的动静,马上转述:“大兄,好像不大好。快去救人。”
谢青鹤不紧不慢地回身去穿衣裳,说:“来得及。”
伏传好像有点明白了。他玩搏戏出了汗,不想穿厚衣裳,顺手把常夫人送来的毛皮帽子戴上,满头毛绒绒地跟着谢青鹤出门。
到了正殿,谢青鹤上前给白芝凤搭了搭脉,所有人看清楚了他的欲言又止。
上官时宜关切地问:“如何?还不开方子煎药?”
“白先生路途辛苦,吃些细软的饮食,睡上一觉,明天就好了。”谢青鹤用小心又不冒犯的口吻上禀,“不必吃药。”
“那就好,那就好。”上官时宜就坐在榻边,握着白芝凤的手,“你就慢走一步又如何?”
白芝凤一路上确实遭罪,主要是连日骑马,娇嫩的屁股和大腿都受不了。偏偏这痛苦也不好意思对任何人说。这会儿躺在榻上都感觉还在马背上颠簸,整个人散架成一百零八片,片片都不靠拢。
“凤再也不离开郎主半步了。”这是白芝凤的血泪教训。谋主哪儿能离得开主君?
上官时宜亲昵地拍了拍他憔悴的脸,心疼地说:“先生就在这里歇半日吧。有事明日再议。”
白芝凤跑得挺快,主要是表明立场。跟他同行的王督、褚瑷等人早就骑不动马了,陈家的谋士稀里哗啦丢了一路。东楼议事俱是合议,陈起很少单独问策。白芝凤对此也没有异议:“叨扰家主。”
跑得散架的白芝凤往殿前一瘫,夏赏送了汤水来,他才吃两口就呼呼睡着了。
上官时宜轻声叮嘱道:“好好服侍。”
所有下人都跟着屏住了呼吸,惟恐惊动了正在沉睡的白先生,只管屈膝俯首应诺。
沈俣当然也不好意思再拉着上官时宜喝酒唱歌跳舞,叙礼拜别之后,上官时宜将他送出殿门,特意叮嘱陈箭,要提灯牵马将沈俣送回家去,沈俣走的时候明显非常开心。
伏传偷偷给上官时宜竖了两根小小的拇指。
“没穿衣裳就跑出来了。”上官时宜顺手把伏传拎了起来,丢给谢青鹤,“别冻着。”
谢青鹤熟知伏传的修为境界,倒不担心小师弟冻着。不过,人都被师父丢怀里抱着了,干脆就就这么着往偏殿回去。夏赏派人来提灯照明,伏传不大好意思,示意了一下,谢青鹤不肯放手,他就挨近谢青鹤怀里,伸手挂住了谢青鹤的脖子。
回到偏殿之后,伏传瞅着四下无人了,才跟谢青鹤窃窃私语:“论演戏,就我最差。”
谢青鹤微微一笑,道:“这才到哪里?明天再看。”
次日。
青州的随军幕僚奉命到紫央宫议事,青州将军安莹与青州长史沈俣列席旁听,白芝凤以谋主身份主持合议。众人坐齐之后,上官时宜才从门外走进来,身边跟着三个人,分别是少君陈丛,隽小郎君,斐小郎君。
少君正式出现在合议现场,这本该是今天最震撼的一件事,其重要程度甚至超过了今天的议题。
谁都知道,秦廷新天子驾崩没什么好商议的。真要有什么动作,兵贵神速,陈起早就决断了,哪里还能按捺到今天?今日的合议是为了恢复幕府的运作,从不正常的休假中清醒过来。
偏偏项斐也出现了。
陈丛是陈起唯一的儿子,或早或晚,他迟早都会进入中枢,参与决策。众人重视归重视,今天在合议时看见了谢青鹤,却不会特别震惊。
真正让人震惊的是项斐的出现。
项斐是已故大将项兰的独子,被陈起所收养,说是要当亲儿子看待。
——家主就真的把项斐带来合议现场了?亲儿子来了,养子也一碗水端平?
在场大多数人与项兰都是旧识,关系好或不好,随着项兰救主战死,一切都成为过去。当他们看见项斐穿着素衣,风度翩翩的出现在屋内,所有人都生起一股由衷的唏嘘与感动。
在朝不保夕的乱世之中,死后依然能够保证妻荣子贵,就是最大的心安和保障。
有项斐顶在前面,谢青鹤与伏传就波澜不惊地坐在了上官时宜身边。
和伏传想象中紧张严肃的氛围不同,合议还没开始之前,大家都在聊闲天,屋子里嗡嗡响。
夏赏带着奴婢来送蜜浆酒水,坐着聊天的人都是东倒西歪,连一向最讲风度的白芝凤和今天早上才赶到的王督都躺在席上——骑了太多天的马,腰和腿实在支不起来。最让伏传瞠目的是,安莹带了两个品级比较高的副将来,那位陈副将把脚翘得老高,居然就舒舒服服地抠起脚来……
有人喝水,有人吃东西,有随军幕僚击磬清堂,屋子里才逐渐消停了下去。
白芝凤躺着主持合议。
在场还有许多人不知道秦廷新天子暴毙之事,白芝凤才说了此事,屋子里又嗡嗡响。
伏传不禁跟谢青鹤小声议论:“这要是在山上,都罚去跪经了。”
谢青鹤把一盘子剥好的盐水花生推到他面前,示意他多吃少说。
伏传果然听话,只管低头吃花生米。
项斐悄悄注意着他俩的动作,也学着伏传抱了一碟子盐水花生,不紧不慢地往嘴里摁。
陈起到现在都没有调兵的动作,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不会兴兵。这事就没什么可议的。但是,总有人要唱唱反调,彰显自己的存在感。端水大师白芝凤躺着灭火,快刀斩乱麻地搞定了此事。
不趁着秦廷国丧兴兵攻打王都是一回事,秦廷一连死了两个皇帝,咱们总得捞点好处吧?
今天的合议内容主要就是,怎么更好地趁他病吃他肉。
这个时代的风气就是不能让谋士受气,谋士受气可能会自杀!所以,只要是受邀进到这间屋子的人,都有资格发言,且绝不会因言获罪。
谢青鹤不怎么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很多事情一开始都没有好的解决方案,大家吵着吵着互相启(对)发(骂),理越辩越明,事越理越清,渐渐地局势就明朗了。讨论到最后,基本上也就三两个看上去还行得通的方案。
这时候谢青鹤就“拾人牙慧”,挑他认为有道理的想法,直接向上官时宜“复述”一遍。
上官时宜就点头:“我儿说得对。仙瑞,就这么办吧。”
众人:“……”
苍了个天,家主是被姜夫人扎小人了吗?!
第272章 大争(84)
谢青鹤盘算得挺好,天下初定,战事将歇,可以商议新朝定都之事,请师父稳坐后方。
——具体的事情,他和伏传做好,师父只要好好地当吉祥物。
他显然低估了上官时宜对治世的厌弃之心。
上官时宜一辈子拿的都是世外执剑之人的剧本,既非圣人,也做不了明君。
原因很简单,上官时宜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是非观念,非常强烈刚硬,无法对任何人包容妥协。他自己聪明出色,战力极强,所以,他也无法跟“笨蛋蠢货”共情。这就导致他无法容忍上层弄奸,也无法容忍底层犯蠢,坏蛋就该杀头,笨蛋活该受苦,啊,放眼天下,余子碌碌,都是来添堵的!
为君者该有的制衡、妥协,对底层愚昧、贫苦之人的同情、仁爱,上官时宜都很少有。
这种藏在骨子里的观念冲突,并不是谢青鹤包揽了往来竹简、无须上官时宜亲自处理,就能彻底避免的。陈起是个非常全能且“纳谏”的主君,他不仅能马背上作战,陈家治下所有城池的治理、内部势力的协调制衡,也全都集拢于陈起一身,没了陈起,谁都玩不转。
谢青鹤帮着处理了所有的军政事务,还是得给上官时宜做简报,让上官时宜心里有数。否则,门下文武来来去去地问事、回事,上官时宜如何回答?这总不能叫谢青鹤代劳。
上官时宜活了快二百岁,对人对事有一套自己的标准,谢青鹤的处置未必都让他满意。
干脆些说,按照他的处事标准,简直事事都不满意!
“我这儿还没坐上皇帝宝座,还没叫人三拜九叩、山呼万岁呢,他倒养上阉人了。”
“你倒是挺会给他找台阶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不想呼奴唤婢作威作福,那又因何要抛舍子弟性命起事造反’,‘他家子弟冲杀陷阵,有勋功战绩’……”
“赵熙,他一个马都不会骑的软脚虾子,每回团战,他就窝在阵后的马车上,还得叫两辆车备着,恐防这一辆车坏了,他又不能骑马,还不能走路,还嫌弃家奴背着不体面!前面打起来了,他就只管叫家奴拼死冲杀,以此升勋得志。他有勋功?赶头家猪放在车上都能有勋功!”
“缺了他个不会骑马的软脚虾子,我就不会打仗了吗?家就要亡了吗?”
“我还不能砍了他了?!”上官时宜怒道。
谢青鹤都被训得不敢抬头,心中无奈,只能垂首苦笑。
上官时宜一辈子都没怎么受过气,他的道很简单,嫉恶如仇,除恶务尽。
这件事是有人来信告状,说安州赵家大肆收买阉奴,一是赵家采买男奴进行阉割,大概是没有熟手负责照管,死亡率很高,赵家又开辟了第二个渠道,直接收买阉割后的男子。
这事在安州搞得沸沸扬扬,很多贫家为了钱财,就把多余的孩子卖去赵家。有些舍不得孩子、或是压根儿就没孩子的歹人,为了谋这一笔钱财,干脆干起了抢夺强掳的买卖——连成年男子也有冷不丁被打了闷棍,一刀了账,就此被卖到赵家为奴的经历。
赵家并不是安州本地人,陈起打下安州之后,赵熙被封在安州,负责治理民务。
既不是本地豪族,又如此作威作福,当然惹了不少人生怨,告状的竹简纷至沓来。
然而,竹简来告的内容,并不是指责赵熙虐民不道,而是指责赵熙僭越。
天底下只有皇帝的后宫才有资格使唤阉人。某种程度上来说,皇帝不算是人,和平民有着截然不同的道德标准。皇帝使唤阉人能有一万个理由,普通人家用阉人就是苛虐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