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425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伏传不再坚持,顺从地答道:“哦。”

  “她不是爱财贪婪的品格。”

  谢青鹤还记得在他还小的时候,姜夫人给了他一匣子明珠,叫他去讨好白芝凤,陈起的妾室们要首饰绢帛,也都是姜夫人从私库里赏赐:“我今日见她,项上的珠串也老旧了,不如往昔那么珠光熠熠。”

  陈家的势力越来越大,姜夫人的日子却越来越不好过。

  当初姜夫人从娘家带来的陪媵、家人,全都死在了相州,她则被软禁在家。没有人替姜夫人打理陪嫁的产业,姜夫人也生无可恋,三三俩俩全都贱卖了。

  当时谢青鹤去了恕州找陈起,要替姜夫人求情,并不在家。

  伏传则始终记得姜夫人打过常朝的旧事,对姜夫人不说仇恨,反正是不那么上心。等到姜夫人贱卖产业的消息传出之后,伏传才吓了一跳,连忙带着常朝去把姜夫人的田庄作坊都买了回来。

  然而,买回来容易,还回去就不容易了。姜夫人哪可能占小孩子便宜?坚持不肯收。

  这些年伏传也常常给姜夫人送分红。但是,谢青鹤一会儿一个想法,他只管坐在家里嘴上哇哇,伏传就得掏钱出方案请常朝去实现,盈利虽多,投入也不少,姜夫人在银钱的花用上肯定就不如从前那么宽裕。

  谢青鹤叮嘱道:“早前办作坊的时候,她也出钱入了股。过些日子你盘点盘点账面,除却下一步必要的花用,倘或有余裕,让九阳给她送些‘红利’去。”

  不等伏传说话,谢青鹤伸手抓了抓他的脑袋:“想是我平时花得多了,难为你了。”

  伏传就怕大师兄怪罪他怠慢了姜夫人,闻言放下心中大石,说:“这地方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得从头开始,前期花用是有些大。好在堂馆那边搭了班子,以后都叫朝廷连本带利还给我——我明天就叫舅父给夫人送钱去。”

  “你就这么记仇?”谢青鹤不禁失笑,“好师弟,你就放她一马吧。”

  今日姜夫人才有囤积居奇之嫌,明天伏传就去给她送钱,这就是明晃晃地敲打和羞辱。

  昔日姜夫人蛮横抢夺侄儿,强压着常朝跪地不起,使人生生打坏了常朝的脸——哪怕常朝的脸已经被谢青鹤用药膏祛除了疤痕,常朝自己都不认为昔日之事是多大的仇恨羞辱,目睹一切的伏传却始终耿耿于心,不能忘怀。

  谢青鹤亲自求情,伏传也不愿违背大师兄,爽快地答应:“好吧,过些日子再送。”

  伏传披上新得的披风,点了一盏灯笼:“我去找堂兄了。大兄早些睡,不必等我。”

  谢青鹤将他送到殿前,道声辛苦,目送他远去。

  在青州大肆采购粮食的是望月宫的奴婢,打的也是姜夫人的旗号,毕竟要叫伏传的小金库去会账,寻常人空口白牙哪能赊欠来这么大笔的款项?

  但是,就谢青鹤在望月宫察觉到的细节,他认为囤积粮食的很可能不是姜夫人。

  ——在他去望月宫之前,姜夫人才知悉此事,这使得姜夫人非常愤怒,与人发生剧烈冲突之后,她才采取了紧急措施,让常夫人马上带着望月宫的家婢、家仆出宫去搭棚子放粮。

  姜夫人的心腹仆婢在相州都死光了,陈起的妾室也都被早早地遣散了去。

  那个打着姜夫人的名号、大肆囤积粮食,还被姜夫人死死护着的人,还能是谁?

  答案呼之欲出。

  常夫人。

  只有常夫人能打着姜夫人的名号,肆意取用常朝掌管的属于伏传的小金库,也只有常夫人能让常朝对此闭嘴不语,能让姜夫人强行庇护。

  谢青鹤也不想拆穿此事。

  “利叔。”谢青鹤唤来陈利,吩咐说:“让常朝明天午后来一趟。”

  陈利不问缘由,径直领命:“是。”

  ※

  伏传忙到半夜才回来,原本想歇在外间,谢青鹤在屋内问道:“回来了?”

  他才把脱在外边的木屐蹬上,手持烛台进屋。谢青鹤掀起一角薄被,伏传连忙吹了灯,熟练地钻进被窝,歪在谢青鹤怀里,调整好位置将手搂了上去。

  谢青鹤也将手搭在他身上,两人话都不曾多说一句,各自心安地闭眼睡去。

  次日。

  伏传说要去盯着买粮谈判的事,吃过早饭就匆匆忙忙出去了。

  谢青鹤则前往堂馆,和詹玄机聊了几句,过目了中枢汇总的各地民务处置方案,照准批发。将近午时,陈利前来禀报,说阎荭求见。

  “他?”谢青鹤很意外,与詹玄机叙礼告辞,走了出去,“他有什么事?”

  陈利摇头:“阎凤首不曾告知,仆不知晓。”

  堂馆中枢之地,闲杂人等不许靠近。阎荭在附近的摘星楼等候。

  谢青鹤远远地见他要拜礼,将手抬了抬,示意免礼。阎荭自认陈起家奴,行的是家礼,动辄磕头下跪,谢青鹤自认和他关系不怎么亲近,也不爱接受他的跪拜。

  “阎凤首是来见我的?还是没找见隽弟?”谢青鹤问。

  阎荭躬身低头,说:“仆今日特来拜见小郎君,有事禀报。”

  谢青鹤冲陈利点点头,陈利就地停步,看着谢青鹤带着阎荭往摘星楼室内走去。

  摘星楼进门第一层是个观景的台子,前面是挖掘出来的水塘,大片观景阑干。谢青鹤就在阑干前站定,也没打算坐下来细谈,问道:“何事?”

  阎荭居然还沉默了片刻,才轻而清晰地说:“王都奸细来报,黎王府上有一位花氏侧妃。”

  他其实只说了半句话。

  谢青鹤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阎荭安插在王都的奸细,发现了陈丛生母花折云的下落。

  当初谢青鹤刚来这个世界,马上面临生母花氏被绞杀的命运。当时他年小身弱,更重要的是,他没有任何可以运作的时间,只能匆匆忙忙把花氏送出陈府,让她自谋生路。

  历史上的花氏已经死了好多年了,谢青鹤不知道花氏身在何处,也没有想过去寻找她。

  谁也没想到,花氏会用这种方式重新出现。

  “她为何会在黎王府?她过得好吗?黎王宠爱她么?”谢青鹤毫不避讳地询问。

  这年月并不歧视再嫁之妇,花氏从前就是峒湖太守苏瑾之妻,被陈起强掳为妾,这会儿溜达出去当了黎王的小老婆,也不是很丢脸不能见人的事情。阎荭之所以口风严谨,主要是因为花氏人还在王都之中,一旦走漏风声,很可能成为王都威胁陈家的人质。

  “据说是黎王重金礼聘的侧妻,黎王非常爱重。黎王妃常年卧病,由侧妃主持中馈,抚育子女。”说到这里,阎荭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谢青鹤的脸色,“黎王膝下惟有一女,正是侧妃所出。”

  谢青鹤的感觉就很奇妙了,花氏居然给他生了一个妹子?

  “几岁了?”谢青鹤问。

  “翻年就五岁了。”阎荭觉得小郎君的反应有点神奇,居然关心妘家余孽?

  “五岁该懂事了。”谢青鹤沉思片刻,吩咐道,“我今日与隽弟商讨出结果,明日你再来领命。在此之前先发命令,我母我妹必要看护周全,尽量保护好黎王——不能让我母丧夫,我妹丧父。”

  这命令下得阎荭都满头包,爱护生母,爱护异父同胞的妹子,这都说得过去。还要把生母的后夫,异父妹子的亲爹保护起来,是不是有点管得太宽了?

  偏偏谢青鹤态度肯定从容,理直气壮,竟然阎荭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小肚鸡肠?

  阎荭领命离去之后,谢青鹤在摘星楼里独自站了一会儿。

  现在有师父坐镇,接纳生母和妹妹肯定没什么问题,上官时宜也不会继承陈起、陈敷、陈皮刀这祖孙三代对妘家的仇恨,非要把妘家血脉赶尽杀绝。

  比较麻烦的是,花氏在这个节骨眼回来了,姜夫人未必会很开心。

  ——所以,花氏有一个活着的丈夫,有一个完全独立在陈家之外的家庭,那就很重要了。

  才五岁的小妹子。

  谢青鹤想起苗苗山居里的小师妹们,不禁微微一笑。小姑娘多可爱啊。

  及至午后。

  谢青鹤随意吃了一碗茶泡饭,使女来报,说常朝到了。

  “请进来。”谢青鹤把最后两口饭吃干净,擦了擦嘴。

  常朝知道伏传不在紫央宫,也大概知道谢青鹤为什么要背着伏传见他,进门时神色沉寂严肃,不似从前那样大咧咧地践席而上,进门站在原处躬身施礼:“拜见小郎君。”

  “你是长辈。”谢青鹤说。

  常朝将头埋得更低了两分,呼吸有些紧促。

  “隽儿信任你,我也倚重你。如今我和隽儿所有外务都由舅父打理,舅父说的话,外人都当是我说的话。漫说在青州找粮商富户‘赊账买粮’,天下之大,除了那边的王都,舅父一句话,找谁‘买粮’不好使?今日‘买粮’,明日‘借兵’,再往后还要做什么?”谢青鹤问道。

  这话说得极重,常朝屈膝跪下,俯首道:“朝不敢。小郎君容禀。”

  “说。”

  得了谢青鹤的准允,常朝张了张嘴,又实在说不出口。

  谢青鹤冷笑道:“你想说这事和你无关,可这事是你姐姐做的,你又不好直言了,是吗?”

  常朝很难堪,低头不语。

  “你知道素姑为什么不在紫央宫服侍,去了望月宫夫人处?”谢青鹤问。

  素姑离开紫央宫已经有两年时间了,悄无声息地离开,谢青鹤和伏传都没有公开提及原因。私下常朝找陈利打听过,陈利只是摇头。他又找伏传打听,伏传才透露了原因:分不清谁是主子。

  当初谢青鹤与伏传才刚刚把缵缵接到偏殿,素姑就去找姜夫人告状,姜夫人次日就找上官时宜商量此事,隔日缵缵就被打包送到了正殿。

  当时谢青鹤不声不响,没有做任何处置,隔两个月就把素姑打发去望月宫了。

  他没有训斥素姑,也没想过惩罚素姑,只是他认为素姑不适合继续在身边服侍。哪怕是亲如母子也有亲疏之分,素姑在紫央宫服侍,却丝毫没有把望月宫当外人,分不清内外亲疏,谁是正主。

  常朝呼吸略沉,不敢答话。

  “隽弟在宫中行走不便,凡事都要仰赖你在外奔波。他知道姜夫人在外收买粮食,这消息难道不是你‘查实’了递给他的?你告诉他,是姜夫人在收买粮食的时候,你不知道真正买粮的是谁?”谢青鹤质问。

  根据事后种种,谢青鹤认为,常朝告诉伏传的说辞,很可能是得到了姜夫人的默许。

  姜夫人愿意替常夫人背锅,马上安排常夫人去搭棚子施舍粥饭,把原本用来囤积居奇的粮食都施舍出去,宁可大放血,也绝不能让两个儿子联手彻查此事。常朝也不能算是替姐姐栽赃姜夫人。

  但是,伏传让常朝去查粮价飞涨的事,是公务。常朝却因私心选择了包庇遮掩。

  爱护姐姐是人之常情,谢青鹤完全能够理解。可千里江堤溃于蚁穴,今天的事是趁早摁住了,再有下次会出什么幺蛾子,谁又说得清?平时看着好端端的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抽风。

  见常朝跪在地上说不出话,谢青鹤例行敲打:“你若要做常夫人的好弟弟,只管去望月宫听差。日后还要在紫央宫行走,趁早分清内外。行了,我只提醒你一句,去吧。”

  常朝羞愧无地,默默磕了个头,起身要走。

  “等一等。”谢青鹤唤住他,“此事隽弟还不知道。”

  常朝竖起的汗毛又纷纷趴了下去,心里无力又纳罕,教训我倒是义正词严,你不一样哄着隽儿?干巴巴地说:“我也会守口如瓶。”

  谢青鹤才点点头:“去吧。待会儿撞见他。”

  我还得悄悄地走咯?常朝无奈地告退。

  陈利安排得很稳妥,直到常朝离开一个时辰之后,伏传才回来。

  他进门就一件件脱衣裳,跳进使女准备好的澡盆里,还忍不住喊:“倒水来。”

  谢青鹤见使女端水进门,起身接过托盘,亲自给他送了进去。伏传正在搓澡,听见脚步声回过头,趴在澡盆边上张开嘴,谢青鹤喂他喝了一杯,他舔舔嘴唇,谢青鹤就再喂一杯。

  “外边没水喝?”谢青鹤有些心疼。

  “跟着堂兄去各家转,全是齁甜的蜜水。我就奇怪了,青州世家富户都不喝开水吗?要么就是井水,要么就是山泉水,烧都懒得烧。”伏传撇撇嘴,对喝生水的古人深为不解。

  谢青鹤也不曾拆穿他,当初伏传在寒山上也是咕噜咕噜喝泉水,不知道喝了多少虫屎脚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