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不过,他是个识时务的男人,知道陈隽只看重花折云的态度,并不关心他的态度。他此时说话不仅不会被陈隽重视,反倒是很可能因反驳花折云惹来陈隽的厌恶,他只是皱眉不语。
花折云领着伏传去了姜氏寝殿,因伏传年少,也勉强不去讲究男女大防,直入中殿。
姜氏卧床不起,咳嗽,发热,奄奄一息。
伏传并不施用医药,直接用真元替姜氏扶正培元。他掌心吐出一点儿最纯粹的先天真元,化入姜氏体内,祛除病邪,补气补血补阴补阳。不过片刻时间,姜氏体内热邪褪去,咳嗽也平息了不少。
缠绵病榻多年的姜氏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她不可思议地问:“我……我这是好了吗?”
花折云就站在床边,满眼欢喜又温柔沉静地望着她,替她开心。
“还没有好呢。不过是暂时去了病邪,病气缠身浊蚀了身体,还得养一养才能痊愈。”
伏传一句话说完,见姜氏与花折云都两眼灼灼地望着他,他又解释说:“正常人的身体能自然调和阴阳五行。嗯,就像是体温,夏日炎炎,冬日严寒,正常人的体温都是这样不冷不热,这是因为我们的身体会自然协调。王妃坐病日久,体魄受损,就有些协调不过来了。”
“好的身体,就得损有余而补不足,有阴阳双向协调的能力。王妃还得再养一养。”伏传说。
花折云犹豫了片刻,还是不大好意思地请求:“还请隽儿多多周全。”
伏传笑道:“是儿首诊,必然由儿治好。阿母放心吧,这两日儿再来替王妃看看,差不多就能好了。”他如今修为突飞猛进,替人调养身体就方便了许多,再不像从前要采药进补那么麻烦。
姜氏与花折云都是千恩万谢,伏传还惦记着要去见见皮裕,便起身告辞。
“你要去何处?”花折云很意外。
伏传才说这两天要给姜氏看诊,怎么突然又要离开?
“尚有差事在身。阿母替儿留一间房吧,待事情办完,儿就回来了。”伏传说。
花折云满口答应。伏传转身见黎王脸色不好,说:“黎王是担心王琥的眼线发现了我的行踪,派兵来把黎王府端了吗?”
黎王不避讳承认这一点:“隽小郎身份贵重,还请保重。”
——他倒是想跟陈家勾兑,一起对付王琥。可现在毕竟是在王琥的眼皮底下,陈家再兵强马壮也难解燃眉之急。若是把王琥惹急了,把黎王府与陈隽一起杀个干干净净,陈家又能咋地?
伏传左右看了一眼,朝卫士中某个人招了招手:“来。”
黎王卫士中身手高超、从不与人往来、看上去十分冷僻高傲的楚琬走了出来,屈膝下拜:“仆栾处琬拜见隽小郎君。”他说话的时候也不再是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眉目舒展开,热情洋溢。
黎王知道身边就有陈家的奸细,也知道花折云联系了陈家的奸细,他万万想不到的是,陈家的奸细不止三五个,连他十分信任倚重的心腹卫士楚琬,居然也是陈家的奸细!
“替黎王把嘴封了。”伏传说。
栾处琬跪在地上还未起身,只做了个手势,就有三个卫士突然拔剑,杀了另外四人。
很显然,出手的都是陈家的奸细,被杀的则是王琥派来黎王府的眼线。黎王没搞清楚身边的奸细谁是谁,陈家的奸细倒是把身边人都调查得很清楚。目睹一切的黎王心情无比复杂。
栾处琬补充道:“尚有眼线探报三人,隽小郎君初至春山殿时,仆已使人拿下了。”
伏传点头:“我去见见皮裕。”
栾处琬的眼里压根儿就没有黎王了,只管跟着伏传打转:“这就替您安排。小郎君乘车或是骑马?若是担心引人瞩目,仆换了常服背您过去。”
“不必跟着。我去去就回。”伏传没有走正门,说话就飞身上了屋檐,消失无踪。
栾处琬:“……”
黎王:“……”
花折云:“……”
……
殿前所有人都怔怔地抬头,看着空荡荡的屋檐。
——什么天才少年,根本就不是人吧?
第279章 大争(91)
皮裕正在家中待客。
庭前秋花正好,舞伎长袖翩跹,轻快喜庆的乐声隐隐约约传来。
舞乐美景都只是待客用的助兴,皮裕盘膝松快地坐在席上,手中拿了半个石榴,有一搭没一搭地择籽而食,似乎在看庭前献艺的舞伎,又斜支了半边眼角余光给身边的客人。
他招待的客人,正是与他同为禁军将军的同僚,王贇的心腹,许宽。
“向攸找我有三回了。要钱,要粮,还要向东宫讨爵位。”许宽对舞乐没什么兴趣,目不斜视地对着酒案,左手端着酒杯,右手执箸拣肉,大吃大喝之余就忙着跟皮裕念叨,“他是狮子大开口,说他手底下有九千口子,一张嘴也不能饿着——闹不好就要哗变。”
“谁他娘的不知道么?禁军六营,就属他虎贲营擅吃空饷,康郦穷得带兵出城去当野人割草打猎了,他向攸还莺歌燕舞,美哉善也地做青州的药材买卖!”许宽气势汹汹地骂。
皮裕啃着石榴哼着歌儿,接住了舞伎抛来的媚眼,乐呵呵地吐出石榴籽。
许宽自觉失言,假惺惺地噎了一口:“皮兄,我说的可不是你啊。你这里虽也是风花雪月、舞乐齐备,我知道你老兄不吃空饷,也没有暗中与青州勾兑之意。”
皮裕噗哧笑了起来,放下没吃完的石榴,擦了擦手。
石榴带着淡淡的嫣红色,他指尖也残留了一点儿痕迹,衬得手指出乎意料的白皙。
“这你可误解我了。我也吃空饷。”皮裕说。
许宽没料到他这么不按常理出牌,这事你做就做了,还拿出来说嘴?
“禁军吃空饷这事谁还不知道么?你知我知,天下皆知。东宫知道,天子也知道。你许伯仁与我一样都是禁军的将领,底下兄弟们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不知道?早两年还有陈谷烂豆发下来,这两年连陈谷烂豆都发不全……底下孩儿们饿得别说出操,爬都爬不起来。不吃空饷,叫上上下下全都饿死不成?”皮裕连连冷笑。
王都最大的问题,是它被整个天下孤立,成了一座孤城。
王都是百城之首,汇集了全天下各行各业的顶尖匠人,哪怕被孤悬之外,自给自足也不难。
唯一麻烦的地方在于它的耕地严重不足。早在妘氏天子时期,王都就有缺粮的风险。远郊田地很早就因为战乱荒废,王都的粮食缺口一直都倚靠附近城池交易补齐。此后朝廷防止世家富户出逃,又下了非常严格的禁令,只许进不许出,导致近郊大批田地也跟着荒芜了。
王都内外的耕地良田多半都是皇庄,皇室掌握着最多的耕地,也是粮仓的实际持有人。
妘氏天子在位时,还知道要拨粮把禁军喂饱。这导致前些年被饿死的多半是底层百姓,也有不少底层百姓实在熬不下去,纷纷出逃。人少了,不少行业都缺人,世道萧条,恶性循环。
只是妘氏天子一手掌握着禁军,一手掌握着皇庄,勉强还能维持着王都统治。
王琥弑君自立之后,他也想凭着多年执掌禁卫的威望,顺利接手妘氏留在王都的一切。
然而,他残杀小天子的手段太过无情,头顶着得位不正的骂名,这位自封的天子在方方面面都受到暗中鄙夷,再有妘氏诸王明里暗里对皇庄内部收买勾结,王都的高官世家也都想分一杯羹,原本被妘氏盘得滴水不漏的皇庄早已不复往昔。
王琥对此也很无奈。皇庄占地广阔,需要足够多的人手去管理,撒出去的人多了自然就会出各种差池。东差一点,西差一点,差得就不是一点半点了。
他倒是也想学妘氏天子把禁军喂饱,粮食不够,只能紧着心腹安排。
最开始王琥下令只发七成口粮,粮食不够,再减半……底下人吃不饱,开始出现逃兵。城里没有饭吃,出城去当野人总不会饿死吧?发现逃兵的时候,禁军也大张旗鼓地去抓,后来底下人发现别人跑了,口粮就多一些,自己不就能吃饱了?那还不如让别人顺利跑出去。
这和寻常意义上的吃空饷不是同一个性质。在如今的光景下,如皮裕、向攸、康郦,乃至于许宽这样能够坐稳禁军将军位置的,对底下人通常都很不错。
将军贪得家财万贯,小兵饿的奄奄一息,谁还肯听你命令给你卖命?
王琥都杀天子自立了,谁还怕王法?
“我骠骑营里实得多少人,军册上报了多少人,吃了多少空饷,去岁朝见天子时,我都一一向天子奏报过了。这事也不新鲜。”皮裕嗤笑了一声,“天子是哪个衙门出身?伯仁兄还不清楚么?”
王琥就是手握禁军一步步走向了权力巅峰,他又岂会搞不懂军营里那点小把戏?
许宽仰头喝了一杯酒,毫不尴尬地略了这段话:“皮兄爱兵如子,谁人不知?向攸与青州做药材买卖,可是把吃空饷得来的军粮运出去换青州的药膏。青州的止血药是神药,谁不想私藏两盒?我也想留两盒。他用军粮换回来的药也不留在虎贲营,全转手卖给了城中高官——这是人干的事?”
皮裕闻言哈哈一笑,突然离席进门,出来时手里拿了个精细的锦盒。
“恰好我这里也有一盒。青州秘制,止血神药。”皮裕将锦盒打开,里头嵌着一枚只有二指宽的瓷扣,瓷扣倒是烧得精美无比,唯独遗憾的是容量感人,“还未开封,匀给伯仁兄了。”
皮裕连着两回答非所问,完全没惯着许宽的意思接话,如此地不懂事,那就是不想“懂事”了。
许宽明显有些气,看着面前价值千金的青州秘药,又实在不想拂袖而去。他只挣扎了一瞬间,就伸手把锦盒接了过去,说:“那我可多谢皮兄了!”
“难得伯仁兄来一趟。不好好儿地哄一哄你,只怕你回去找东宫告状。”皮裕似乎在说笑。
许宽也假装没听懂,跟着哈哈:“这话说得多新鲜。我是东宫常客,你皮兄不也隔三差五陛见天子么?哟,这怎么着?难不成这药是从向攸那儿淘换来的?”
皮裕重新捡起了桌上的石榴,先刨了两颗嚼着,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要攻讦向攸,公心私欲且不论,反正别拉着我。”见许宽要劝说,皮裕竖起一根手指,“没别的原因,就一条,我屁股也不干净。你要弄他,你去弄。我不跟风踩,也不伸手拉他。别把我带进去就行。”
许宽并不放弃,坚持劝说道:“你是何等样人?要去和向攸相提并论?我等吃空饷是为了稳固军心,他吃空饷是为了什么?图财,图后路,这边跟青州做生意苟且勾兑,拿了青州的神药转手讨好的也都是在别州有关系的世家,不就是存心‘以待来日’么?——谁能与他向攸是一路人?”
皮裕只管摇头不肯:“喝酒喝酒,来,我给伯仁兄斟上。”
许宽捂着酒杯不让他斟酒,抵死地劝:“皮兄,不是某要拉你下水,如今时局艰难,我辈更应该同仇敌忾。若是禁军都不能铁板一块,何谈来日?”
就在此时,伏传从墙上一跃而下,大摇大摆走近,问道:“来日如何?击溃陈军,匡扶社稷?”
他穿得不起眼,翻墙而下的身手看似轻盈,倒也不是特别出奇。
皮裕与许宽都是见过大场面的将军,二人稳坐席上,看着伏传的身影有些惊异,也不惊慌。
连带着在献艺的舞伎与乐伎,也都纹丝不乱地继续舞乐。唯独侍立在侧的卫士围了上来,也没有想着把伏传直接摁倒拖下去,而是打算把伏传隔在外围,防止他距离将军太近伺机刺杀。
不过,伏传不多不少地总是比卫士快了一步,很容易就走到了皮裕与许宽面前。
这让莫名其妙就被甩在背后的卫士都着急起来,紧赶一步想要暴力拿下这突然出现的神秘少年。
伏传不慌不忙,指尖捏诀,徒手悬空在地上划了一道,就有看不见的屏障竖起。追上来的卫士毫无所知,纷纷撞得额头起包、鼻血长流,就仿佛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坚墙。
“竖子尔敢!”卫士怒吼。
皮裕举手安抚属下,上下打量伏传,问道:“阁下何人?”
许宽也好奇地看着伏传,似乎在猜测他的身份。
这两人都和阎荭派来王都的奸细取得过联系,甭管是真心是假意,目前他俩都不担心陈家刺客,所以,伏传突然从天而降,皮裕和许宽都胸有成竹,非常安稳。
伏传以手蘸酒,在食案上写了一个“隽”字。
皮裕眼中掠过一丝惊讶,许宽也很吃惊地盯着他,两人都被镇住了。
伏传越过皮裕的时候,把他身边的蒲团捡了起来,铺在食案上首,盘膝坐了下来。皮裕与许宽原本相对而坐,这会儿就成了各据一方、朝见伏传的格局。偏偏还没有人敢无视伏传,两人都默默地侧过身,主动目视伏传。
伏传忙了一整天也没吃好,见桌上有一盘蜜烤的禽鸟还没动,冲许宽示意了一下。
许宽一口气没上来。
皮裕默默把伏传面前的酒鼎挪开,把那盘子烤鹅搬了过去。桌上没有多余的碗筷了,皮裕把自己用过的筷子放进酒里涮洗干净,拿毛巾擦了擦,放在伏传手边,还做了个“请用”的手势。
伏传解下腰悬的短刀,放袖子上蹭了蹭,开始解鹅肉吃。
许宽已经快要发飙了:“此乃王都!尔……你……小……安敢如此放肆?”
“你这么勇猛无双,为什么不敢当面喊出我的名字?你是不识字呢?还是没看清?我再给你写一遍?”伏传吃了两口就知道这盘菜为啥基本上没动了,实在是太难吃了。
皮裕连忙把吃空的烤羊腿切掉,剩下半个挺完整地搬到伏传面前。
伏传低头解了一条羊肉,吃了一口,又问皮裕:“盐?”
皮裕用瓷碟装了盐粒,送到他手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