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不等谢青鹤吩咐,他用枪痕掘地八尺,把怪物的灰烬都扫了进去,填土深埋。
谢青鹤看着他处置后事,沉默不语。
“大师兄,这东西好像是从山上跑出来的。它还布置陷阱,伤了南风师兄。”伏传说。
“今日所见暂时不要透露出去。”谢青鹤吩咐。
伏传没有问为什么,点点头:“知道了。”
谢青鹤见他脸色不大好,又关心了一句:“怎么伤了神识?这东西攻击你了么?”
“它跑得太快,我只怕追不上,情急之下拿大师兄的剑气砍了它一下。”伏传不大好意思,转身去收拾自己带来的飞鸢,“只怕家里担心,咱们快回去吧。”
谢青鹤走到他跟前,捏起剑诀,指尖在他眉心上轻轻一点。
伏传只觉得抽疼空虚了许久的灵台瞬间就安稳了下来,说不出去的神清气爽。
“你要真这么喜欢。”谢青鹤摸摸他的脑袋,“师哥教你。”
第290章
谢青鹤与伏传驾乘飞鸢赶回寒山,李南风已经被追出来的外门弟子捎带回去。
李南风离山日久,住处虽还留着,却没有人时时刻刻去打扫,一时半会儿住不进去。恰好陈一味精擅医术,住处医药齐全,便招呼人把李南风带到了家里安置。
谢青鹤与伏传抵达时,上官时宜也刚到不久,正看着陈一味给李南风裹伤。
赵璩等人都很关心那怪鸟究竟是什么东西,催着询问。
李南风回忆说:“似生似死,非生非死。长得不像活物,又狡猾懂事,仿佛妖孽。它被小师弟打伤时,跑得飞快——远比被我追逐时跑得快。我也不知道它是应着背后追它的人调整飞速,还是……故意慢飞,引我追去陷阱处,要诱杀我。”
恰好伏传打起门帘,谢青鹤走了进来,众人纷纷施礼:“拜见掌门真人。”
谢青鹤先与上官时宜互换眼神,近前查看李南风伤势:“皮肉?智识?”
陈一味说道:“是被地焰所伤。那怪鸟把三师兄带去陷阱地,地焰突袭伤了三师兄的六识,只一瞬间恍惚就陷了下去。好在三师兄清修沉稳,马上就清醒了过来,恰好躲过了那怪鸟叼他脖子的致命一击——骨喙叼了肩膀,这骨头是被怪鸟生生叼碎的,又带了腐毒,半个膀子都烂了。”
伏传听说大吃一惊,难免自责:“是我没顾及到。本不该抛下师兄,独自去追那鸟。”
谁也没想到他这么会大包大揽,陈一味都想缝了自己的嘴。何必去说腐毒的事?
李南风摇头说:“我都不知道那鸟嘴上有毒,你在飞鸢上隔着那么远,还想一眼看穿?是我托大了,不怪小师弟。”
上官时宜也跟着开口:“我看过了。南风伤处腐毒扩散极快,他自用地焰蒸洗了伤处,即刻就阻止了腐毒扩散。你纵然马上落地施救,他那半个膀子也救不回来。不必耿耿于怀。”
这是师父亲口划了免责,伏传乖乖地点头:“是。”
谢青鹤在人前很少与伏传有什么亲昵举动,这会儿也只是回头看了伏传一眼。
李南风却感觉到了气氛的怪异。
大师兄和小师弟……是不是太亲了些?
李南风想起当初在剑山亭时,大师兄也是死死维护着小师弟。他不禁回想二人的关系,又觉得可以理解。小师弟说是大师兄的师弟,其实跟嫡传爱徒也没什么两样。大师兄亲手抱回来的小孩子,护得紧些也不稀罕。
陈一味已经替李南风缠好了绷带,起身洗了手,说道:“那这东西到底是想做什么?它一开始是要叼我,被三师兄打断了两根骨头,掉下来的倒是人的胫骨……大师兄,你追到那玩意儿了吗?”
“不必弄得人心惶惶。交代诸弟子随身携带除祟符,山上各明暗哨卡,全都解除普班,暂时交精英弟子轮值。我会尽快安排诛邪大阵,不日便可以笼罩山门。去办吧。”谢青鹤吩咐。
伏传躬身领命,即刻出门办理。
陈一味更好奇了:“这是邪祟么?”
“是不是,捉到就知道了。”谢青鹤说。
“你好生歇息。”上官时宜慰问了李南风一句,冲谢青鹤说道,“你来。”
从前上官时宜就喜欢跟谢青鹤说小话,许多掌门之间才能知悉的秘密,就是摆在台面上不让其余弟子知道。李南风与陈一味都习惯了,谁都不觉惊异。
见上官时宜与谢青鹤出门,诸弟子纷纷起身送出门外,恭敬跪辞。
檀香小筑是所有宗门弟子的居处,白天晚上都有轮休的弟子在附近消遣,上官时宜负手走在前边,谢青鹤落后一步跟随,一路上都有弟子近前来施礼。师徒二人渐行渐远,出走檀香小筑之后,上官时宜挑了一条陡峭无人的山路,终于见不着人了。
“是冲着南风来的。”上官时宜脸色紧绷,隐含怒气,“与外门送去龙城的信相干?”
“尚且不知是否相干,弟子已差人去查了。”谢青鹤知道师父生气,封魔驱邪是寒江剑派的看家本事,今日居然被邪祟钻进寒山内部,怪鸟佯攻陈一味,诱杀李南风,简直就是太岁头上动土。
上官时宜一辈子也没受过这等羞辱,若不是顾忌着谢青鹤的体面,他就要大开杀戒了。
“查!即刻查实!”上官时宜一脚踏碎山石,登岩而去,只留下石头咕噜噜往悬崖下掉。
谢青鹤原本是跟着上官时宜的脚步走,这会儿去路都被师父蹬没了,以他的轻功倒也不至于失足受伤,只是感觉到了师父前所未有的愤怒。他只好重新规划了一条路线,稍微离着师父远了点。
上官时宜一边蹬石头,一边训斥:“若是那畜生心怀不轨,趁早杀了!绝不许妇人之仁!”
谢青鹤只得唯唯应诺:“是。”
“你还跟着我做什么?去飞仙草庐坐下喝茶不成?”上官时宜突然回头骂道。
谢青鹤连忙止步:“是,若师父没有别的吩咐,弟子先去做事。”
上官时宜头也不回,气冲冲地翻山而去。
谢青鹤知道师父为什么生气。
那日云朝从龙城回来,带了一封外门写给李南风的书信,借以伏传的名义,模仿了胡磊的字迹,对朝廷迁民固北之事指手画脚,处处指点掣肘。当时谢青鹤不让声张,单独去找上官时宜汇报此事。
上官时宜是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耿直人,当时就要求彻查,绝不姑息任何人。
谢青鹤有一些私心,搁置了此事。
上官时宜怪罪的就是谢青鹤“妇人之仁”,当时顾惜旧情不曾彻查剪除遗患,今天反而被对方杀了个措手不及。李南风是当机立断才保住了一条命,若是他不够聪明,若是他不够幸运身边恰好就有地焰可以驱除腐毒——这时候李南风已经死了。
搁了其他人闹出这么大的纰漏,上官时宜的拳头早就落下去了。
观星台。
谢青鹤踏着草木归来,守在庭前的云朝上前施礼,示意轩室之中。
“沏壶茶。”谢青鹤说。
云朝领命而去。
谢青鹤负手登阶,走进临近悬崖的轩室。
这地方很早以前就囚禁过吞星教邪徒鱼慕华,一侧是千仞绝壁,对着苍茫寒江,另一侧对着谢青鹤起居的屋子。只要囚徒被封住了内力,根本无处可逃。
谢青鹤进门看见内力平缓、绝无禁制在身的时钦,就知道他和云朝没有动手。
——云朝抓人向来不知轻重。若遇反抗,时钦此时不是重伤在身,就该被捆成粽子了。
时钦孤独地坐在席上,看着寒江与远处的峰峦,神色幽深平静。
谢青鹤也不曾说话,就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静静作陪。
直到云朝捧着沏好的茶水进来,谢青鹤给时钦让了一杯茶,才问:“那些年流落江湖,吃了很多苦么?”
时钦低头失笑,反问道:“若是没有吃苦,就赦不得了吗?大师兄?”
“南风受了些伤,不及根本。”谢青鹤说。
“大师兄是在暗示我,坏事还没做成,只要我早早地忏悔认罪,还能留我一命?”时钦侧身端起茶杯,说话时带了三分真心,更有七分绝不回头的刚决,“大师兄,你是好人。难为你到了现在还想给我一条活路。”
他垂下眼睑,喝了一口茶,慢腾腾地说:“可惜,我不那么想活着。”
谢青鹤问:“我可曾有对不住你或是燕师叔的地方?”
时钦被问得默默不语。
“你说我是好人,你还曾说感念我曾施予你的那一点儿旧恩——我倒不觉得那算是什么恩惠,同门骨肉,举手之劳而已。我不市恩,你要报恩。到了报仇的时候,你的仇人浑身磊落不存一丝破绽,你就拿我做撕他的刀子,踩着我去复仇么?”谢青鹤问。
时钦微微侧过身去,似乎不敢再与谢青鹤对视,眼角余光都不敢轻易碰触。
“若燕师叔知道你今日如此负我,他肯答应吗?”谢青鹤问。
时钦被逼得急了:“你别和我提他!”
“你难道不是为了他复仇么?既然是为他不平、为他复仇,为何不能提他?”谢青鹤手里的茶杯放在桌上只有很轻的一声响,时钦的冲动就平静了大半,谢青鹤又问道:“……不是为了他?”
“他……”时钦摇摇头,“他对师门岂敢有恨?临死之前,还朝着寒山的方向磕头。”
“我是为了我自己。”
“他活着,一切都好说。伤,病,愁,苦,痛……凡此种种,千百般悲辛,我都忍耐得住。他不开心,他抑郁寡欢,他唉声叹气,但只要他还活着,我就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总是怀揣着希望。”
“可他死了。”
“我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气,伤了那么多心,他死了。”
“临终遗言,说他的师兄,说他的师门,却连骨灰都不肯留给我。我又算是什么?!”
谢青鹤听出来了。
时钦不仅仅是仇恨上官时宜,他最恨的居然是已死的爱侣燕不切。
——辛辛苦苦爱你,与你相守,你居然死了?简直不可饶恕!
谢青鹤觉得他疯癫,又觉得他可怜。
稍待片刻,见时钦情绪渐渐平缓下来,谢青鹤才说道:“你有苦处我能体谅。事已至此,你的计划是不可能再继续了。事情……也不大。你若愿意对我说一说前因后果,我陪你喝两杯茶,你若不愿意对我说,我让云朝给你准备笔墨纸砚,写下来也好。”
“时师弟,我从未将你视作叛徒,当作外人。今日也是一样。”
“你把事情说清楚,此事有我担待,外人皆不知悉。不会有训诫,不会有责罚,连南风师弟都不会知道这事与你相关。”谢青鹤拍了拍他的肩膀,诚恳地说:“相信师哥,好吗?”
时钦被他轻描淡写两句话说得愣住了。
就这样揭过?只要把事情来龙去脉说清楚,给一个交代。就结束了?任何惩罚都没有?
“若我不肯说也不肯写呢?”时钦冷笑,“大师兄当如何处置?”
“论身份,你也是我的师弟。论情分,你还有十分燕师叔留下的遗泽照拂。这些年你在外门襄助小师弟,且有十分苦劳。你说我该如何处置你?贴符翻你的记忆?一剑将你处死?你尚未酿成大错,我总要给你一分机会——你若实在不知对错,就暂时住在半山桃李吧。”谢青鹤说。
这番话把时钦的退路都砍光了。
谢青鹤是在提醒他,你是否招供都没差别,我有翻找记忆的法术,翻脸就能知道真相。再敢犟嘴不服软,就把你关在燕不切的故居,让你日日夜夜对着燕不切的过去,好好反省。
话是说得非常温柔体贴,实际上也没有给时钦留下任何余地。
上官时宜已经气得下了命令要杀人了,时钦再不乖乖服软,谢青鹤根本没立场保他。
时钦霍地站了起来。
谢青鹤以为他要说话,哪晓得他径直朝着悬崖,纵身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