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有老妪的声音。
还有年轻女子娇滴滴软绵绵的声音。
……
这些说辞都记载在寒江剑派的卷宗之内,翻来覆去就一个中心思想。
钱多!独女!招赘!速来!
伏传听着还挺好笑。
就他看过的案卷里,一般说到家中巨富,想要招赘,被拉进大宅里一通豪华享受的清贫书生就要点头允婚了,稍微有点自尊心不肯入赘的书生,在见过貌美如花的未婚妻之后,多半也要一头栽进温柔乡中,无法自拔。
现在大宅里苦口婆心劝说云朝的男男女女一大堆,一个美貌小姐诱惑力不够大,又冒出来两个风流可人的丫鬟做侧室,一屋子莺莺燕燕娇声软语,又是动之以情,又是诱之以利,场面很热闹。
听得久了,伏传觉得有些不对劲,抬眼和谢青鹤交换了一个眼神。
——云朝哥哥真在里边吗?他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谢青鹤食指竖在嘴边,示意稍安勿躁。
二人又潜在暗处,静静地等了许久。
大宅里劝婚的老头儿老太太,能说会道的妇人小姐,似乎所有人都没有脾气,说话始终温柔亲切、真情实意,没有半点焦躁不耐,那快嘴的媒婆还会说俏皮话,常常说得哄堂大笑。
诡秘的是,伏传能感觉到云朝的呼吸心跳,可云朝就是一言不发,仿佛是一截木头。
他心中困惑颇多,有谢青鹤压着才勉强按捺不动,换了他自己处事早就冲进去一探究竟了。这么静悄悄地趴着也很难受,正迷惑的时候,云朝突然拔剑——
伏传即刻回头看谢青鹤:不帮忙吗?!
云朝已经从大宅中冲了出来,黑色的身影在虚实交错的天空中仿佛带着一丝血色。
谢青鹤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极其严厉。
就在此时。
云朝强行将拔出的剑塞回鞘中,长臂轻舒,带鞘的长剑飞了出来。
伏传将手中的长明灯举起,只见天空中有十多根绝细无痕的绳索纵横交错,最终却都交织在同一个终点。正好就是云朝剑鞘所指的方向。下一瞬,剑鞘弹在了那束绳索上,骨碌碌打了个十七八个转,死死地缠在了一起。
云朝已然追上了自己的剑,一手握住剑鞘,使力一扯——
早已黑透的天空就像是一层布,噗地被撕开。
一个身穿华丽宫装的女子不得已松开手中的傀儡线,两只纤长雪白的手血迹斑斑,她痛呼了一声,抬脚就跑。黑色的天幕就像是她足下的道路,她在虚空中奔跑,仿佛闲庭追逐。
云朝的手已经放在了剑柄上。
他眼中血气几度弥漫,最终都死死地镇压了下去。
然而,就在那宫装女子即将跑出天幕的一瞬间,他还是拔出了剑——
剑光如雪。
一剑枭首。
在天上的女子轻飘飘地坠落,没有尸体,只剩下一件华丽的宫装,一截泛着熟光的木头。
与此同时。
地上密林中传来一声痛哼,扑簌簌有挣命之声。
谢青鹤双手捏诀,寒江剑环当地飞出,眼前密林花木纷纷退避三丈之外,让出一片开阔。一道矮矮胖胖的身影在地上匍匐,被寒江剑环逼在当地不敢寸进。
云朝方才发现从暗处现身的谢青鹤与伏传,默默提剑上前,屈膝跪下。
谢青鹤摸摸他的脑袋:“乖。”
云朝曾被九幽冥君炼制成傀儡,平生最恨傀儡之术。
然而,哪怕被戳中了心中最恨之处,几次濒临崩溃的边缘,他还是守住了心头那点清明。最后一招,他是曾拔出剑,也起了杀心,却一直处于清醒的状态下,从头至尾不曾入魔。
云朝有些羞涩有些骄傲地将长剑背回,起身说道:“屋子里的都是傀儡,天上操控傀儡的也是傀儡,她——”他指着趴在地上的矮胖丑妇,“才是傀儡师。”
伏传已经过去看了两圈,说道:“大师兄,她好像……怀孕了。”
谢青鹤仔细打量那位傀儡师的模样,三魂七魄齐全,血气充盈良善,看上去矮,是因为她骨骼尚未发育完全,尚在稚龄。看上去胖,则是因为她大腹便便,身怀六甲。看上去丑,则是因为她没有长出人脸——她拥有一张类似于虎豹的兽脸。
有这么一张兽脸挂着,这东西肯定不会是人。然而,谢青鹤也没察觉出任何鬼魅妖孽之气。
“你是妖修?”谢青鹤问。
这长着兽脸的孕妇双目含泪,一直看着站在一旁的伏传,隐含祈求之意。
伏传都被她看懵了,他素来容易动情,好人哭诉他会感动,坏人哭诉他也理解,但是,感动归感动,理解归理解,这类感情从来不会干涉他做决定。最重要的是,这兽脸妇人连哭诉都没有,就这么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他都有一种难以忍耐的恻隐之心在萌发。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能操控那么多傀儡,总不至于听不懂人话吧?”伏传问道。
那兽脸妇人还是眼巴巴地看着他,突然扶住挺起的肚子,有汹涌水渍从身下濡湿。
伏传和谢青鹤都精通医术,见状都吃了一惊。
伏传有点磕巴:“大师兄,她好像……是要生了?这地方可怎么生啊……”
第296章
仙道贵生。
莫说兽脸妇人身无血煞,从未侵害人命,就算她是十恶不赦之异兽,她未出生的孩子也是无辜。
见谢青鹤点头,伏传便从随身空间里掏出一张便榻,铺上干净的被褥,把兽脸妇人抱了上去。谢青鹤的随身空间里还备着各种药物,也取了几样适合产褥的药材急用。
然而,那兽脸妇人绝不许谢青鹤与云朝靠近,呜呜哀鸣着拉住伏传的袖子。
没人知道兽脸妇人为何就缠上了脸嫩心软的伏传,只是妇人生产风险极大,为了让她安心产子,谢青鹤叮嘱了伏传两句,便和云朝一起往后退了一段。
伏传的医术经过两世历练也很不错,他曾有伏草娘的经历,跟着三娘一起照顾过不少京中贵妇,对妇人产褥之事也颇有心得。这兽脸妇人非要拉着他帮忙接生,他也不怎么慌乱。
光看那兽脸妇人的产道,伏传就知道她不是初次生育,宫口开得极快,很快就有孩子下来。
伏传觉得自己都没帮上什么忙,孩子就出来了。
然而,孩子刚刚出来,他就震惊了。这孩子非常小,不足一斤重,且生下来就是死胎。
这让伏传震惊又难过。不说兽脸妇人没有伤害人命的记录,就算兽脸妇人凶残无比,孩子总是无辜的。小小一个孩子,只有巴掌那么大,平头整脸也不像怪物,就是个袖珍版的婴孩……
伏传冲谢青鹤摇摇头。
被褥遮挡了视线,谢青鹤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孩子出来了却没有哭声,伏传只是摇头不去施救,想必是无力回天。他负手背过身去,沉默无语。
很快兽脸妇人又接连诞下多个胎儿,多半都是死胎,生下来就死透了。
唯独一个长着小尾巴的婴儿还有一丝热气,依旧没有呼吸。伏传摸着它浅浅的脉搏,又惊又喜,竭力输入真元试图保全。可惜,不管伏传如何小心翼翼地施救,他指尖渡给小小婴儿的真元就似石沉大海……不过片刻之间,婴儿的脉搏也彻底消失了。
看着被褥间横七竖八摆着的十三个巴掌大的死婴,伏传的心情低落到了极处。
他事前也不知道自己会接生出怎样的怪物,人身兽脸也罢,兽身人脸也好,初生之物,岂有善恶?总归也是一条性命。他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也可能会接生到一只凶残吃人的恶兽。
唯独没有想到的是,死胎,死胎,全都是死胎。
那兽脸妇人经历过生育之苦,缓了片刻,缓缓挪动起来,用口鼻凑近死去的死胎,不住地轻嗅舔舐,伏传看着她宛如虎豹的圆眼睛里流出清澈的泪水,越发觉得悲痛。
她有感情,懂得悲伤。她在为死去的孩子哭泣。
伏传正琢磨着说点什么话安慰安慰她,那兽脸妇人已经摸索着拿起一个死胎,一口吞下。
“你……你……”伏传眼睁睁地看着她吃孩子,磕巴了好几句,终究没有阻止。
畜生禽兽都有食子的天性,母兽产子后身体虚弱,就会把死去的孩子、虚弱不能养活的孩子,直接吃下去。这兽脸妇人明显就不是“人”,吃掉死去的孩子应该是她的天性。
伏传没有阻止,也实在不忍再看,走到谢青鹤身边小声说:“十三个孩子,都没活下来。”
谢青鹤没有说话。
那兽脸妇人还在吞吃自己的孩子。
她吃东西也与虎豹无异,无法咀嚼,小块吞吃,偶尔能听见她撕碎死胎的声响。
若是放在山野之间,禽兽之属,也是寻常。然而,她如今趴在床褥之间,手脚齐全,背影就似人类,却行食子之事,整个场景就变得无比的荒谬残忍。
云朝全程盯着那妇人动作,突然发狠说:“真畜生也。”
感觉到云朝迸发的恶意,正在吃孩子的兽脸妇人倏地回头,警惕地盯着他。
云朝也狠狠盯着她。
二人对峙片刻,兽脸妇人明显不敌,突然用褥子兜住剩下的死胎,提着朝着密林深处逃窜。
伏传追出去两步,谢青鹤的寒江剑环从背后分割阴阳御空而去,远处林间闪烁出一片无形无相的屏障,拦住了兽脸妇人的去路。
“她用傀儡术迷惑郇城书生,想必就是为了繁衍下一代。倒也不曾伤过人命。”
谢青鹤只是画地为牢拦住了兽脸妇人的去路,而不是用寒江剑环攻击她,足见善意。
他把长明灯掖在伏传的腰背上,指尖画了个不离不弃咒,确保长明灯绝不会掉落,叮嘱道:“她不知何故比较亲近你,你去安抚安抚她,问清楚她的来历目的,倒也不必强求将她带回来。”
伏传点点头:“明白。”
谢青鹤又说:“不要掉以轻心,恐防她使计害你。若有异状,自保要紧。”
“大师兄放心,我理会得。”
伏传循着远处林间细碎的声响,很快追了出去。
这里不是入魔世界,伏传的祖师爷空间随时能用,谢青鹤就不很担心伏传的安危。真有不好应对的麻烦,伏传只要往随身空间一躲,谢青鹤就有足够的时间过去救援。寒江剑环也在前边镇着。
他回头看向云朝。
云朝不大自在地偏头退了一步,不等谢青鹤说话,云朝先替自己辩解:“仆并不是骂她。她虽生得人身,学得人语,却吃自己的孩子,难道不是真畜生?”
“你近日心浮气躁、思虑颇多,是在担心什么?”谢青鹤问。
云朝背后的指尖不自在地挠着剑鞘,张了张嘴,又不曾开口,反而将头垂了下去。
“你有心事不必都对我说。只是这世上玩弄傀儡、嗜吃人肉的恶人并不鲜见。见一个你就疯一回,不如早早回去寒山隐居。”谢青鹤说话不大客气,可见是真有几分嫌弃。
今天撞见的兽脸妇人可谓是全方位地刺中了云朝的痛处。
她用傀儡术营造出一个隐逸山间的富豪之家,强行把云朝拉入幻境,哄云朝“入赘”。
殊不知云朝对傀儡术知之甚深,接触的第一时间就发现了端倪。光是傀儡术就让云朝回想起被九幽冥君控制的往事,差一点让他疯狂入魔。
云朝好不容易克服了心魔,闯过了傀儡术这一关,兽脸妇人生下死胎,居然又开始吃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