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阿寿乖乖地趴在小褥子里,呜哇呜哇。
伏传摸摸她的脑袋:“乖。”
云朝莫名其妙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昨天谢青鹤就是这么摸着他的脑袋夸奖他的!
伏传去应酬那桌客人的时候,谢青鹤也没闲着,一直在吃饭。现在伏传回来吃饭,他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漱了口,抹了嘴,对伏传说:“我去问一问。”
伏传正奇怪他要问什么,谢青鹤已经走到刚才那桌人的面前,含笑道:“敢请拼个桌子,在下有事相询。”
这桌人满以为已经跟伏传和解了,哪晓得伏传回去了,同桌的谢青鹤又跑来了。
不等那比较和气的圆脸汉子开口,脾气暴躁的吊梢眉猛地摔了筷子,怒道:“他娘的还有完没完?来了一个还来一个,不就骂了你家的狗吗?哪一句说错了?是没当儿子一样抱着,还是没拿人吃的肉喂它啊?——草他娘的,个个都吃不饱,还有人拿肉喂狗!”
这动静闹得这么大,伏传和云朝都应声而起。
伏传再有多少容忍涵养,也不能坐视有人冒犯掌门真人,他的脸色已经沉了下去。
然而,谢青鹤背后的手指竖起一根,向下轻轻摇晃。
这是让他们稍安勿躁,不必上前。
伏传也知道这些人伤不着谢青鹤,既然大师兄不让上前,他就站在原地,远远地盯着。
谢青鹤拍了拍刚才跟伏传说话的圆脸汉子,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身法,就把独坐一张长凳的圆脸汉子挤到了一边,顺势坐了下来。吊梢眉摔筷子骂人的话他就当作没听见,含笑问道:“我看诸位体格健壮、身材魁伟,想必出身殷实。却不知为何沦落至此?”
圆脸汉子在这桌人里显然颇有声望,他“让”了位置给谢青鹤,其余几人也就改了态度。
吊梢眉被无视了略觉没面子,还想发作,被他身边的瘦汉抱住拉扯了两句,他就翻了个白眼,露出“不与你一般计较”的表情,继续低头吃饭。
圆脸汉子本就不愿生事,莫名其妙让谢青鹤挤到了身边,尚不及困惑自己为什么就让了位置,谢青鹤一句话又问到了他的心坎上——原本家境殷实,为何沦落如此?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交浅岂能言深?足下实在唐突。”圆脸汉子摇头叹气。
最初出言讽刺伏传的高瘦青年却冷笑道:“这又有什么不可说的?我等兄弟几个原本也不相识,我家是屠户,郑大哥家中有间药铺,钱哥尊父是郇城有名的武师,家中开着拳馆,李三哥做书墨生意……嘿,你要问我们为什么都这么惨,我们啊,都得罪了同一个人。”
“愿闻其详。”谢青鹤道。
被称作郑大哥的圆脸汉子再次出言阻止:“桐九,你不想活了?快闭嘴!”
“我是不想活了。我他娘的活得还不如一条狗!青天白日第一顿饭,我在这儿舔酱汁,狗都在吃肉!”那高瘦青年被伏传拿肉喂狗的事刺激得不轻,端着浇了汁的白饭,委屈得眼泪都要崩出来,“我丁桐若是十世不修、三代作恶也罢,活该我活得不如一条狗。可我家三代行善积德、怜贫惜弱,就因为昔年没施舍他高生一碗臊子,他就逼得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哪有这样的道理?!”
谢青鹤不禁问道:“竟有此事?可曾去官府报案?县尊大人也不管么?”
云朝面露恍然之色,原来如此。
他和伏传一齐站着观望,听到这里就坐了下来,继续吃饭。
伏传还满头雾水,凑近了小声问道:“云朝哥哥,你这是听明白了?”
“小主人年纪小些,不大清楚旧事。有一年我奉主人之命往寒山送信,回来时老掌门给主人捎带了不少东西,各色药材吃食衣裳香料……走到半道,遇到一批流民,把我劫了。”云朝说。
伏传是真不知道这件事,初次听闻,非常震惊:“流民能劫得了兄长?”
云朝摇摇头,说:“他们自然是打不过我。但是,东西太多,他们人也多,又都是饿得红了眼的失土难民,我若要守着东西,势必要杀很多人。考虑再三,还是不能拔剑。”
伏传想一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那倒也是。不过,大师兄向来体恤,想来不会怪罪兄长。”
“嗯。主人不曾罪责我,还宽慰了我许久。”
“但是,他下一次亲回寒山的时候,刻意绕道我遭遇流民丢失财物的地方,把附近几个县衙都扫了一遍——好官都安然无恙,贪官恶吏都杀了个精光。”
伏传都惊呆了。
他在师父给的大师兄行侠手册里边,可没有见过谢青鹤还有这种骚操作。
云朝压低声音与伏传耳语:“主人岂是忍气吞声的脾性?这几个人是因清贫吃不上肉才来找你的麻烦,若他们都是好吃懒做的闲汉也罢了,勤劳肯干也吃不上好饭……呵呵,此地的父母官就要仔细了。若是官声不好,为官贪腐苛虐下民,只怕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伏传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想起大师兄七弯八拐还是为了给自己出头,又觉得心里甜丝丝。
那边谢青鹤也已经问出了不少情报。
丁桐是被刺激到了极点,不管不顾地喷着唾沫星子,说他家与高生的恩怨,又说县尊如何地受了高生的蒙蔽,错放了奸人。
郑启等人却发现谢青鹤对罪魁祸首“高生”不怎么感兴趣,一直在问报案和县尊的情况。
再看谢青鹤与伏传、云朝,个个气度不凡、宛如谪仙。
坐在一起的郑启与钱筑换了个眼神,二人凑近了低语两句,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人说不得就是微服私访的大官,至不济也是大官的从人!这是专门到郇城来听闻官声民意、收集情报的!
于是,丁桐再怎么诉苦,他们也不再阻止。
要他们说县尊的不是处,他们也不敢,只是轮番来说那高生的坏与恶。
谢青鹤从他们的控诉中听到了一个很神奇的故事。
说郇城中有一个家境贫寒的书生,姓高,自幼读书,七岁能诗,被临街的秀才公称赞为神童,他那寡母就自觉不得了了,一心指望他读出名堂光耀门楣,也不叫他出门谋生,全靠寡母浆洗缝补养着他,家里日子过得非常清贫。
这年月识文断字的人极少,街坊邻里对高生这个读书人非常敬重,哪怕他只是个童生。
见高生孤儿寡母度日艰难,家境殷实的邻家多多少少都会帮扶一些,这家舍个线头,那家送碗饺子。孰不知一来二去成了习惯,高生与高母都理直气壮地去邻家“借”东西。初时还意思意思地还上一两个,后来连还都懒得还了。
真殷实的邻家也不在乎日常吃喝,气不过的是高生母子毫不知感恩戴德,白吃白喝白拿都挂着一脸“拿你东西是看得起你,日后我(儿)飞黄腾达了,你们都得来巴结”的趾高气扬。
这就让邻居们很生气了,忍无可忍之下,纷纷与这对奇葩母子翻脸。
原本高生读书稀烂,举业无望,想要翻身也比较困难。架不住他运气好。
没有人知道高生从哪里纳了个貌美如花又身带万贯家财的美妾,众人都猜测或许是哪处富庶之地赚够了胭脂钱洗脚上岸的老妓,总之,高生身边多了个美妾之后,他就开始走运发达了。
做生意,赚得钵满盆满。交朋友,始终被人敬重。甚至他还娶到了州府千金做老婆。
如此飞黄腾达之后,他开始向所有“看不起他”的故人复仇。
整个郇城之中,但凡与他有故交的旧人,基本上都被他挤兑得家破人亡,运气好的连夜搬家逃出了郇城,运气不好的就如郑启、丁桐几个一样,家财散尽,妻离子散。
偏偏高生也不做什么违反乱纪之事,看上去就是被他对付的人家运气不好。
比如他对付郑启家的药铺,就在郑启家附近买间铺子,也开药铺子。也不见他如何运作经营,那抓药的病人莫名其妙就往高生的铺子里跑,郑启家门可罗雀,生生被挤得做不下去生意。
他要对付钱筑家开设的拳馆,也如法炮制,就在钱筑家附近买个院子,挂上拳馆收徒的招牌。
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钱筑的亲爹是郇城有名的武师,身手极好,门徒众多。高生家里连个能打架的下人都没有,开设的拳馆只有个干瘪瘪的二流子在里边冒充师傅,竟然也能把钱家的拳馆生意挤兑黄了,学拳拜师的全都往高生家里跑,钱家的徒弟跑了个精光。
……
最惨的当属丁桐。他家是屠户,从前还接济了高生家不少的肉吃,他亲爹也是唯一一个不曾主动与高生翻脸的豪爽人,不管高生母子如何贪得无厌,他都是乐呵呵地割出二两肉,叫高生拿去吃。
某日高生临时想吃肉饼,溜溜达达去丁屠户家要肉。
不巧得很,那一日杀的猪都卖光了,更没有高生想要的肉臊子,如何给得出去?丁屠户再三保证,次日杀了猪,马上切半斤上好的肉臊子送到高生家中。
高生却不依不饶,认为丁屠户是搪塞他,逼着丁屠户马上杀一头猪,给他切来二两臊子。
丁屠户再好脾气也被他惹烦了,哐地甩上门。到次日,丁屠户杀好了两头猪,思来想去还是切了半斤臊子,另提了两个猪脚,亲自送到高生家中赔罪,乐呵呵地说了不少好话。
高生也收了东西,看上去这事就过去了。
哪晓得高生把丁屠户送的臊子吃了,猪脚也吃了,心里还是记恨上他了。
高生报复丁家的手段也不新鲜,就是在丁家的肉铺旁边买间铺子,也懒得老老实实地卖肉,挂羊头卖狗肉的事都做得出来。丁家先是没了生意,丁屠户提着刀去高生家质问。
说也奇怪,丁屠户去高生家吵闹之后,次日就有人到丁家铺子买肉。不过,上午买了两斤肉,中午就吃死了人,苦主用板车拉着尸体去县衙告状,说是丁家的肉有蹊跷,把妻儿老母都吃死了。
县令升堂问案,也觉吊诡:这世上没有好好的猪肉吃死人的道理,除非肉里下了毒。
既然是下毒,这毒是丁屠户下的,还是别人下的,是在肉铺被下毒,还是被苦主买回家之后被下毒……没有亲眼目睹的人证出面,哪里拉扯得清呢?案子也不好断。
案件还在审理之中,丁屠户激愤之下,熬刑不过,据说是在大牢里自杀了。
县令和丁家商议,赔了苦主二百两银子,人死案消,叫把丁屠户拉回家埋了,就此结束。丁桐也没办法,只好把亲爹尸体带回家葬了,还得给那苦主家赔了银子。
至于说这批人为什么都提到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老婆中了邪一样地偷汉子,孩子不是走丢就是死于意外,明知道事情不对,可神神鬼鬼的事情又能去哪里说理?
谢青鹤另外请这一桌子倒霉鬼吃了一盆把子肉,亲自掏钱替他们会了账。
仗着耳力听了全程的伏传冷汗都要下来了。
——这不是郇城官府失责,而是寒江剑派外门失职。
高生在郇城如此高调地闹出鬼神之事,说有钱就有钱,说走运就走运,说叫谁没了生意谁就没了生意,甚至还能操控受害者的妻室淫邪、子女出走死亡,若是一门两户也罢了,他是接连两三年之内祸害了几十家。
这么大的动静,寒江剑派外门竟然没有反应?
寒江剑派延续了近万年、最引以为傲的反馈机制,它居然彻底失灵了?
第298章
三十多年前,谢青鹤初出江湖时,曾来过郇城,他还勉强记得城池南北的格局。
他从丁桐等人口中问到了高生家住何处,见他似乎马上就要去高生家中探察,怀疑他一行都是大官微服私访的郑启和钱筑都很牵心挂肚,再三地叮嘱:“尊兄,那高生委实邪性,县衙的‘明镜高悬’都镇不住他。若是想要去他家中问罪,只怕还得请上一两件镇物,才敌得过那说不得的邪祟。”
民间认为皇权和清官都有莫大的威能,天子龙气能压住邪祟,高官赏赐的权威也能压住邪祟。至于为什么郇城令没拆穿高生的真面目、纵容他祸害了丁屠户?那当然是因为郇城令的官还不够大!
“多承指点,在下理会得。”谢青鹤很诚恳地谢了几句,与郑启等人辞别。
谢青鹤回来自家桌子,见端着茶杯的伏传明显有些紧张局促。他有心宽慰小师弟两句,却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只能摸摸伏传的脑袋,安抚道:“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咱们尽快处置了就好。”
高生在郇城作祟的三两年之间,恰好就是伏传正式接管寒江剑派外门事务的时候。
这事连半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再有一千一万个理由,底下出事,伏传身为主事就得负责。哪怕是谢青鹤处在伏传的位置上也得老实背锅。
他特意强调“咱们”二字,就是明示伏传,我不是用掌门身份问责此事。我是你的道侣,是你的师兄,我会和你一起解决麻烦。
简单两个字就让伏传安稳了下来,他弯腰将小豹子抱起,不住点头:“嗯。咱们这就去处置。大师兄,我会过账了,这就走吧。”
“听说那位福运齐天的高生,就住在水桥东侧的大宅里。”
谢青鹤凭记忆里的城池格局判断了位置方向,指向东面的长街,不等伏传上前,他的手已扶在伏传的肩膀上,不着痕迹地将伏传往身边牵了一步,“咱们去会会他,看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小师弟心思深沉敏感,二人又总是为了公职私情牵扯不清,谢青鹤只能尽力暗示安抚。
一直强调“咱们”,次次将伏传拢在身边,都是想暗示伏传,他们的关系不仅仅是掌门与弟子,也是世间最亲密的道侣,互相扶持的心上人。
伏传回头看他:“大师兄,我知道了。”
谢青鹤拍拍他的肩膀:“好。”
背后的云朝将嘴里的鸡蛋囫囵咽下,才站了起来。
路过食档灶边的小推车时,云朝突然弯腰,从里边藏着的小篮子里顺了一根萝卜。
伏传会账时掏银子很阔气,小贩血赚一笔,倒也不在乎搭个午饭时自己吃的萝卜当添头。乐呵呵地看着云朝把萝卜放在袖子上擦了擦,咔嚓咬了一口。嘿,吃得挺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