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二十年前,通往大世界的禁制突然松动,我们便想办法举族回迁。只是,禁制松动得很有限,我们修行多年的妖身无法融入大世界,只能将魂魄意念传过来,重入禽兽之身,再修天人之道。”
说到这里,阿寿恨恨地望向天际:“他们不想让我们回来,也不想让我们入道!”
这番话说得伏传心惊肉跳。
当初驱逐了妖族的“他们”是谁,不许妖族回到大世界,不许妖族再次入道的“他们”又是谁?
天庭之主?
还是,噗噗往下面扔法宝的寒江剑派祖师爷?
谢青鹤坚持找不到天庭,不知道天庭究竟在何处,究竟有何等神仙,可是,噼里啪啦往地上扔九转文澜印和大阴阳符的祖师爷们总是真实存在的。
就算谢青鹤不在乎天庭帝尊,他也得给祖师爷们几分面子吧?
一个不小心,那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劫雷再下。
阿寿仓惶地看了谢青鹤一眼,身后虚影泛起金光,隆隆支棱了起来。
——她向谢青鹤求借“紫光”,也和谢青鹤谈过了条件。谈到一半,劫雷下来,若是谢青鹤不肯救她,她也没打算哀求服软,转身就独自去面对那道她绝不可能扛住的劫雷。
谢青鹤指诀竖起,仅剩的七十九道剑光飞出去四十九道,星辰般散落在阿寿头顶。
劫雷炸响。
伏传只觉得那道雷劈在了咫尺之间,浑身滞郁处震得直入大地。
一瞬间,心口巨疼,喉间巨痒,忍不住拼命咳嗽,噗噗又是两口陈年淤血吐了出来。
那血块竟然是凝实的血豆腐模样,呈紫黑色。
伏传都惊呆了。万万想不到,自己本该健康的身体里居然能吐出这种脏东西!
他正要去拉谢青鹤看这块不可思议的淤血,恰好看见谢青鹤面前八道剑光湮灭成灰,谢青鹤脸色似乎也苍白了不少,眼神有了一丝流离。
“大师兄。”伏传吓坏了,连忙上前搀扶,“你……你疼不疼?”
谢青鹤摇头:“没事。”
伏传又匆匆去看阿寿。
他看的也不是阿寿,是在头顶护住阿寿的七七四十九道剑气。
每一道剑气都与谢青鹤的修为所系,丢了哪一道都是极大的损失。以伏传想来,他这里的余波都震掉了大师兄八道剑气,正面遭受劫雷的阿寿那边岂不是更惨?顿时心疼得不行。
哪晓得阿寿那边情况良好,四十九道剑气安然无恙,被护在剑光之下的阿寿也毫发无损。
伏传默默扣住谢青鹤的手掌,心思复杂难言。
——对抗雷劫,大师兄毫发无损。为了替他清除旧患,反倒折了十道剑气。
明知道谢青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伏传心疼得不行,却没有任性拒绝的余地。
劫雷不是普通天雷,若打雷就能治疗他的旧患,大师兄何必等到今天?他再是心疼难过,也得乖乖地站在这里,看着大师兄断折剑气替他疗伤。不能说不治了,也不能说下次再来。
大师兄说过,还得两道劫雷。已经吃了一道,还得再来一道。
劫云再次翻卷。
阿寿不知道谢青鹤是在替伏传收拾陈年旧患,见他身周剑气消散,便认为是替她渡劫所致。
她没有别的可以回报,趁着劫雷未下之时,继续和谢青鹤说话:“你还想知道什么?若是问我还有多少同族来了此世,各在何处,我答不上来。我等虽都是妖族,原身不同,性情各异,还有彼此相食的族群,关系也不大好。来大世界都是各凭本事。”
“如我母亲本是瑞兽麒麟,在此世找不到麒麟之身,只得寄身虎豹之胎。胡瑷比她先来数年,觅得你族修行之法,就想吞吃我母元魂,强壮自身。”
说到这里,她双手扶住肩膀,抚摸自己新得的健壮身体:“麟身祥瑞,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腾云九天之上,日行万里之遥。她很想吃了我的母亲,”阿寿咬牙嘲笑,“她咬不动。”
也就是说,妖族非但不是铁板一块,它们还有很大的可能自相残杀。
阿寿提供的情报非常有诚意,谢青鹤点点头:“好。我还想知道一件事。”
“快些问吧。”阿寿抬头看着浓得宛如墨汁的劫云,纵横天地之间的雷炁已经厚重得要将人封喉,“看样子他们绝不会让我渡劫成功。劫雷劈下来之前,我还能回答你一个问题。”
“你们与凡人的各种念头是什么关系?”谢青鹤问。
阿寿想了想,也很茫然:“人若贪花慕色,我等便化身美人。人若利欲熏心,我等便献上万贯家财。人若持心正大,我等便是慷慨知己。若说我们与凡人的各种念头是何关系……以我一点浅见,无非四个字吧,投其所好。”
谢青鹤想问的是妖族与魔类的关系。为何封魔谷消失之后,妖族就出现了?
阿寿的回答却全然不在点上。她若不是故意装傻,那么,很可能她也不知道妖族和魔族的关系,更不知道妖族将如何取代魔类、代行魔族的“使命”。
劫雷再下。
谢青鹤控着剑阵护住阿寿,还得偷一点劫雷纯阳之气,替伏传去除旧患。
他感觉到劫雷一次比一次凶残,阿寿说天上针对她,非要劈死她,谢青鹤已经信了。这根本不是渡劫,纯粹就是天诛!硬生生扛住还勉强能成,火中取栗难度太大,谢青鹤也很吃力。
但是,雷劫难得一遇。
谢青鹤小心翼翼地操控着面前的剑气,将原本暴躁的雷炁硬生生吃下,再吐出柔和清纯的精华,反哺给小师弟。
冷不丁看见伏传望着他的眼神。
——小师弟也不东张西望了,就眼巴巴地盯着他。
闹得谢青鹤压力非常大。
明知道小师弟会心疼,他又不是真神仙,雷炁下来,剑气就噌噌噌地散开断折。
剑气不断,他就该断了。
偏偏这第三道劫雷无比的凶残,谢青鹤面前剩下的二十二道剑气,就像是被狂风吹倒的野草,稀里哗啦折了一地。
谢青鹤噗地吐出一口逆血。
看着小师弟瞬间苍白的脸色,谢青鹤默默地想,糟糕,无所不能的形象要塌。
第304章
谢青鹤口中吐血,手上功夫分毫没落下,将纯阳雷炁柔和戾气之后送入伏传体内。
伏传在第一道雷劫时,只觉得体内阻滞多日的气脉顺畅了,第二道雷劫之后,吐出一口紫黑色的陈年淤血,到第三道劫雷顺着谢青鹤的指尖飞入体内,他才真正感觉到自己的旧患着落在何处——
“噗——”
伏传无法再控制的身体,扑地呕血,一口接着一口,总有残血未尽。
他感觉到玄池中隐隐有一小块蛛丝般微小的裂痕,埋在极其深沉的位置,想是受伤时玄池太过稚嫩……伏传摇头,不是稚嫩。受伤的时候,他还不曾建玄。
那时的玄池是尚未雕琢打磨的混沌一片,原本不该伤到那处,更不可能碰触到那一处。
是八年之前。
邻近龙城的荒野之中,他与谢青鹤遭遇龙鳞卫伏击,情急之下,他动了枪痕。
若非长在寒山,被当作掌门弟子抚养,有了太多远超常人的见识,他就不该懂得越级使用枪痕的小法门。还未建玄之时,先一步使用了入道之后才能施展的枪痕,当时就吐了血出来。
那时候他日常练武御敌都用不上尚不存在的玄池,伤处不痛不痒,他就没觉得留下了暗伤。等他筑基之时,这点暗伤已经“愈合”,他更不会发现玄池极深处有恙。
难怪大师兄不说细节。
当初伏传强动枪痕是为了救援谢青鹤,事后还被谢青鹤教训过一回,二人闹得不欢而散。
现在应验了谢青鹤当初的顾虑,谢青鹤心疼伏传,当然不肯细说,只默默施救。
伏传扑在地上将血吐尽,雷炁已经深入玄池,将他的旧伤“铲”平。整个过程委实称不上轻松,伏传不痛不痒却艰难得出了一身重汗,不止头额脸面,连两只手都湿得像是刚洗过。
他稍微能抬起头来,即刻去看谢青鹤:“大师兄,你……”
谢青鹤也吐了血,不过,模样全不如伏传这样狼狈。
随身空间的椅子不知何时被谢青鹤搬了出来,这会儿就垫在谢青鹤身下,他那椅子一侧还放着高矮合适的扶手,谢青鹤恰好就歪着靠了上去,手里捏着一块柔软的湿毛巾,已将嘴上残血拭净。
伏传一时想哭,憋不住又想笑,说:“可见小弟还是蠢了些。”趴下吐血的时候,怎么没想起从随身空间里挪张卧榻出来,说不得还要来一只洗刷得干干净净的痰盂。
尽管手足无力浑身瘫软,伏传还是勉力撑起一口气,踉跄到了谢青鹤的座椅边。
——他心里很明白,大师兄若是站得起来,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趴在地上。
果然,他已经凑近谢青鹤身边,谢青鹤还是歪在椅子上没动。
伏传便接过谢青鹤垂在椅侧那只手里的湿毛巾,将沾血的一面卷了卷,找到尚干净的一面,把谢青鹤不慎落在衣襟上的血痕一一擦去。伏传自己是不怎么讲究体面,只是万万见不得大师兄受委屈。
昔日谢青鹤低头在师父跟前听训,伏传看不下去,现在也不忍见大师兄身上留有一丝狼狈。
“大师兄,我,”擦去血渍之后,伏传看着谢青鹤无从下手,“该如何助你?”
他们本是同门,又是关系极其亲密的同修道侣,伏传本该无比熟悉谢青鹤的修行状况。
然而,谢青鹤身吞群魔之后,体内各种力量无比复杂,连见多识广的上官时宜都不敢轻动。
再则,二人同修之时,伏传一直处在被谢青鹤指点保护的位置,从未试着反哺谢青鹤。此时他想给谢青鹤渡一些真气,也怕走错方向触动封禁群魔的隐患,反而弄出更大的麻烦。
谢青鹤无力说话,做了个眼色。
前两次雷劫都在他的控制之内,第三次雷劫就失控了。
这不是因为伏传的暗伤难以治愈才导致谢青鹤御敌出了岔子,而是劫雷凶狠,根本不给阿寿任何渡劫成功的机会。若第一道劫雷威能是一,第二道劫雷是二,第三道劫雷劈下来的厉害就是百数。
若不能控制拼死渡劫的阿寿,劫雷还会成百上千地增加杀伤力度,谢青鹤扛不住。
谢青鹤才看了一眼,伏传马上明白他的顾虑,转身去问阿寿:“你还要不知死活渡此雷劫?”
谢青鹤履行了自己随口而出的承诺,阿寿头顶的剑气整整四十九道,一道未碎。
然而,谢青鹤用来护身与替伏传疗伤的剑气则碎了个干干净净。这就是谢青鹤将劫雷的戾气都引到自己身上,硬扛住了。
阿寿未死。
劫云不散,重新席卷而至。
那不知死活的麒麟竟然还躲在剑气之下,仰头不服输地盯着乌沉沉的黑夜。
“凭你有多少不甘不愿,也没有两句话就让我大师兄拿命替你渡劫的道理。”
伏传想起谢青鹤歪在椅子上不能动弹的模样,心焦如焚,慕鹤枪倏地飞入手中,枪尖直指阿寿,“你若不想死,即刻将你母亲遗骨吐出,使劫云散开。否则,劫雷不杀你,我要杀你!”
阿寿一直望着浓如墨汁的苍天,闻言怔怔地笑了笑,幽幽地说:“渡劫死,不渡劫迫生。仙师昨夜见我产子,见我吞吃死胎,耻笑我身伏兽性,蒙昧无知。若我不渡此劫,下一个温暖的季节,我又要遵循本性与人或畜类交媾,怀上永不能成活的死胎,再把死胎生下来……”
伏传亲历过昨夜的惨事,想起那一个个死去的婴孩,想起在他手里断了呼吸的怪孩子,也有许多怜悯。他暂时松缓了语气,问道:“那你为何非要来这里?这么多年,你们在小世界,在那个属于你们的妖界,不也活得好好的么?”
这句话激怒了阿寿,她红着眼睛瞪着伏传:“因为那里没有生!只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