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476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我爹迫于无奈,便盘了一个铺子,凑够了银子给她。”

  王姑娘说到这里,笑容变得不那么自然:“接下来的事,就是打发我落发出家。”

  “他倒是不觉得自己做了何等丑事,只恨我勾引了他的‘好儿子’,想要和他的‘乖儿子’一起私奔,害他不得不杀了‘平生所爱’。他要拿我出气,”王姑娘自嘲一笑,“我那亲娘还来帮着掰腿。”

  女尼心疼地握住她的手:“姑姑。”

  这番话太过骇人听闻,谢青鹤站了起来,拱手道:“王姑娘,冒犯了。此事本不该打听。”

  王姑娘冷笑道:“他做得,她做得,我却说不得?想必丢脸的人也不该是我。”

  “我在家熬过了头两个月,我爹拿我出气也腻味了,便让我娘绞了我的头发,把我送来此地。特意嘱咐老尼姑,说我是无耻淫奔的贱人,要老尼姑好好地看着我,教训我改过自新,凡有什么苦活累活只管交给我,能吃的能喝的却不能敞开了给我……他是花钱找人折磨我。”

  “都说佛祖慈悲。我在这佛门清净之地,非但不得一丝悲悯,反而处处受苦。苦活累活给我做也罢了,吃的喝的不肯给足也罢了,这一群绞了头发的尼姑竟也有这么多的勾心斗角,动辄拉我去罚跪,胳膊粗的扁担往我脑袋上抡……我那时候就躺在外边的菜地上,到处都是粪肥的臭气,看着天上的星星,想,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我哪有错啊?错的是这个世道。这世道没有好人。爹是坏人,娘是坏人,初八是坏人,尼姑也是坏人,连大雄宝殿里拈花微笑的佛祖也是坏人。但凡有一个好人——我也不会这么苦。”

  “你说,我平生只恨不能畅快死。是,我是不怕死。这世间可有什么好留恋的?”

  王姑娘握着女尼的手,却冷冰冰地说着残忍无比的话:“我恨不得拖着所有人一起死。”

  “姑姑……”女尼急得要哭了,两眼含泪。

  “你哭什么呢?我不过是想一想,也不能真的拉着你去死啊。”王姑娘拍拍她的小手,又回头看向谢青鹤,“我这一辈子没见过好人。你是第一个。”

  她想了想,又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好人,总之,你是个体面人。”

  “我只想体体面面的活着,若不能,至少体体面面去死。”王姑娘说。

  根据安小姐的记忆,王姑娘在庵堂住了半年之后,方才堕入魔道,与石头怪同流合污。

  也就是说,夏初八乡下的妻子和三个子女,都不可能是王姑娘所杀。要么是意外巧合,要么,这事很可能还要着落在心狠手辣的王老汉身上。

  但是,就算夏初八妻子的死与王姑娘无关,王姑娘堕魔之后,也陆陆续续弄死了十二个无辜。

  她若用刀杀人,谢青鹤可以把她交给杏城令。但是,她堕魔之后,都借石头怪力量以术法杀人。这是一定要寒江剑派亲手处决的案子。

  谢青鹤想了想,问道:“你想怎么体体面面的死?”

  “我想穿最好看的裙子,戴最漂亮的首饰,用不流血的方式死去。”王姑娘充满期待。

  谢青鹤对伏传点点头,说:“我曾说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我说错了。王姑娘,为了你的漂亮裙子和首饰,我再多给你一天时间。”说着,谢青鹤转身出门。

  王姑娘满脸错愕。

  伏传拍了拍荷包,说:“我会陪着你,去买最好看的裙子,买最漂亮的首饰。”

  他压低声音,几乎耳语地说:“杀最该杀的人。”

  王姑娘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你……是说……”

  伏传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他是你爹,又不是我爹。我杀他不算弑父。到时候你穿上好看的裙子,戴上漂亮的首饰,美美地看着我替你报仇!——这才叫体体面面地去死。”

第314章

  东门制酱的王老汉,是杏城街坊里出了名的实在人。

  但凡听过他家小女儿与伙计夏初八那段往事的人家,都要夸赞他一句家风淳朴、厚道仁义。

  换了是你,能砸锅卖铁厚葬优抚诱拐自己女儿私奔的无良伙计么?换了是你,能舍得把大好年华的女儿送到尼姑庵落发出家吗?——所以人家是实在人啊,做人做事都太厚道了!

  这么一位品行近乎圣人的实在人,他家手制的酱,那能不好么?他做买卖能坑了主顾么?

  必须不能啊!

  自打王姑娘去了庵堂之后,王记酱铺的生意就越来越好。

  总有人夸王家的酱好,用料实在,味道香,吃着就是比别家的对味儿。不止附近几条街的街坊邻里喜欢到王记酱铺买酱,隔着大半个城的人家也喜欢到东门来买酱,托人捎带两壶也是常事。

  王老汉是个不爱出风头的脾性,铺子门脸仍是和从前一样,招待买酱的客人也不需要多大的铺子,不过,王姑娘去了庵堂不到半年,他就把隔壁杂院也买了下来,用来晒料囤缸,扩大生产。又招了两个年轻伙计,一个在铺上帮忙招待客人,另一个则在后院帮着制酱。

  王老汉上午去杂院看了看酱缸,就一直在铺子里烤火,招待熟悉的主顾邻里,聊聊天说说话。

  对门苏老汉、街坊刘叟都是王记酱铺的常客,俩老头儿带着象棋来找王老汉玩儿,主要是为了蹭王老汉铺子里的炭火与茶水,王老汉也从来不驱赶他们,乐呵呵地看着他们玩,这俩偶尔也起身让王老汉加入杀上两局。

  一直厮混到中午,苏老汉与刘叟都要回家吃饭,把杀到一半的棋局放下,叮嘱王老汉:“下午再来。叫你伙计帮忙看着,千万不许乱动。”

  王老汉乐呵呵地答应:“放心,保管不动。”

  那俩老头儿背着手起身,伙计还得帮忙取袍子伺候出门,人刚刚送走,伙计便撇撇嘴,抱怨道:“爹也是好性儿,这俩老货天天来蹭吃蹭喝,不买咱们的酱也罢了,还敢腆着脸来拿酱回家。与他们做哪样的朋友?”

  王老汉弯腰把苏老汉和刘叟吃了满地的瓜子皮扫进簸箕,笑道:“他们又拿得了多少?瞧你这小气鼓鼓的样儿。”这会儿正是午饭的时候,街面上也没什么人,伙计站在柜台里收拾,王老汉便趁势捏了伙计的屁股一下,“倒像是老板娘的样子。”

  伙计轻讶了一声,嗔了他一眼:“爹!叫人看见。”

  王老汉便拉着他进了货柜背后的幽暗旮旯里,又是亲嘴又是捏肉,伙计半推半就背过身去,一边行事一边找王老汉索要好处:“爹,昨天翠儿又来找我,说是木宝的棉裤子……”

  话还没说完,王老汉已接口道:“才拿了二两银子又花光了?你这腚眼怕不是金打的!”

  伙计翻脸就要转身,王老汉按住不放:“再拿二两去花用。娘的,别动!”

  两人在货柜后面哼哼唧唧片刻,王老汉打了个哆嗦,方才一前一后出来。那伙计懒娇娇地提着裤子,说:“爹,今日天气好,说不得再有主顾上门,我便守着铺子,不去后边吃饭。”

  王老汉哼道:“待会儿叫你娘把饭送来。”

  伙计嘻嘻一笑。

  王老汉也觉肚饿,便背负双手,甩着步子,大摇大摆朝着后院走去。

  王老汉仅有三个女儿,大姑娘二姑娘都已出嫁,小女儿也被他送进了庵堂,家中只剩下老妻操持家务。前铺后家的格局,抬脚就进了后院。早有饭香阵阵,顺着灶房飘了出来。

  王老汉也不往灶屋去,径直回了堂屋。

  桌上有沏好的茶暖在围子里,他倒了一杯解渴,等着老妻上菜。

  没多会儿,王老太便端着大托盘上来,热气腾腾的面片汤,配着一荤两素三个菜。

  王老汉吩咐道:“计春儿在前面守铺子,你给他把饭端过去。年轻小伙子爱吃肉,多给他夹两块去,别那么扣扣索索的,说出去叫人家笑话。”

  王老太迟疑着哎了一声,把碗筷摆好:“那,当家的先吃着,我这就给他送去。”

  王老汉不满地敲了敲桌子:“酒呢?”

  王老太连忙回头:“温着呢,这就来。”

  “酒要先上来。面片汤待吃了酒再做。大冷的天,搁凉透了。你都几十岁的人了,这点儿事不懂?说了几回都记不住。榆木疙瘩。”王老汉数落一句,没好气地挥手,“快把酒上来!”

  王老太方才敢起身去灶房拿酒,酒杯酒具都是烫洗了几遍,方才送到桌上,一丝不苟地摆好。

  王老汉开恩地点头:“去吧。把计春儿的饭送了。”

  王老汉爱吃面食,计春儿却爱吃米,王老太每顿都得做两样主食。她从厨房舀了米饭出来,上桌给计春儿取菜,在王老汉的注视下,夹少了怕被骂,夹多了更怕骂,战战兢兢地铺好了菜,迈着小脚颠颠儿地往前边铺子去送饭。

  伙计计春儿正趴在柜台上嗑瓜子,王老太低着头进来,招呼道:“吃饭了。”

  伙计就懒娇娇地嗑着瓜子看王老太把碗筷餐具在桌上铺好,见王老太要走,他很不耐烦地命令:“娘来得正好,把地扫了吧。倘或有主顾上门,看着也太邋遢。”

  王老太居然就真的拿出扫帚簸箕,开始弯腰扫地。

  伙计怼怼筷子,开始吃饭。吃了两口就提意见:“豆腐不曾焯水吗?一股子腥气。这小葱头都留着须呢,怕不是一根水葱都要留着好好的葱白葱绿不给我吃?娘如此苛待我,我却要和爹好好说道说道。”

  王老太闷头扫地也不说话,那伙计见她不答,竟然伸出一条腿故意绊她。

  王老太缠得一双小脚,走路都艰难,哪里架得住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横扫一腿,长裙绊着扫帚拉扯不开,狠狠摔在地上,下巴磕在了铁皮簸箕上,顿时豁开一道小口子,鲜血滴滴答答淌了出来。

  看见王老太狼狈倒霉的模样,那伙计居然乐得一拍大腿,哈哈大笑:“娘,你没事吧?哎呀这一双三寸金莲实在不好,平白走道都摔跤,娘平时还得多走一走路,别娇里娇气地窝在房里绣花,年纪也大了若是连路都走不稳,是你伺候爹还是爹伺候你呀?”

  王老太也是个没什么脾气的妇人,捂着流血的下巴,艰难地站了起来,掏出帕子擦了擦嘴,居然还把扫帚簸箕都捡了起来,把才洒了一地的瓜子皮重新扫干净,转身就要走。

  哪想到那伙计兀自不肯罢休,居然又伸出脚来,把始料未及的王老太再次绊倒在地!

  王老太连着摔了两次,脚也崴了,一时站不起来。

  那伙计见她坐着不动,也有些担心,便拿脚去踹她:“喂,死婆娘,别闹妖。你快起来!这事就算闹到爹面前了,我也不认的。你瞧瞧自己人老珠黄、满脸褶子的丑样子,你装得再像,爹岂会为了你责怪我?你还不快起来?我这便去找爹来,叫他看看你平白诬赖我的嘴脸!”

  王老太听说便有些慌,想要起身奈何脚踝剧痛,实在站不起来。

  伙计便站了起来,一股风地奔回了后院。王老汉正在美滋滋地喝酒吃肉,见伙计狂奔而至,问道:“不是在前头吃饭吗?怎的跑进来了?”

  伙计掩面装哭:“爹,儿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娘端了饭给我,我正要谢她,她就数落我不打扫铺子里的瓜子皮,拿了扫帚要打我。爹啊,儿这屁股都是爹的,哪里能让其他人碰一下?娘就拿着扫帚要追……现在娘就蹲在铺子里不起来,非说是儿的罪过……天地良心啊……儿哪里敢?”

  王老汉跟老妻生活了几十年,哪会不清楚王老太的软糯脾性?明知道伙计是在胡说八道,可一边是年轻活力的小情人,一边是人老珠黄见之生厌的老婆子,王老汉哼了一声,说:“你就说我的话,叫她即刻滚回来!”又瞪了伙计一眼,“你也别闹,再闹晚上干死你。”

  伙计冲他抛了个媚眼,正要回前边铺子找王老太继续耀武扬威,转头就看见两个陌生人。

  为首的女子身穿雪白的貂皮斗篷,头戴黄金红宝花冠,耳坠明珰,粉颊红唇,说不出的富贵风流。跟在她身边的男子则穿着锦绣长袍,腰垂金玉,容貌尤为英俊出尘,恍如谪仙。

  这一双男女的妆容打扮模样,伙计见了都自惭形秽,更不能想象他俩的来意——神仙总不可能跑来买酱吧?

  “虽罪不至死,也十足可恶。”那英俊男子点评了一句,转身问身边女子,“打一顿出气?”

  那身披雪貂斗篷的女子摇摇头,竟然笑了起来:“为何要打他?他讹我爹的银钱,又天天欺负我娘,岂不是替我报仇出气?我谢他还来不及呢。伏公子,我能不能赏他些银子?”

  伏传被她说得无语,还是掏出一锭五十两的黄金,交给王姑娘。

  王姑娘把黄金交给那伙计,说:“好孩子,赏你了。”

  那伙计也听说过王姑娘和夏初八的传闻,更知道安仙姑帮王姑娘收拾负心汉的前事,眼前这女子一口一个我爹,一口一个我娘,又不是已经出嫁的王家大姑娘二姑娘,他便猜出了她的身份。

  ——这可是有安仙姑撑腰的小姑奶奶啊!伙计哆哆嗦嗦地接了金子:“姑、姑娘……”

  王老汉已经听见动静走了出来。他看见王姑娘满身富贵的打扮,再看看站在王姑娘身边的伏传,皱眉问道:“好贱妇,你在庵堂也不安分,哪里勾引来的野汉子?还敢往家里引!”

  王姑娘低头看着自己刚买来戴上的戒指,说:“临死之前,来看看爹罢了。”

  王老汉见伏传衣饰不凡,倒也不敢轻易得罪,问道:“你是谁?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与我女儿是什么关系?”

  伏传被他逗笑了,反问道:“打听我是什么来历,若是孤家寡人、鱼龙白服,你还想把我留下当伙计不成?”

  王老汉打的正是这个主意。

  伏传看着高高瘦瘦,并没有十分夸张的体格与肌肉,寻常人很难把他与能打能扛的“高手”看待。王老汉则是自幼制酱抬缸,有二百斤力气,寻常年轻小伙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如伏传这样的体格容貌,王老汉看了就心动。

  ——真有身份的公子哥儿,身边哪会不带着随从?孤身漂亮的小白脸,捆下来好好享用一番,玩腻了直接掐死埋在院子里,就像是水流进了大海,谁知道他去了哪里?

  王老汉正在疯狂盘算着这事儿,冷不丁被伏传说中心事,嘴皮一抽:“我这无耻下贱的女儿,自打死了奸夫,人就疯了一半。老汉不知道她对你说过什么离谱的话,你若是好人家的孩子,趁早与她断了干系,好好儿回家去吧!”

  伏传回头看了王姑娘一眼。

  王姑娘脸上带着很浓的妆,白粉敷面,朱唇涂脂,看不出脸色。

  这个被伤心愤怒逼得鬼道堕魔的女子,在石头怪的帮助下,杀了许多人,有些人确实该死,有些人则完全是被迁怒——就因为长得像王老汉、王老太,说话的声音像王老汉,某些习惯像王老汉,就被王姑娘偏执地迁怒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