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苏老汉气得脸红脖子粗,怒吼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快住手!”说着就要上前阻拦。
他两个儿子紧紧拦住了他,小儿子劝道:“爹,群情激奋,拳头也不长眼睛。您老人家一把岁数了,仔细伤着!”大儿子跟着劝说:“那姑娘非要来祭拜安氏妖妇,想必平时也不守闺训妇德,活该今日受些教训。”
苏老汉反手一巴掌抽在大儿子脸上,命令道:“怕你爹挨拳头,大孝子倒是上前一步主持公道!你看看那都是些什么人?麻二狗、陈四痦子,他、他们都是地痞流氓!快去救人!你们不去也别拦着我!”
苏大苏二兄弟还是死死抱住苏老汉,不管苏老汉怎么咒骂训斥,不放手也不肯出头。
轿子里扑地飞出一盆烧得火红的银丝炭,一直躲在轿子的颜小姐没办法了,阴着一张脸冲了出来,怒道:“我乃城西颜家四小姐,夫婿是龙鳞卫河西郡衙督军顾苹襄,干你们亲爹的,我老公是四品大官!敢来堵我的轿子,都不想活了吗?!”
这一声怒吼镇住了不少人,颜小姐又转身,从轿子里拿出一把小巧的□□,对准身边一个地痞:“他爹的臭流氓,把我丫鬟放了!再敢动她一下,叫你一箭封喉!”
还真的就把那地痞吓住了,呆呆地松了手。丫鬟趁机挣扎开,奔回颜小姐身边。
颜小姐又把□□对准其他几个,将几个丫鬟全都救了下来。
杏城街面上的地痞流氓也不全都没有见识,这批人常常和杏城纨绔厮混,帮着喝班打杂,消息灵通不说,见识也不差。眼见颜小姐用夫婿的身份和一把□□控住局面,就有比较高级的混混在人群里阴阳怪气地说:“颜小姐,听说顾督军前些日子才与你家退了婚,要另娶高门闺秀?您今日来拜仙姑石,不会就是想请安仙姑帮您看看姻缘的吧?——还是想让安仙姑谋杀刚退婚的未婚夫啊?”
颜小姐脸色不变,她身边几个丫鬟就很生气了,气鼓鼓地双眼发红,在人群中搜索。
“颜小姐手持的小弩是军中所有吧?您若是卫督军夫人,携带军械防身也是题中应有之意,您这都和顾督军退了亲事,就没有把军械一并退回去?寻常人家私藏军械是什么罪过啊?查实了怕不是缴些罚银的罪过,指不定您娇滴滴的千金大小姐还得去堂上过一遍呢?”阴阳怪气继续在人群里喊。
颜小姐握着□□的指尖微微发颤。
人群里已经发出哄堂大笑,不少人七嘴八舌地“劝”她赶紧去衙门自首。
无论如何,能当众羞辱一位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就是底层百姓人生中难得的刺激经历。
就在此时。
从仙姑石那一方奔出来十多名身穿同样浅灰色棉袍的背剑侠士,城门那一方则有二十余骑玄衣轻甲的士兵飒沓而至,把这近百人的街坊青壮地痞流氓一前一后堵在了当场。
杏城百姓先认出了仙姑石那边过来的灰袍侠士,纷纷招呼:“是剑湖庄的凌大爷。”
剑湖庄就是杏城附近的古修门派,修法早就遗落得差不多了,现在主要吃江湖饭,因门派安家在杏城附近,许多弟子都从杏城招募,与杏城百姓关系非常紧密。
凌苍原是剑湖庄本代大弟子,常在江湖上行走,许多杏城百姓都见过他。
他距离比较近,先走到颜小姐身边,施礼问候:“小姐安好?”
颜小姐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管这叫安好?
凌苍原脾气好不以为忤,他身边的师弟简灏就忍不住了:“你等愚夫愚妇若不迷信邪祟,我们也不必连夜赶来杏城收拾残局。听见这边打架,我师兄好心好意来救你,你还不乐意了?”
凌苍原拦了简灏一下,回头瞪他:“你少说两句。”
正在此时,对面城门方向过来的玄衣轻甲骑士也已经靠拢,这批骑士都戴着半遮面孔的深盔,只露出双眼与口鼻,盯着聚拢一处的街坊青壮,眼神极为不善。他们并未绕行,直接列队从人群中分出一条路来,背后一个戴着白羽盔的骑士身披大氅,策马小跑而至。
颜小姐看着这人的身影体格,竟然将□□对准了他,啪地射出一箭。
凌苍原急忙抽剑欲挡。
□□发箭的速度太快,凌苍原晚了一步,箭已经飞了出去。
令人错愕的是,马上那人将手一展,居然就把小箭接在了手里,忽地翻下马背,大步流星走近颜小姐身边。颜小姐匆忙中还要取箭上弦,那人就将手里的小箭塞进了□□劲弦之上,熟练地帮着拉开,抠紧,拉着颜小姐粉白的小手,将箭尖对准自己的胸膛:“尊尊,射这里。”
颜小姐狠狠一拳垂在他硬邦邦的头盔上,哭骂道:“你穿着甲,射不透!你总以为我很蠢!”
这人将头盔摘了下来,露出一张浓艳深邃的俊容,笑道:“在下岂敢?姑娘是杏城最聪敏擅谋的小娘子,在下正是仰慕姑娘才华机智,方才万金求聘。适才好像听说谁在喊‘我老公是四品大官’……这个四品大官,说的不会就是在下区区不才我顾某人吧?”
气得颜小姐举起□□,对准他的脸瞄了半天,砰地射出一箭。
顾苹襄侧身躲了过去,吓出一身冷汗:“颜尊尊!你真要射死我?!”
颜小姐提起裙摆就踹他,踹了一下,再踹一下,哭道:“你要与我退婚,还看着这群暴徒欺负我,你早些为何不来?我被人堵在轿子里,差点被人欺负,我端烤火的盆子砸流氓地痞,把手都烧坏了,烫出这么大一个泡……你这样没用的男人,死了也就死了,我难道很稀罕?!”
顾苹襄面露惭愧之色:“是我来晚了。”又牵起颜小姐的手,想要检查她手上的大泡。
哪晓得颜小姐两只手都是白生生的,纤细又粉嫩,除了有点炭灰,半点都没伤着。
他无语地看着颜小姐。
谎话张口就来的颜小姐哼了一声,丝毫不觉得惭愧。
顾苹襄又忍不住问:“你来拜安仙姑?你想求她什么?”
颜小姐哼笑道:“小女子还能求什么呢?自然是求仙姑保佑顾大爷长命百岁、官运亨通,与新聘的高门闺秀早生贵子,恩恩爱爱,白头偕老。”
“尊尊……”顾苹襄还想说什么。
颜小姐已经转身上轿,吩咐丫鬟和家奴:“回家!”
顾苹襄追近轿旁,问道:“不去烧香求安仙姑保佑我‘长命百岁’了?”
颜小姐哼了一声:“我知道你此来不是为了我。不管你是不是为了我,你今日来了,阴差阳错替我解了围,我承了你的恩情。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我两不相欠!”
说着话,轿帘一掀,她将□□递了出来:“既然是军械,我就不留着了。还给你吧。”
顾苹襄犹豫再三,还是伸手把□□接了过来:“尊尊,过两日我去府上拜望,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大可不必了。”颜小姐吩咐起轿,掀起轿帘最后看了顾苹襄一眼,“顾将军,后会无期。”
颜小姐的轿子有几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家奴护送,顾苹襄不大放心,吩咐四个属下随行:“务必安全送抵府上,不许任何人骚扰冒犯。”
送走颜小姐之后,顾苹襄又命人把刚才动手打人的青壮都揪了出来,稀稀落落抓了十多个。
“刚才是你挑头冲撞颜四姑娘的轿子?”顾苹襄看着这人贼眉鼠目的猥琐样儿,飞起一脚将人踹翻在地,硬邦邦的军靴往下一抬,咔嚓,胳膊就断成三截。
惨叫声中,顾苹襄冷笑道:“臭水沟里的耗子,也敢张嘴说道我家婆娘的妇道闺范?你也配!”
见他下一脚对准的是这人的脖子,身边的侍卫秦栩急了,连忙屈膝伸手,死死架住了顾苹襄将要落下的靴子:“督军息怒!如今谢真人法驾降临杏城,您千万三思!”他疯狂向顾苹襄暗示:这类地痞流氓过犯虽多,却罪不至死。平时找个由头弄死也罢了,现在不是情况不一般么?
顾苹襄深吸一口气,将提起的脚缓缓放下,阴着脸将拖出来的闹事人群都看了一眼,命令道:“掌嘴!全都掌嘴五十下!给我狠狠地打!——刑毕他们嘴里还剩下几颗牙,你们就摘几颗牙!”
凌苍原与师弟简灏面面相觑,到底没有说话。
那群纠结而来的东门街坊也没人敢吭气。
对付同为白身的妇人,或是孤身出行的小姐,他们人多势众还敢拼着法不责众闹一闹。自来就有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古谚,兵匪、兵痞的说法也不是闹着玩儿的。这二十多个身穿玄甲的骑兵,看上去就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别说百十个百姓,只怕几百个步兵都能砍杀干净。
再者说了,刚才颜小姐说了什么?她夫婿是龙鳞卫河西郡衙的督军。
四品的督军!杏城令才是七品官呢!
惹不起,惹不起。
被顾苹襄揪出来掌嘴的除了冲锋在前的地痞流氓,还有几个平时就爱惹事的街坊青壮。刘叟的两个儿子也在其中。这些人被龙鳞卫士兵抓出来跪成一排,说是掌嘴,这群士兵也舍不得用自家巴掌去抽,各自解下腰间革带,抡圆了膀子揍。
顾苹襄命令要在五十下内揍掉满口牙齿,糙当兵的哪有那么精妙的技术,实在打不下来就举起拳头敲,敲得这十多个地痞流氓不住求饶,连声哀哭:“要不拿钳子来拔了吧……”
施刑的士兵正色道:“别闹,军令如山!”
顾苹襄这口辱妻的怨气尚且未平,满脸阴鸷地盯着现场的东门街坊,若有人露出义愤填膺之色,他就招招手,让属下去把人揪出来,问道:“你如此不满本官的处置,想必与他们是同犯。”
所有人都:“????”
顾苹襄指了指那边跪了一排的地痞流氓:“既然同犯,便去同罪。”
被他点名抓了两个人出来,人群里大多数都低下了头,再没有人敢出头抗争。
顾苹襄阴着脸将这群人来来回回看了两圈,说:“听说你们要去捣了仙姑石?正好,本官此行的目的也是捣了仙姑石。你们若是想要亲眼见证,不妨随本官一行。”
顾苹襄带着人往仙姑石的方向走,这才与凌苍原等剑湖庄弟子见了一面:“凌大侠。”
龙鳞卫是伏蔚登基时方才建立的新军,主要负责江湖事务。顾苹襄在河西郡衙当主官,按理说,位在杏城附近的剑湖庄应该在顾苹襄的重点关注范围——只是,束寒云入主龙城之后,龙鳞卫的职能就从江湖事务转向了地方监察和民生监督。因此,顾苹襄上任后,与剑湖庄的往来并不多。
凌苍原抱拳见礼:“顾督军好。”
“早前就听说贵派与寒山关系亲厚,”顾苹襄弃马步行,与凌苍原走在一起,“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凌苍原客气地说:“蔽派早些年曾为寒江下院,不过是祖上一点香火情罢了。今日奉谢真人法旨来收拾残局,河边那块石头已经碎成了几瓣,还有无知迷信前来参拜,见了碎石又哭泣流连……”他摇摇头,“实在劝不动。”
简灏年纪小没啥心眼儿,忍不住问道:“我们就在不远处,谢真人一封信就来了。顾将军不是在郡府坐衙么?怎地也来得这么快?快马加鞭也赶不及吧?!”
顾苹襄面不改色地撒谎:“恰好在附近办差,听到风声就过来了。”
其实,谢青鹤在郇城闹出那么大的动静,闻翀被李南风急召回龙城问罪,所有在龙鳞卫任职的“护法”都收到了李南风通令训诫的文书,不止寒江剑派出身的外门弟子个个风声鹤唳,龙鳞卫上下也都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
打从龙鳞卫建军之初,卫将军就有严令,龙鳞卫上下人等,但凡遇见寒江剑派的谢真人,必须谨遵其指令、绝不准有丝毫冒犯。
这道命令从前就是束寒云所下,现在束寒云自己做了皇帝,这道命令被执行得更加彻底。
偏偏谢青鹤从郇城到杏城也没有驾乘飞鸢,他是骑着马,一路穿州过省,溜溜达达抵达杏城。
谁不知道谢青鹤沿途还会闹出什么事来,其他衙门都没什么感觉,唯独龙鳞卫首当其冲、紧张无比,谢青鹤到了哪个郡,当地郡衙督军的皮就绷紧了,也不敢贸然出面去招待搅扰,只好自己辛苦一些,带着人马不远不近地跟着,随时以备咨询。
谢青鹤要在杏城处理安仙姑留下的“疑案”,涉及各方势力众多,他需要龙鳞卫来居中协调。
他昨夜就亲自去了剑湖庄请人来维持河边的秩序,又让云朝去联络州府的龙鳞卫,看看有没有李南风留在龙鳞卫的“护法”,请来做个中人。哪晓得郡衙的顾苹襄就在馥城蹲着,收到州府龙鳞卫的消息,今天就带着人屁颠屁颠过来了。
城门吏汇报说街坊纠结成群去捣仙姑石,杏城令先吓了一跳,顾苹襄就带人来控制局面。
如今顾苹襄与凌苍原两股势力合流,带着早已被顾苹襄吓蔫儿的东门街坊到了河边,还有不少提着香篮的妇人在哭泣悲伤,一边哭,一边试图将裂开的仙姑石拼起来。剑湖庄还有十多个弟子在四处劝说,跟着凌苍原的都是男弟子,留下来的则大多是女弟子,也都个个身负长剑。
“阿姊你不要再哭了啊,你提着篮子烧点纸有什么用呢?与其求人,不如求己。你像我这样学一身剑术,谁欺负你就拔剑刺他,多刺几个,就没有人敢欺负你了。”满脸稚气的小姑娘口气不小。
凌苍原不禁皱眉呵斥道:“稻师妹,不要胡说八道!”
简稻扭头看见凌苍原,上前行礼:“大师兄好。哥哥好。这位兄长好。”
顾苹襄微微颔首。
简灏替妹妹擦了擦额上的汗水:“你怎么还帮她们搬石头去了?”
“她们非要搬啊,我看她们搬也搬不动,万一把脚砸了,不如我帮帮忙。”简稻偷偷瞧了凌苍原一眼,“我也没说错吧,求神拜佛都没有用,何况是这个不存在的鬼东西。爹娘都靠不住,何况是神佛?人要自己有了本事,才不怕被人欺负。”
简灏拉着她到一边,小声说:“那边是龙鳞卫的大人,有什么话咱们回家去说。”
顾苹襄却冷笑道:“小妹妹说话是有道理。不过,自己长本事,哪能不下苦功?打小习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流的汗水比个人还多。哪比得上提着香篮子烧些黄纸求虚无缥缈的偶像替自己实现愿望轻松?”
简稻想了想,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也是这个道理。若是求一求神佛,我的功夫就能和大师兄一样好,我也要去烧纸。”
凌苍原与简灏都哭笑不得。
顾苹襄吩咐属下去把石头附近的百姓都驱赶开来,有剑湖庄的女弟子们帮忙,现场秩序井然,男女分开站立,并未起很大的冲突。
安抚好百姓之后,顾苹襄又摸出伏传整理给他的厚厚一叠文书,先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又说:“我今日奉命向杏城百姓阐明多年来‘安仙姑’一干故事的真相。不日县衙也会张贴告示,详细说明这些年‘安仙姑’各类事的前因后果……”
他把手里的文书扬了扬,说:“这么厚一叠。一时半会说不完。各位可以就地坐下慢慢听。”
就有龙鳞卫属下从鞍上解下一个小马扎,顾苹襄熟练地坐下,开始照着文书上的句子念。
伏传为了节约篇幅,书写时比较简略,顾苹襄是读过书的,一目十行不费劲。然而,照着文本读出来就有很多百姓听不懂到底在说什么,顾苹襄很好脾气地将之翻译成大白话,把这些年安仙姑各种显灵故事背后的真相都说了一遍。
这些奇谈怪论的背后通常都有着各种跌宕起伏的剧情,又都是杏城百姓耳熟能详的故事,顾苹襄一口气讲了三四个,夸张得跟说书似的,听得所有人都入了迷。
前来找事的街坊们都带着扁担、菜刀,来祭拜的妇人们则多半带了点吃食,这会儿也顾不上伤心安仙姑的仙姑石碎了,把吃食拿出来,跟身边人分了瓜子松子,嗑得津津有味。
顾苹襄说着说着还口干,冷不丁瞧见亭子里还有人嗑松子:“本官说得口干舌燥,你们怎么还嗑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