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就是这么弄了一场,她是绝不可能再改嫁了。”杏城令说。
这又是一个伏传前所未闻的思路。初听有些稀奇古怪,细想又觉得莫名精妙。
左等右等,顾苹襄始终不来。
伏传倒是耐得住性子,和杏城令聊了聊昨夜城中发生的命案。
杏城令是个读着圣贤书长大的老夫子,脑子里自然也逃不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
对于杏城妇人迷信安仙姑,不事舅姑,不安于室的情况,他是深恶痛绝。然而,安仙姑的迷信破除之后,马上就有无数妇人被丈夫殴打致死,这件事也令他非常生气。
“妇人迷信邪祟,骄狂不训,此丈夫失德无能方致与此!既然知道安仙姑本是虚妄邪迷,正是好好□□妻房、引其回归家室相夫教子的绝好时机,身作堂堂七尺男儿,口讷于言,思拙于慧,既无品性感召,也无德行昭范,你说说,这群傻瓜蛋子!连哄老婆都不会!——只会动手就打!”
总而言之,在杏城令这位大丈夫的眼里,天底下没有教不好的老婆。
一个大男人,教不好老婆已经很丢脸了,就该蹲在家里使劲浑身解数改造老婆,改造完毕才好出门见人——什么?你说没办法了?把老婆打死了?你这样的破男人太失败了,齐家都做不到,垃圾!
所以,杏城令很讨厌抬着老婆尸体来衙门告状的刁二虎。
——打死老婆就很讨厌了,你还把怀孕的老婆打死,还是不是人啊?
杏城令没有明说他的喜恶,但是,其余来告状的苦主都在县衙里烤火,被班房的衙役带着弄状子,搞各种供词手续,只有刁二虎跪在门口啪啪磕头喊冤,衙差还懒洋洋地不怎么理会他……
伏传竖起耳朵听了听前面。
他都进来和杏城令说了好久的话了,刁二虎居然还在门口跪着。
简稻耐性没那么好,在二堂的院子里来来去去转了好几圈,跑来跟伏传说:“伏师兄,我去看看顾大人到哪儿了。”
伏传已经知道城里昨夜死了不少人,不想让简稻出去惹事:“坐会儿吧,外面冷。”
简稻倒也听话,又乖乖地蹲在院子里,玩自己的小辫子。
杏城令对夫纲妇德的看法与谢青鹤有八分相似,伏传觉得跟他聊天不算讨厌。杏城令则觉得伏传年纪轻轻见识甚广,天南海北什么话题都能接得上。
说到后来,顾苹襄始终不来,两人也实在没什么话题可聊。
杏城令自觉年纪大周身不适,开始说天气,说时症,客客气气地找伏传咨询了一点养生长寿的知识。伏传倒也不客气,把他早泄便秘的毛病一起看了……
混到中午,杏城令请伏传和简稻吃了一顿便饭,吃到一半时,顾苹襄终于来了。
“伏小师兄也在。”
顾苹襄披着大氅进来,额上不知哪儿沾着的碎雪化了,湿答答地沾在头上。
他一边擦脸,一边脱了手套凑近火盆取暖:“我昨天便接了线报出去追个人贩子,回来才听报说县尊大人找我……不赶巧,柳护法不在家。”
他冲伏传笑了笑,说:“被谢真人差遣回寒山去了,说是去送信。”
杏城令啊呀一声:“我这里好几桩命案。”
有小厮过来送热茶,顾苹襄又冷又饿,连忙接过来喝了一口:“伏小师兄就能招魂啊。县尊大人请伏小师兄吃了这顿饭,想必这事不难。”
杏城令恍然拍了拍额头:“瞧我这脑袋,全给忘了。”说着起身给伏传敬酒,“这事就偏劳伏先生了?”
伏传点头:“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我抓的这个人贩子就先押在县上,想必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审她。”顾苹襄挤到桌上要找吃的,小厮过来给他添上碗筷,他一筷子叉起炖得烂糊的黄豆猪蹄,唏哩呼噜先吃了半个,“这些年只怕卖了不少人,到时候把县上走失的妇孺名单对一对,说不得还能把人找回来。”
伏传听他说人贩子,心念一动,问道:“顾督军抓回来的人贩子是男是女,如何拐带妇孺?”
顾苹襄听伏传问话才放下猪蹄,拿帕子擦了擦嘴,说道:“是个开茶肆的寡妇,打着扶危济困的招牌,专门拐带生活困苦的妇孺。长得好的就卖去青楼做娼妓,一般就卖给过路行商……被她卖掉的妇孺多半都是从家里逃出来的,也不敢逃跑或是告官,尽吃哑巴亏了。”
简稻听闻眼睛都睁大了:“那寡妇莫不是姓金?”
顾苹襄很意外:“简女侠也知道此事?正是金寡妇。”
简稻耷拉下肩膀,放下筷子,饭也吃不下了。
顾苹襄不明所以:“这是为何?简女侠认识金寡妇么?难道有相识的朋友叫金寡妇卖了?这也无妨,待会儿我带你去见见她,只要人还在河西郡,顾某人保管给你把人追回来。”
身为龙鳞卫河西郡衙督军,顾苹襄有底气打这个包票。
伏传则开解简稻:“金寡妇是人贩子,冯淑娘未必知情。你先不要丧气。”
顾苹襄完全听不懂他俩在说什么,只好拿眼睛去看杏城令。杏城令把刁二虎去冯淑娘家抢夺老婆桑氏,以至于冯淑娘和桑氏双双殒命的案子,简单说了一遍。
简稻看着香喷喷的饭菜,怄得想吐血:“这世上岂有这样可恶的妇人!人家走投无路才去投靠她,她却要把人卖了!这样的昧心钱也敢赚!我却要看看,这黑心烂肝的坏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顾苹襄就跟杏城令商量:“县尊,要不,就把金寡妇和那刁二虎的案子一并审了?”
考虑到伏传也是为了冯淑娘才来县衙,杏城令便点头答应了下来:“下午便提堂。”
顾苹襄把剩下的猪蹄啃干净,突然好奇:“刁二虎去冯淑娘家抢他的老婆桑氏,冯淑娘和桑氏都死了,他跑来县衙喊冤枉,是想告谁?——难道打死冯淑娘和桑氏的另有其人?”
杏城令摇头,大概是见惯了各种奇葩,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情绪很稳定:“刁二虎说,他昨夜收到消息去冯淑娘家接他妻子桑氏,人贩子冯淑娘不肯放人,他去抢夺妻子的时候,冯淑娘自己摔倒在地,却拉住了他妻子桑氏的脚。故而冯淑娘是自己摔死的,他妻子桑氏却是冯淑娘绊在地上摔得一尸两命,一条命重于两条命,何况冯淑娘是人贩子,桑氏是良民,合起来就是冯淑娘欠他两条命。他来告官是要冯淑娘赔钱,请求本县把冯淑娘遗留的田产赔给他。”
顾苹襄也见惯了各种奇葩,听完情绪也很稳定:“这等刁民,合该赏他八十大板!”
杏城令毕竟专业审案、整治各类刁民,他的思路很清晰,先确定冯淑娘究竟是不是人贩子,再来研究冯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和后世论迹不论心的裁决不同,人治的时代,动机和立场更重要。
如果立场和动机都站在了道德制高点,无论干了多么丧心病狂的事情,都可以免于一死。
反之亦然。
午饭结束之后,杏城令便先提了金寡妇过堂。
顾苹襄有线报就有证人,还有被金寡妇拐卖的妇人指证,根本无从抵赖。
杏城令并没有正面问冯淑娘与金寡妇的关系,就拉着金寡妇逼她一件一件数,何时何地卖了哪些人……石头怪得了王姑娘堕魔之力才开始兴风作浪,仙姑石也正是这几年才开始有求必应,杏城里妇人大张旗鼓拜仙姑也就是这两年才时兴的事情,金寡妇的茶肆也是近三四年间才有“生意”。
既然时间不长,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有妇孺出逃,一年就有那么二十多个,不至于记不清楚。
金寡妇也只以为官府是要去解救被卖掉的妇孺,被杏城令揪住打了板子,又受刑夹了手指,哭得鬼哭狼嚎的,哪里敢耍滑头,老老实实地交代自己卖了多少人,卖哪里去了……
杏城令再问她卖了多少钱,钱财花用到何处。
金寡妇是穷怕了,把钱记得特别清楚,这个卖了二两,那个值钱,卖了二十两……林林总总都被她凑了个八九不离十。至于钱花到了何处,金寡妇哭得特别伤心:“都封在陶罐里埋在了茶肆后院的杏花树下……那是我的养老银子啊……都没有花……”
现在也没机会花了。
金寡妇特别委屈,特别遗憾。
这要是趁着事发前把银子都花了,也不至于这么冤枉!事也犯了,罪也坐了,钱没花着!
杏城令立刻发签叫衙役去茶肆后院挖银子。
都知道衙差贱役手脚未必干净,这种掏私货的时候,说不得就有衙差偷偷摸摸各偷几个。平时也不会有人盯得太紧。然而,今天这事关系到冯淑娘是否清白,顾苹襄便差遣了两个龙鳞卫跟去盯着。
若金寡妇埋在后院的银子与她供述的获利相符,冯淑娘就能洗脱人贩子的嫌疑。
——金寡妇不给冯淑娘分银子,那算哪门子的同谋?
金寡妇的茶肆就在城中,差役们很快就在杏花树下挖到了陶罐,把银子点一点,抱回来交差。
和金寡妇说的八九不离十,甚至还多出了二十几两。
金寡妇盯着大大小小的银锭碎角,不禁悲从中来:“那是我死鬼老公留给我的养老钱……”
杏城令这才询问她与冯淑娘的关系,以及刁二虎的妻子桑氏、妻妹小桑氏。
“淑娘……”金寡妇难得露出了几分忐忑之色,“淑娘是很热心仗义的姐妹,最初我那茶肆没什么生意,她就常常带着人来坐一坐,还叫我帮她裁衣裳……后来我才知道,她那女红做得极好,就是找借口接济我几个,让我有口饭吃。”
犯人在堂上东拉西扯词不达意都是常有的事,杏城令没有敲惊堂木,就没人拦着金寡妇继续说。
照金寡妇的说法,冯淑娘一直都在竭力帮着她救人。金寡妇提供住宿场所,冯淑娘则因为手里有钱,常常买吃买喝,周济衣物等。但,这种救济并不是长久之计。金寡妇自信满满说要帮逃出来的姐妹重新觅个归宿,长得好看性情温和的女子,她也确实想法子带出去嫁了。
可不是所有人妇人都能寻找到合适的归宿。来投奔金寡妇的小姐妹却越来越多。
金寡妇一开始也想着要把可怜的姐妹们找个好人家嫁了,实在找不到好人家,她就随便找个嫁出去,反正也不能一直待在她的茶肆里。到后来给钱就“嫁”,碰到颜色好的姐妹,她明知道对方是青楼的鸨儿,也假装不知道,收了大笔银钱把人“嫁”出去。
“淑娘一直不知道我收钱卖人的事。她真以为,我把人都‘嫁’出去了。”金寡妇哭道。
杏城令表情变得很复杂。
冯淑娘确实不是人贩子,但是,她的目的,是把别人的妻子收留在家,再另外嫁给他人。不管她有没有从中收钱获利,她所做的一切就是拉皮条。
以公序良俗而论,冯淑娘如此坏人婚姻,败坏纲常,她比人贩子更加可恶。
杏城令审结了金寡妇贩人一案,判罚杖刑八十,□□三年,因金寡妇要配合解救被拐卖的妇孺,暂时还押,延迟杖刑。签字画押之后,衙役把金寡妇带了下去。
紧接着就要审刁二虎状告冯淑娘殴杀妻子案,趁着衙役提堂的间歇,杏城令回了二堂。
“以此看来,冯淑娘确实与金寡妇贩人一案无涉。然则,她这样的作为,不好录入文书。”杏城令大概能摸得出伏传对此事的态度,可是,杏城令也很清楚,朝廷对此事的态度。
寒江剑派的高人全都不娶妻纳妾,他们当然可以慷慨大方地认为你对妻子不好,妻子就可以跑。
但,这个世俗所遵循的礼法,它不是这么运行的。
金寡妇供词里与冯淑娘相关的一切都可以划掉,因为冯淑娘和金寡妇贩人一案没什么关系。
审刁二虎的案子就完全不一样了。刁二虎一直认定冯淑娘是人贩子,想要证明冯淑娘不是人贩子,就要得到金寡妇的证词。金寡妇的证词却让冯淑娘的立场更加恶劣——公序良俗可以容忍人贩子。因为有人买才有人卖,人贩子为了钱财拐卖妇孺,这是人性。
冯淑娘把别人的妻子嫁给外姓,却不图钱。那么,她图的是什么?
她图的是破坏“公序良俗”,她要害的是“纲常闺范”,她比图钱的人贩子更加该死。
这案子一旦被上官调卷审阅,冯淑娘就算死了都会被挖出来鞭尸。
杏城令唯一能做的就是遮掩此事,不让刁二虎的状告记录在案,把这件事撤案处置。但是,现在他想要恐吓刁二虎撤案,还得来说服伏传,顺便让恰好在场的顾苹襄也闭嘴假装不知道这件事。
伏传和顾苹襄都是聪明人,杏城令才说了一句,他们就都明白了杏城令的想法。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恐吓刁二虎一番,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伏传反问道:“县尊大人是认定了刁二虎说的都是真话吗?他说冯氏自己摔死了,冯氏就是自己摔死的?若冯氏不是自己摔死的,就因为她保护了一个被打得受不了逃出门的孕妇,她就活该被人找上门打死?”
杏城令叹了口气,说:“我纵然能判刁二虎死罪,死刑犯的名单先送郡府,再到龙城,层层关卡,步步审阅,到最后刁二虎护妻杀贼有错无罪,冯淑娘破坏纲常必被开棺戮尸……伏真人,我邓某人七品小官,对抗不得朝廷衮衮诸公。”
伏传冷笑道:“这可巧了,我伏某人最喜欢对付的,就是身处庙堂之高的衮衮诸公!”
顾苹襄摸了摸鼻子,觉得身为四品督军的自己,确实有点太过于渺小卑微。
简稻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听他们说了个间歇,马上就跳出来:“伏师兄!那刁二虎就是在撒谎!我去冯淑娘家看过了,她脑袋都被砸成了渣渣,哪有人自己摔跤把脑袋摔成豆腐花的!力气稍小些的妇人都做不出那样惨状!必是被刁二虎打死的!”
顾苹襄看了看情况,说:“那我去准备请魂用的纸笔,伏小师兄,您就受累在神龛香案前演一场?我倒是知道您修为深厚,不必搞那么多花头。门口那么多看戏的老百姓,不给他们演一场,只怕他们以为咱们在自说自话……”
伏传点点头,再看杏城令:“县尊大人,还请秉公断案。道理归道理,世故归世故。若人人都老于世故不讲道理,这世上哪还有明镜高悬?哪还有昭昭青天?”
杏城令长叹一声,摇头道:“罢了,罢了。”
第31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