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师叔受的伤很严重,可是,他在治愈自己,他也相信会变好。
“若有什么是我帮得上忙的,您尽可以告诉我。比如,帮您找点什么东西,之类的……”伏传想师叔是中了毒,说不得就跟师叔讲的传说故事一样,需要什么奇珍异宝,得去天涯海角寻找。
别的事情他帮不上忙,他也不通医术,跑个腿卖个力,这个他能办到。
“你照顾我如此殷勤周到,已经很承情了。”谢青鹤的伤,除了自己,谁也帮不上。
伏传有个问题闷在心里很久了,犹豫许久都不好问,但他不是能憋住的性子,这会儿气氛正好,他磕巴了一会儿,还是张嘴问道:“给您下毒的人是谁啊?他难道没有解药吗?”
谢青鹤想起往事,半晌才道:“给我下毒的人在龙城。若不出意外,你会见到他的。”
“和我有关系?千乘骑?还是那箭手?”伏传吃惊,“以师叔的修为身手,既然知道下毒之人是谁,却问不出解药么?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历?修为如此高深?连师叔都打不过?!”
“吓着你了。不是这样的。”谢青鹤摇头否认。
“我知道他给我下了毒,他也给了我幻毒的解方,只是,解药我暂时配不出来。”
伏传才稍微放下心。看来不是师叔打不过,这世上没有那么恐怖的高手。闻言又忍不住好奇:“为什么配不出来?是缺了药材?还是没有炼药的条件?您为何不回寒山呢?师父这些年……”
他本来想说,上官时宜这些年一直在钻研医术,肯定可以帮忙。现在反省过来,师父为什么一直钻研医术?很可能就是在帮师叔寻找炼成解药的办法呢?
谢青鹤摇头道:“一味主药,暂时没有。”
“是什么珍贵的药材?您说一说,我以后也替您留意。”伏传心想,我还可以让李大叔帮忙,叫铺子里的掌柜伙计都留心寻找。只要它存在,就一定能找到的。
“水凉了。”谢青鹤不想再谈这个话题。
伏传觉得他这么吊人胃口很讨厌,可师叔不肯再说,他也不能追问。
舀上热水,二人又泡了一会儿,谢青鹤出了汗,伏传帮他擦了脚,让他先回马车上休息,他自己则收拾残局,重新给篝火添上柴,以确保能烧到天亮驱赶野兽。
收拾停当之后,伏传钻进榻下。
他在骡马市所受的浅伤都已结痂痊愈,另有几处重伤偶尔还会隐痛。这会儿贴着马车往榻下钻,挪动了几个隐隐作痛的地方,不禁咧了咧嘴。
听谢青鹤的呼吸,他知道师叔还没睡着,忍不住问道:“师叔,到底是什么主药?我替您找。”
被这么吊着胃口,这要是不给他说清楚,他可能一晚上都睡不着觉。
谢青鹤沉默不语。
伏传憋着不问也罢了,问出口了,却没得到答案,心里那叫一个煎熬。
谢青鹤就听见伏传翻过身,过一会儿,又翻过来。没多久,他又听见伏传的指甲在茶桌腿上嘎吱嘎吱划过的声响……
“我告诉你。”谢青鹤心说,若不是我胳膊断了,今日你屁股就要开花了!
伏传马上返身乖乖躺好,认真听着。
“幻毒也称心毒。心之所想,皆为剧毒。我要解去此毒,最主要的一味药,即是心中所想。若有朝一日,不再想念,不再爱慕,这毒就再也不能伤害我了。”谢青鹤说完这句话,缓缓闭上眼。
伏传听得呼吸都轻了两分。
这世上还有这么玄奇的毒么?师叔中了这样的毒,却仍旧想念,仍旧爱慕?
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曾经觉得师叔好可怜,为师叔心痛,如今却觉得……人这辈子得有多幸运,才能找到那么深爱的对象?才能拥有那么一份深爱?
他那么爱吃麻辣鸡丝,连续吃上半个月也不爱了。有什么爱才能长久到这种地步呢?
那么师叔是因为中毒才不能跟爱人在一起么?他说慢慢会好,是不是说,为了解毒,他不得不忘记自己的爱人?伏传又觉得这个想法很不可思议。师叔好像不会是这种人吧?
转念想想,你认识师叔才多久呢?又敢断言师叔是哪种人了?
只是……
如果师叔真的对幻毒低头,舍弃了自己的爱人,伏传就觉得,这很糟糕。
起来干它啊!
不要认输,不要妥协,干死它!
※
越往龙城,城镇越密集,人口越繁多,沿途所见也越来越繁华热闹。
从暠县带来的肥鸡肥鸭都已经吃光了,伏传还要采买,被谢青鹤严词拒绝!一天三只鸡鸭,这谁顶得住啊!有时候谢青鹤想吃清淡点,来口咸菜都行,伏传都能把咸菜泡在鸡汤鸭汤里端来。
驴蛋和韦秦是伏传的坚定支持者。
谢青鹤喝汤,他俩吃肉,俩半大小子每天吃得满嘴流油,绝不会腻。
将近龙城时,官道上就变得非常热闹,走上一段路就能遇见附近农人支起的茶摊,卖些茶水点心,说不得还有些风味不错的小吃热食。这家卖猪蹄,那家卖烧鸡,前面摊档卖馄钝……这一来也不怕错过了宿头,沿途还有不少货栈、客栈,供商队休息补充食水。
谢青鹤再也不想吃鸡汤面鸭汤饭,只叫伏传别辛苦埋锅了,路上买点吃食尝尝鲜也好。
伏传再少年老成,那也是个少年。
某次尝过路边的糯米糕之后,伏传惊为天人,导致伺候每路过一个摊档,伏传都要停下车去张望一番,尝尝有没有好吃的。
驴蛋只能心中喝彩暗搓搓地支持,韦秦就成了伏传的跟班,帮着端菜打包拿筷子。
谢青鹤见几个小孩都开心,也便听之任之。
这么一路吃下来,一天也不知道要吃上几顿,完全省去了自己烧火做饭的烦恼。
伏传感慨:“还是人多好!”
“是啊。”
谢青鹤在密林隐居多年,清静归清静,生活总是不方便。
这么肥美滋润地走了两天,终于抵达了龙城。
追杀伏传的势力特别安静。伏传并未乔装改扮,坐在车辕上让城门卫大大方方地检看,城门卫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两辆马车就这么顺利地驶入了龙城。
谢青鹤还未指点,伏传就向人打听了牙行的位置,直接去寻房牙子,准备弄个院子安顿下来。
伏传一直在山上修行,负责替他打理产业的李钱总得给他汇报消息,难得下山一趟的伏传自然好奇山下的一切,李钱对自己养大的小仙长特别宠溺,伏传问什么,他就详细说什么,平时家里产业出了什么事,怎么摆平的,若是摆不平需要寒江剑派帮帮忙,李钱也会一一告诉伏传。
所以,不需要谢青鹤指点,伏传就知道该去哪里找房子,怎么弄好。
伏传找的就是官牙。
那房牙子见他面嫩,又是独自出门,没什么小厮排场,还带着马车没个安顿的地方,马上就要入住,这不是送上门的肥羊么?正想痛宰一通,冷不丁地,看见了伏传放在马车里的长枪。
天子脚下。
就这么大张旗鼓地……亮出一竿枪来?
就不怕千乘骑找你麻烦?
伏传又说:“银钱不是问题。这契书你也尽可以慢慢地办。今日叫我们住进去就是了。”
财大气粗、武力蛮横。
这不是肥羊,最次也是头肥野牛啊,闹不好就被牛角顶死了!
好在这种江湖豪客也是真的不差钱的。伺候得高兴了,打赏大笔。赚点赏钱就好!
房牙子按捺住宰羊的心思,老老实实地听着伏传的吩咐,问道:“是是,不知道小爷想要什么地段、什么格局、什么价位的房子呢?小的先给您盘一盘,再带您去看。”
“我家四口人,要住得宽敞。得有马厩。附近顶好没有邻居,地段倒是无所谓,荒僻些也可行。你不要担心牙钱,给我们安顿好了,另有赏钱给你。”伏传说。
他打算买地安置,就是怕住在客栈里会牵连无辜,这会儿挑屋子肯定也要四邻无人的地方。
一般来说,想要四邻无人,肯定是荒僻处。繁华处房钱贵,荒僻处房钱贱,买了荒僻处的房子,买卖的银钱少了,照着成交价抽取牙钱的房牙子肯定不大乐意做这生意。伏传才会许诺另外给一笔赏钱。
房牙子越发觉得伏传怕不是个江洋大盗。正常人若是银钱足够,谁会买那么荒僻的房子?这小匪爷是要聚集黑道匪人,干一票大买卖么?
“小爷,好叫您知道,这贫门百姓都是聚居,想要四邻无人,荒废的宅子倒是有,石崖潭那边整片都没人住了,可那屋子年久失修,您今天肯定是住不进去的。现成收拾收拾就能住,周围也没有邻人,嗐,那得是富贵人家的宅院,有花园水池,还有林子的……”房牙子为难地说。
伏传很意外:“能买到这样的屋子?”
须知道能修得起花园水池的富贵人家,轻易不会典卖家产。
若遇到三灾六难的困难时节,偷偷卖田或许没人知道,谁家在什么地方的宅子易了主,传出去就是沸沸扬扬。再有那宅院多半都会住过女眷,自家女眷住过的地方,叫别的臭男人住进去……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没人会卖掉自己的宅子。
“还真有。”
据房牙子说,是个位在城西明玉坊的观景园子,位置好,园林精巧,占地也不大。
卖家本是官身,好像坏了事,被贬去了烟瘴之地,一家子都出京去了,大概永远回不来了。委托小舅子帮忙变卖房产,急用这笔钱。按说这宅子应该很抢手,可好几路买家去看房子时都撞了鬼,有贵公子气得把房牙子都打了一顿,消息传了出去,这房子渐渐就无人问津了。
房牙子也不敢哄骗伏传。这可是江洋大盗,他要是也撞了鬼,气急了捅我一枪……
谢青鹤一直在车上没动,闻言掀起车帘:“明玉坊?那宅子的原主是谁?姓什么?”
房牙子一愣:“这倒……不记得了。得去查一查。小的只知道,那代房主卖房的小舅子是姓卢,乃是承恩侯府上的管事……”
“不看这房子。”谢青鹤直接就给否了。
买房安置是为了不牵连无辜,若是住进了杨家的旧宅,他怕牵连了卢渊。
伏传对这房子很感兴趣,他哪里会怕鬼?善鬼送去地府,恶鬼一枪杀了,最重要的是马上就能住进去。但,谢青鹤态度坚决,他也没有和师叔犟嘴的心思,笑道:“那你再想想,还有合适的么?”
房牙子思来想去,说:“不瞒您说,居家人户的宅子,符合您要求的是真的没有。就有那么几间,今天也是肯定住不进去的。但城南有一间常记货栈,东家出了意外,正想把整个货栈兑出去。”
“那货栈四处都是堆货的棚子,有安置马车的地方,也有马厩,有接待伙计住的通铺,也有接待各路东家的好房间,厨房、柴房都是齐全的。除了环境上差一些,其他的都能符合您的要求。”房牙子尽力推销。这货栈兑出去了,比卖出几个院子抽取的牙钱还多。
伏传已心动了,站在马车窗前,问道:“师叔,您看呢?”
谢青鹤也觉得可以:“去看看吧。”
于是房牙子坐上了车辕,前边指路,带着伏传等人往城南去看实地。
“这常记货栈在龙城也经营了许多年,是个老字号。少东家接管之后,就想着要把生意做出去,他也是个有抱负本事的人,这货栈听说都开到眉山南去了,厉害啊。”房牙子说起这事不住摇头。
伏传很好奇:“那又为何要卖掉货栈呢?分号开得太快,银钱不凑手么?”
房牙子嗐了一声,摇头道:“哪里是呢。干咱们这一行的,看惯了三灾六难。当官的啪唧一下,坏事了。有钱的啪唧一下,遭祸了。常记货栈这东家是真的冤枉。他前些日子去骡马市,看那边新开的货栈,哪晓得就在那边遭遇马匪……听说脑袋都被劈成两半,他八十岁的老娘当场就过去了……”
常记货栈的东家,在骡马市遇难。
伏传原本笑吟吟地听着房牙子讲故事,这会儿就笑不出来了。
他已经尽力阻止骡马市的那场屠杀了。可是,熊楚臣翻身逃出去的那一段时间,千乘骑还是在骡马市内大开杀戒。他救了很多人,可他也没能救下很多人。
就算他事后把骡马市的千乘骑全都斩杀了,那些死去的人,依然无辜地死去了。
他知道这不是他的错。
是想要陷害他、围杀他的人错了。
可是,伏传还是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