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水间间
“上一秒我还在和你打得不可开交,欲要争个你死我活。”
“下一秒我就和你在一起接吻,恨不得将对方拆吃入腹。”
聂秋发誓他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想吻方岐生,别说是呼吸了,就算是那颗怦怦直跳的心脏,就算是灵魂,如果方岐生想要,那他就给,不会有丝毫犹豫。
但是现在还不行,贸然的行动只会将猎物吓跑,除非它自愿走进陷阱里。
他记不清当初还没和方岐生袒露心意的时候,那场暧昧不清的,你来我往的拉锯战到底有多么痛苦€€€€比现在的更痛苦吗?还是连现在的千分之一都不到?
方岐生看着聂秋的眼神晦暗,唇边的浅笑也没了,像是憋了一口气,不逼到绝路就不喘气,他不是头一遭对上那种露骨的视线,可偏偏那人是聂秋,方岐生就没办法轻易忽视,他心下觉得好笑,恍然间又觉得自己的举动无异于在虎口上拔牙,恰似飞蛾扑火。
“聂秋,你去过鲤河吗?”他问。
显而易见的转移话题。聂秋摇了摇头,轻易地咬住了他的钩。
“我幼年时曾和师父途径此地。”方岐生放缓了声音,说道,“冬日里怕是看不到了,不过,我来到鲤河的时候恰逢盛夏,整条河流都在烈日的照耀下泛着粼粼的柔光,橙黄的,桃红的,被风一吹,一层层地荡漾开,远远望去,就像有千万条鲤鱼在河中肆意翻涌。”
但是鲤河是没有鲤鱼的,那种璀璨夺目的颜色独属于浅滩的卵石,与鱼无关。
“我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色,就趁着常锦煜不注意,偷偷藏了一块石头,擦干净了水,放在怀里捂热了,带回魔教,避开其他人的视线,溜到高台上去瞧。”
“你猜怎么着?”方岐生也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傻得可笑,轻轻摇了摇头,继续说道,“那块卵石离了鲤河就不好看了,即使是相同的阳光,身处不同的地方,它就失去了颜色。”
年少的方岐生不甘心地拿着那块石头,对着阳光变换角度,太阳刺眼得让他想流泪,没过多久,晕眩感浮现,阴翳随之而来,他烦躁地扔下那块来之不易的石头,看着它混迹无数再普通不过的石头之间,再也找不到了,却没觉得可惜,只觉得徒劳无获。
“不知道你有没有思考过一个问题。”他说,“如果我经历过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即将经历的也是真实的,那么,它们又和虚假有何不同?你又如何保证它不会再次重启?”
方岐生不喜欢这样的感觉,鲤河与魔教,上一世与这一世,如果可以这么简单就将一切差异都抹去,如果将这两者都定义为真实,那它们本身就已经失去了意义。
就拿安丕才来说,因为他的死,方岐生挑起了魔教与正道之间的战火。
但是,现在的他没有死,那些停留在方岐生心中的伤痕,伤痕所带来的疼痛,就好像失去了它们所存在的意义一样,这不是说他希望安丕才死,他只是觉得茫然和空虚。
让方岐生迟疑的不止是这场太圆满的梦境,还有他难以忘怀的无尽梦魇。
“我将我的恐惧告诉了你,不是为了责怪你。”方岐生的手指抬起,从聂秋的手背上滑过,半是提醒,半是宽慰,“那座神像意味着什么,恐怕只有你自己知道,至于三壶月,我不认为你可以直接干预时间,你在邀仙台上失去了意识,所以不可能由你操纵时间。”
“你应该察觉了,能够使时光倒退,让它退回到四年前的,另有其人。”
他说道:“继续探寻下去很可能会遭遇危险,但是我需要得到一个答案。”
聂秋平静地和方岐生对视,言语,动作,神态,任何一个细节都尽收眼底,他像往常的无数次一样,像解谜一样,抽丝剥茧,揭开表象,然后就明白了方岐生真正的意思。
这或许就是他们之间渊源已久的默契,只是一个对视便心照不宣。
方岐生绝对记起了总舵那一夜,遍地是血,而聂秋吻了他的手,将所有秘密都藏在了心底,不止是方岐生恐惧,聂秋也恐惧,恐惧自己无法从天道的阴影下保护好方岐生。
聂秋从来没提及过,方岐生却察觉到了,并且明确地给出了他的答案。
见过昆仑,看过神像,就算知道危险,我依旧要去。
还有€€€€
你最好搞清楚,不是我陪你去,是你陪我去。
第209章 微雨
鲤河下着微蒙小雨。
隆冬回暖,€€冰雪消融,如方岐生所说,冬日里见不到鲤河的美景,€€只能借助忽明忽暗的阳光窥得一二,光滑圆润的卵石静静地沉在浅滩底,在细雨中蒙上了一层阴翳。
每当雨珠敲打在纸糊的伞面上时,€€就会发出击鼓一样脆生生的响。
聂秋将油纸伞抵在肩胛骨处,提起衣摆,蹲下身子,€€手指探进冰冷刺骨的河水,€€轻轻地搅动几下,€€水波的€€纹有一瞬间的停滞,随即又被雨水吞噬,向更深处堕去。
他在浮动的水中摸索了一会儿,取出一块石头,€€那块石头的颜色并不澄澈,可以说是杂乱无章,€€浅橙,靛青,€€藕荷,€€朱红,种种色彩在石头上交错密布,€€像污秽的痕迹。
确实不好看,聂秋想,€€云一遮,雨一降,这被誉为鲤河的地方就只剩死气沉沉的灰。
扑通一声,€€他将石头重新扔回河里,湿漉漉的手指重新握住伞柄,撑着伞站了起来。
只有在雨天,在这样静谧的时刻,天地被垂下的帘幕分隔,外界的一切喧闹声都与自己无关,只剩茫茫的雨雾,只剩平缓的心跳声,连呼吸时的冷气都显得格外温柔。
聂秋在雨中站了一会儿,急切的、透着欢快的脚步声就响了起来。
由远到近,落脚不轻,动静很大,啪嗒啪嗒,丝毫不顾忌那些踩起的水花。
来者轻轻地抽着气,明显是累极了,呼出的气在空中凝成白雾,又被她收伞合伞的动作吹散了,她俯身钻进聂秋伞底,甩净油纸伞上残余的水珠,这才笑着唤了一声。
“聂哥。”小姑娘熟练地打开话匣子,“麻烦你下雨天还来跑一趟了。”
聂秋将油纸伞稍稍侧向萧雪扬,摇了摇头,说了句“不碍事”。
萧雪扬闻言,顺了顺气儿,问道:“方教主呢?”
清早,聂秋醒来便瞧见窗外落雨,他去敲了方岐生的房门,是想问问他要不要先吃点什么东西,填填肚子,结果方岐生听完他的话后,沉思片刻,问他外面是不是在下雨。
聂秋答道:“外面在下小雨。”
方岐生说:“你知道下雨天的早上应该做什么吗?”
聂秋看了看他,不明所以。
方岐生说:“睡觉。”
聂秋这才明白他的意思,下雨天不应该早起,而是应该在温暖的被窝里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淅淅沥沥的落雨声不过是助眠的乐曲€€€€方岐生不是喜欢赖床的人,不过,聂秋记得他之前在魔教的时候每天都看起来很困,兴许是因为夜晚的梦境太过喧哗,现在记忆产生融合,时时刻刻都被那些全然不同的记忆所侵扰,方岐生应该会更困。
所以,就让他在雨声中安稳地睡上一觉吧。
“好。”于是聂秋轻轻笑了一下,“那我先去接雪扬了,回来的时候给你带早茶。”
将不久前的事情回忆了一遍,聂秋不自觉放缓了神色,说道:“他应该还在睡觉。”
萧雪扬点点头,满脸写着“了然”两个字,也不知道她到底听没听明白。
既然已经接到了人,外面又在下雨,聂秋就准备先将萧雪扬带回客栈,让她住进提前准备好的房间,收拾收拾东西,等到雨停,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他们就能够动身了。
聂秋本来是这么想的,临到要回客栈的时候,身旁的小姑娘却挪不动脚了。
“那个,聂哥。”萧雪扬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聂秋一眼,又很快垂下了视线,手指绞着袖口,吞吞吐吐地说道,“能不能等会儿再回客栈?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她的表情,是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若是换了个时间,换了个地方,就好像再也说不出口一样,聂秋低头去看她,这才发现原来她脸上的疲惫并非因为身体劳累,而是在内。
“因为这些话确实有点傻,聂哥就当我是刚醒,意识还不清醒的时候说的话好了。”她说完,头也不敢抬,面上露出几分羞惭,自己说完之后也觉得傻,于是改口说道,“嗯,如果你不想听也没关系,其实我觉得,不说也没关系,倒不如说,不说才更好。”
“东边几里处有个凉亭。”聂秋说道,“外面雨大,可以去那里歇歇脚。”
然后,他心中隐约有些察觉,问:“是关于什么的?”
“是关于那些梦境的。”萧雪扬松了口气,朝聂秋的方向挨了挨,像是觉得冷一样,隔着那么几寸距离,聂秋还是发现她正在发抖,恐惧似的,战栗着,“我在之前寄出去的信里写到过,这话其实挺难以启齿的,还是与林渡有关的梦,一开始我还觉得好笑,不过……”
聂秋打断她的话,腾出一只手,动作轻缓地按在萧雪扬的肩头,“等会儿再说。”
果然,不止是方岐生,就连萧雪扬也彻底记起了上一世的那些事情。
适逢雨天,又是清晨时分,凉亭中自然没有人,聂秋回身收起油纸伞,将伞面上的雨珠抖落,咔哒一声合拢,靠在一旁的石柱上,然后他坐到萧雪扬的对面,望着面前的人。
雨愈下愈大,很快便在亭周围成了一张雨幕,朦朦胧胧,远处的景物都隐没其中。
“其实,我原本是不能离开圣医阁的,是师父特许我下山,所以我才能来鲤河。”萧雪扬从药箱里取出两个小瓷瓶,一瓶递给聂秋,一瓶自己拧开喝了下去,“师父可能觉得我最近不太正常,说实话,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他还把我喊过去把了几次脉,都没什么问题。”
聂秋同样拧开了瓶塞,将瓶中苦涩的深褐液体吞进腹中,没过多久,因雨天而渐冷的体温回升,体内像是燃起了一堆篝火,再不似先前那样寒冷,甚至还有点热。
“之前我总是梦到林渡,多到连我都觉得厌烦的地步。”
她晃了晃腿,衣摆处沾染的水珠落在地上,留下深黑的印记。
“我还梦到了你。之前给你寄去的信里也写到过,在梦中,我好像对你有无尽的恨意,我那时候写的是,我不知道那些恨意从何而来,又因何而起。”萧雪扬说道,“一开始的时候我只觉得很可笑,半夜还笑醒过。满院的人都被我吵醒,师父气冲冲地过来质问我,我说是做梦笑醒的,他不信,偏要我跟他讲讲,我讲了之后他又觉得不好笑,罚我抄书。”
“后来……后来我就经常半夜哭着醒过来。”萧雪扬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了下去,“师父循声过来找我,我就乖乖地爬起来抄书,他吓了一跳,伸手试了试我的额头,发现我也没发烧,就让我别抄书了,回去睡觉,我不肯,师父就怀疑我是不是脑子出了点问题。”
那之后,院里的师父、师兄师姐,都经常用担忧的眼神看着萧雪扬。
因为她以前是从不喜欢晚睡的,现在却怎么也不肯上床睡觉,连哄带骗也不行。
而且,即使是哄上床了,她半夜也会哭着醒过来,缩在角落里抽抽噎噎的。
“因为我觉得太荒谬,所以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后面的梦境。”她说道,“我知道,那明明只是梦,可是梦中的痛苦实在太真实,我醒后都是浑浑噩噩的,只知道掉眼泪。”
萧雪扬低声说道:“所以,师父特许我下山,其实是想让我出来好好放松一下。”
聂秋能够猜到她上一世过得并不好,从贾家的宴席上就能够看出来,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才能让萧雪扬这么一个生性开朗外向的小姑娘变成那样阴沉的样子。
他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点头示意。
因为聂秋知道,此时此刻的萧雪扬,想要的不是劝解,她需要的是倾听。就算是一块榆木也罢,她只想将那些埋藏在心底的话全部说出口,说得痛痛快快才能觉得快慰。
“聂哥。”萧雪扬咬了咬牙,终于下了决心,“这之后的话,你可以别告诉其他人吗?”
“别告诉方教主,别告诉黄盛,别告诉我爹,别告诉老五,就算是你回去之后就忘记也可以,把它当作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可以,把它当作我一时迷糊说出来的梦话也可以。”
聂秋凝视着面前笑得很勉强的人,说道:“嗯,我知道了,我会保密的。”
萧雪扬放松了身体,靠在木制的栏杆上,半只手搭在上面,亭外的雨有时会溅在她的手背上,她却浑然不知一般,只顾想着那些难以启齿的东西,斟酌该如何开口。
“我。”她停了停,忍不住解释道,“姑且用‘我’来代称吧。”
“我是在皇城遇到林渡的,不是在灯会上,就在一条随处可见的小巷,我那时候刚离家出走没多久,听说我爹来到了皇城,就四处躲藏,生怕他发现后把我抓回去。”
林渡很温和,出手相助后,问了一句,是有什么人在追杀你吗?
萧雪扬尚且保持着警惕,就没有将实情托出,有意隐瞒身份,算是默认了林渡的话。
他们曾在月落时分去寺庙听虔诚的僧人吟诵经文;他们曾在濉峰顶上等到天明,就为了看一眼烧尽天际的热烈朝霞;他们曾在皇城的灯会上交换红线,结伴去河边放花灯。
然而,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一旦有了一个谎言,就会出现更多的谎言。
踏过幽深的树林时,有蛇从树枝间落下半截身子,吐着星子对他们示威,萧雪扬其实是不怕的,她自己都在养,怎么可能会怕那种毒性不大的蛇,可是林渡第一反应就是将她护在了身后,萧雪扬怔愣片刻,本来是想说她不怕,话转了几圈却怎么也没能说出口。
因为害怕林渡发现她在养蛇,所以萧雪扬偷偷将那些蛇都放生了。
因为林渡家境不好,他常因此自卑,所以萧雪扬一直没能说出她的身份。
因为知道林渡喜欢娇弱的姑娘,所以萧雪扬将自己的医术都妥贴地藏了起来。
她离开萧家,结交的第一个朋友就是林渡,喜欢的第一个人就是林渡,所以她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抓着,不肯放手,宁愿将身上所有的重量都卸去。
她害怕那根脆弱的稻草会断,所以将所有东西都舍弃,只为在悬崖边上多停留一刻。
林渡自幼被父亲遗弃,所以他缺乏安全感,总是会喋喋不休地问,问萧雪扬会不会抛下他,然后,他又会说,没关系,我可以保护你,你只要留在我身边就可以了。
到了后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近乎病态。
每次提到那个闻名天下的年轻剑客,符重红,林渡都会感叹一句,幸好你不是她,你看她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姑娘家家不需要太独立,不然没有男人敢接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