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水间间
所以,方岐生并未犹豫太久,很快答应了下来,指尖勾住聂秋脸侧那一缕鬓发,捋到他的耳后,顺手摸了摸他的耳垂,同样压低了声音,问他:“你看到了什么?”
“常教主的那些猜测,十有八九都是对的。”聂秋说道,“至于我看到的,大约是徐阆、白玄和梁昆吾的往事。我还没有看见那位三青仙君,不过,天界还有日神武筝,月侍柳南辞……玄圃仙君与月侍有血缘关系,并且,玄圃仙君本是被月宫选中的神明,不过他却推辞了,我认为,或许正是因为这个,所以世人口中才流传着‘余晖也可使月光黯然失色’这句话。”
“他说得没错,凡人眼中的‘仙界’,那个只存在于神话中的地方,兴许只是凡人的一厢情愿罢了,我们所看到的,真正的昆仑,天宫,并非圣洁神秘,而是另一番景象。”
至于那到底意味着什么,白玄说的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他还需要再向记忆深处探寻。
方岐生顺着聂秋的视线望过去,视线的尽头,是放在一旁的鹿角面具,磐石般静默。
“我以为你会出去见见他们。”方岐生将那张面具取过来,递给聂秋。
他没有说什么“你下定决心了吗”之类的话,若不是因为已经下定了决心,聂秋从一开始就不会选择戴上面具,既然已经追寻着线索往下走了,就没有理由再停下脚步。
聂秋接过那张重新变得冰冷的面具,沿着平滑的边角缓缓地摩挲,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张面具,是承载了陈旧记忆的信物,是开端,也是结局,那些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经历的事情,却都在沉重的梦境中,让他也跟着经历了一遍,或悲或喜,或怒或哀,尽付其中。
“真相已经离我很近了,我很快就能得到答案,没必要在这时候见他们。”他安稳地躺在方岐生的腿上,将面具戴好,像是浮上水面的游鱼,在片刻的喘息后,即又沉入水底。
这次,他们都有所准备,方岐生还有闲心调侃他,“我现在是不是应该说句晚安?”
聂秋的意识逐渐模糊,却还是清晰地听见了这句话,他轻轻笑了笑,说道:“晚安。”
于是,宛如湖底暗流的梦境扑面而来,带着古老悠远的气息,潮水涌动,将他往更深处拖拽,他感觉到些许的沉重,身子却是轻飘飘的,随波逐流,顺着流水的方向渐行渐远。
梦,一旦断开了,就很难再续上,倘若想要继续做同一个梦,就只能趁着被夜色晕染的梦境还未冷却,急急忙忙地迫使自己沉入梦乡,然而,接下来做的梦往往也是续不上的。
映入眼帘的,不是满月,不是遮蔽天日的巨大狐狸,不是矗立在人间的昆仑山脉。
昆仑大雪,银装素裹,每一个枝头树梢间都沾染了雪白的颜色,空气中弥漫着寒意,缱绻入骨,浓霜挂在窗棂上,庭院中的花,有些蔫蔫地耷拉着,有些反而开得更绚烂明媚。
徐阆呵了一口气,抱紧了手中的暖炉。他裹着厚厚的一层鹤裘,窝在软榻上,却也能感觉到外面那肆虐的寒流,白玄前几日给了他几枚驱寒的符€€,他是收下了,不过他暂时还不打算用,春暖秋凉,夏炎冬寒,如此四季变化,徐阆不想因为不喜欢就要错过其中一个。
焰云山实在是冬日里的好去处,可惜,抱着相同想法的明显不止他一个人。
那一回,徐阆高高兴兴地踏入焰云山,正欲打招呼,就看见日神宛如巢穴的洞府中盘着条巨大的蟒蛇,鳞片泛着浅紫,在火光的映照下,像剔透的水晶,亮晶晶的,尾端纤细,懒懒地搭在一块岩石上,十分悠闲€€€€徐阆一进去,顿时就后悔了,恨不得赶紧退出来。
可武筝已经看见他了,神态平和,带着点冬日里未褪的冷,问道:“你也是来冬眠的?”
徐阆当然知道那条蛇是柳南辞,如果他不知道,这时候就已经转头跑掉了,他以前不是没有想过,既然白玄变回原形的时候,能够遮蔽夜空中的皓月,那么柳南辞的原形估计也不小,只不过,他没想到这条蛇竟然这么大,横卧在火岩间,好似一条蜿蜒的河流。
他看得实在是胆战心惊,又听到武筝的话,心想,人哪有冬眠的,要是他们盛情邀请他变回“原形”,那他的身份就暴露了,于是便找了个借口推辞,慢吞吞地回昆仑去了。
徐阆冷得出不去,白玄到底是只狐狸,冬天里也不常出远门,而梁昆吾一年四季都窝在他的昆仑宫锻器,这座昆仑山就像是荒废了似的,鲜少有神仙来,也鲜少有神仙出去。
之所以说是“鲜少”,而不是说“没有”,是因为不久前才来过一位年轻的仙君。
三青鸟,徐阆曾听武筝提起过他,说他是西王母的信使,能够越过所有阵法,包括这焰云山上空会令人坠落的阵法,只要那位三青仙君愿意,阵法于他而言不过抬手可破。
他来到昆仑时,并未直接破开阵法,而是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先报上了自己的名号。
徐阆原本昏昏沉沉地躺着,快要睡着了,听到那一声清脆嘹亮的鸟鸣,又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心不甘情不愿地搁下手里的暖炉,打着呵欠,推开房门,寒风袭来,白茫茫一片的雪色,晃得他头晕,定了定神,才看见忽然出现的白玄,一身素衣,欲与大雪相融。
那位三青仙君,不光是来找白玄和梁昆吾的,他要见的应该是他们三个。
正好,被冷风这么一吹,他那点残余的困意也没了。徐阆稍微整理了一下仪容,披上那件儿最厚的鹤裘,跨过门槛,走到白玄身边,跟他搭话,“你觉得三青仙君是来做什么的?”
徐阆全然是这么想的:先打听一下,好叫他心里也有底。
“三青自天庭而来,替西王母传话,如今是深冬,大约是有宴席要请我们三人出面。”白玄沉吟片刻,说道,“然而,昆仑必须有人镇守。去年我正巧有事在身,就由梁昆吾和楚琅去的,不过昆吾向来不喜欢这种场合,没过半日便要回来,楚琅喜静,也没有停留太久。”
徐阆听完,问道:“所以今年是我和你一起去?还是我和梁昆吾一起去?”
“你和我。”白玄说道,“我此前说过,昆仑不是非去不可,所以今年我打算推辞了。”
迎着徐阆略显疑惑的眼神,白玄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像那种宴席,去的都是上位的仙,东华帝君,西王母,玄秀仙君,日神,月侍,破军星君,他麾下的将领,诸如此类。”
徐阆明白了,他要是去的话,那才叫往火坑里跳,这哪是凑热闹,这是赴鸿门宴。
白玄抬手掐诀,瞬息间,他们已然身处昆仑山巅,巍峨的大殿就伫立在这里,大雪压过屋檐,远远看去,是十分清净的景象,那位三青仙君就站在殿前,负手而立,如同海潮般卷曲的黑发垂在脊骨处,未及腰间,额前有镶着青金石的额饰,身着青羽编织而成的衣裳。
不多时,只听得一声铿锵刀鸣,昆仑仙君如约而至,他们三个人才算是凑齐了。
果然,不出白玄所料,三青仙君此次前来,果真是为了给他们递请帖。
徐阆故作深沉,没开腔,一切都让白玄和梁昆吾来解决,他在旁边听着,偶尔走走神,是在想,他听说这三青仙君活了几千岁了,真要说年纪,是比白玄更大的,可他今日见到这位三青仙君,才发现,和自己想象中全然不同,这位仙君虽然性子沉稳,相貌却很年轻。
甚至可以说,眼角眉梢都透露着稚嫩,放在人间,约莫就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少年。
难道是因为他化形太早,所以看起来年纪才这么小吗?或者,他其实是有意为之的?
在徐阆胡思乱想时,这场并不冗长的谈话告一段落,白玄和梁昆吾纷纷推拒,徐阆也跟着告诉他自己还有要事在身,既然他们态度如此强硬,三青仙君也不能强迫他们赴宴。
“实在是很遗憾。”尽管他们拒绝了,但请帖还是要给的,于是三青将那三枚玉髓似的东西递给他们,拢袖说道,“我原本以为可以借此机会将天宫诸仙介绍给这位新仙君的。”
“如果仙君此次实在腾不出时间,那就只好等下次,下次有小宴席的时候,还请阆风仙君不要再推辞。”见徐阆欲言又止的模样,三青仙君继续说道,“这也是金母的意思。”
徐阆还是想拒绝,但感觉手心突然微微发烫,便明白这是白玄不动声色地提醒他。
他假意思索了一会儿,露出个不算真诚的微笑,应道:“一定。”
作者有话要说: 是明天的更新~
封面这几天应该就可以换上了!
草稿真的!超级!无敌!漂亮!
第254章 落云
徐阆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手中拿着那枚玉髓,借着迷蒙的日光看了半天。
这玉髓似的东西,不是冰冷的,€€而是温热的,€€所以徐阆欣然收下了,时不时就摸出来在手里把玩,在光芒的照射下,玉髓中间有细碎的流光浮动,€€仿佛嬉戏游玩的一尾尾鲤鱼。
宴席倒是推脱了,€€不过,€€据白玄所说,三青仙君下一回就不会让他如此轻易地逃掉了。
这话说得实在是奇怪,徐阆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又听得白玄说,€€三青口中的“金母”便是西王母,€€他是西王母膝下的使者,而破军星君则是东华帝君膝下的将领,€€帝君向来是不太管这个的,€€所以,这么久了,只要徐阆有意避开,€€他和破军星君也不会碰上面。
而三青则不同,€€这天宫的每一位神仙,€€没有哪个是不认得他的。
新的阆风仙君即位,三青仙君想要将天宫诸仙介绍给他认识,实在是合情合理。
不过,虽然话是这么说了,€€但是徐阆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不对劲,你想啊,本来每个神仙之间的交流就很少,昆仑又不常露面,他根本就没必要认清谁是谁,之前他在焰云山跟武筝、柳南辞谈天说地的时候,武筝就说过了,有几位神仙,她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
但是三青仙君却告诉他,让他与天庭诸仙相识,也是西王母的意思。
徐阆是头一回感觉自己所处的地位原来很高,而且很特殊,与其他的神仙都不同。
然而,白玄好像将阆风仙君原本应该做的事情都揽去了,所以徐阆呆在阆风岑这么长时间,基本上没什么事情做,偶尔的跑腿也只是为了白玄的卷轴和梁昆吾锻造的武器。
徐阆每次问到有关此类的话题时,白玄都会避而不谈,只说他现在还没必要知晓。
他又记起那个满月,巨大的狐狸垂眼看向他,雪白的皮毛宛如月光所编织而成,额上的花纹似血般刺眼,散开的尾巴将明月也遮蔽,然后狐狸说,你此时所处的,才是昆仑。
从误入昆仑的那一刻起,他所看到的皆为真实。
从白玄触碰到他眼睛的那一刻起,他所看到的皆为虚假。
徐阆感觉自己像是触及了什么秘密似的,愣愣地望着面前的狐狸,脖子都酸了,他迟钝的脑子才转过了几个弯,终于意识到白玄这话是在告诉他,仙界不似故事中流传的那般。
半是警告,半是忠告。
白玄真的是个挺矛盾的神仙,徐阆想,既告诉他仙界如此危险,要他警惕,却又不肯放他走,非要让他留在这龙潭虎穴之中……还有,他到现在都不知道白玄和梁昆吾到底有没有杀掉楚琅,这么多天下来,他觉得这两个神仙不像是会无缘无故就痛下杀手的那种性格。
结果白玄又告诉他,那些怪异的石头,都是死在他手底下的诸仙,而人间的这一座昆仑山脉,每一寸都由神仙的骨肉构筑而成,满月之际,它们便会苏醒过来,吞噬生灵。
好嘛,徐阆已经拒绝思考了,越想越觉得头疼,干脆不想了,走一步算一步。
就算仙界真的很危险,就算白玄屠戮诸仙,那又怎么样?他难不成还能撒腿就跑吗?
天气不太冷的时候,徐阆就会兴冲冲地跑去焰云山,没有别的原因,好几天没出门,他都快闷死在阆风岑了,一等到雪停,立刻就去找武筝,柳南辞化成的那条蟒蛇,徐阆起先看着总觉得毛骨悚然,看习惯了倒也还好€€€€不过每次柳南辞睁眼的时候都令他心惊肉跳。
徐阆旁敲侧击地问了问武筝,她认为神仙在凡人眼中是何种模样。
“这种事情,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虽然这么漫不经心地说了,但武筝还是想了一会儿,说道,“就像你之前和我讲过的那个故事一样,叶公见到真龙反而会感到害怕,凡人口口声声说要向上天供奉,然而,若是我们现身,他们却会因为自己的渺小脆弱而恐惧。”
“更何况,阴阳分黑白,人亦有善恶,谁说的神仙就一定要悲天悯人呢?”武筝换了个姿势,又说道,“仙与人是不同的,凡人可以选择他们走的道路,神仙却不能够选择。”
徐阆心里一跳,赶忙追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武筝挑起眼睛瞥他,指节抵住下唇,“徐阆,我倒想问问你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将昆仑的事情拿出来问我?是玄圃仙君要你来试探我的吗?还是昆仑仙君?”
完了,徐阆这么想着,急中生智,说道:“我这几天和白玄闹了不愉快,怎么可能替他来问这些啊,还有梁昆吾,他只知道锻器,压根不管这些的。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你的看法而已,我还不太了解这里的规矩,若是无意冒犯你了,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武筝的情绪有所缓和,手指在膝盖上敲了敲,说道:“倒也谈不上冒犯。”
“其实,”徐阆有意迟疑了片刻,说道,“我说了这么多,是想问问楚琅的事情。”
蟒蛇睁开眼,瞳孔细得像根悬着的绣花针,紧紧地盯着徐阆,蛇星子嘶嘶地响着,带着十足的慵懒和倦意,问道:“这么久了,白玄一个字都没有告诉过你?”
被那双冰冷的眸子凝视,徐阆顿时感觉到一股寒意袭来,他定了定神,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倒不如顺着这个用来搪塞的话题说下去,借此机会问问楚琅的事情。
他知道柳南辞是白玄的舅舅,但摸不清柳南辞是怎么看待白玄的,只能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地说道:“他好像一直很忙的样子,没什么时间应付我,我也就一直没有机会问他。”
武筝说:“因为他没时间,所以你就来问我和柳南辞?”
徐阆摸了摸后脑勺,笑着说道:“我和你们关系更好嘛。”
武筝嗤了一声,说了个“油嘴滑舌”,不过倒也没有再和他计较。
柳南辞打了个呵欠€€€€很难描述蛇是怎么打呵欠的,但徐阆确确实实是看见他打了哈欠,而且那场面委实很恐怖,他赶紧低头去摆弄桌案上的酒杯,假装自己对那杯子很感兴趣。
“在你之前,昆仑的那几位神仙都不太喜欢与其他神仙打交道。”柳南辞说道,“我们和楚琅的接触不多,只知道她在阆风仙君那个位子上呆了五百年,在她之前,还曾有过几位,有男有女,有沉稳内敛的,也有温柔和善的,皆已陨落。我希望你能够比楚琅呆得更久。”
怪不得,白玄之前会说“阆风仙君一职更替,并不是少见的事情”。
徐阆越想越觉得恐怖,难道阆风仙君一职是有什么秘密吗?竟然能使得神仙陨落?
还有,到底是这个位子有问题,还是这个位子所承担的职责有问题?若是前者,他就得担心自己的安危了,若是后者,他就得去担心白玄的安危了,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说起来,这么久了,我对白玄还不是很了解。”徐阆说道,“我听说你们有血缘关系?”
“他的父亲是白狐,母亲深居月宫,是我的胞妹。按道理来说,他确实应该唤我一声‘舅舅’,即使如此,我们仍然不算熟络,偶然遇见了,就寒暄几句。”柳南辞说着,困意上涌,巨大的头颅搭在石头上,昏昏沉沉地,往下滑,“他向来是隐忍内敛的性子,所以……”
他这句话止于“所以”二字,徐阆竖着耳朵等他的下文,半晌才发现柳南辞睡着了。
不说就不说,要说就把话说完啊!徐阆抓耳挠腮,只觉得浑身难受,恨不得喊醒他。
“所以,有些话,如果他不想说,你再怎么问也是问不出来的。”武筝替柳南辞将后半句话补上了,“不过我觉得玄圃仙君最近的气息好像不太稳定,你最好尽量别跟他接触。”
“我太弱了,感觉不出来。”徐阆全然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很坦然地承认了自己是个啥也不会的废人,“你是怎么感觉出他的气息不稳定的啊?他是怎么个不稳定法?”
武筝原本只想旁敲侧击提醒徐阆两句,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直白地问了出来。
她按着额角,忽然觉得头疼,“他身体里的邪气和灵气争斗得越发混乱,将昆仑附近的灵气都引向他,搅乱了平衡。所以,你没觉得昆仑比其他地方更冷吗?他应该是极力想要压抑住的,可惜我本来就对阴阳更替更敏感,只要稍加注意,就能发现他的不对劲。”
“其他神仙应该还没发现。”武筝说道,“我不告诉他,是因为我们本来就不算熟络,至于你要不要告诉玄圃仙君,那是你的事情。你放心,我也不会告诉其他神仙的,柳南辞也有分寸,毕竟,天庭的处刑者失守这件事,若是真的传出去了,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