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席地而坐 第254章

作者:山水间间 标签: 强强 近水楼台 穿越重生

  冰雪一样的寒意裹挟着朔风扑面而来,时隔多日,他再次陷入了漫长的梦境。

第318章 断念

  寒意渐浓,€€雾凇渐深,霜雪掠过面颊,有种刺痛的割裂感。

  玄秀拂过袖袍,€€免得沾染上那些细碎的雪花,€€邪气像是永不知疲倦的贪婪野兽,不断向上攀升,很快就爬上了半山腰,又被那层坚不可摧的万器阵牵绊住了脚步,€€寸步难行。

  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温热的气息在空气中结成白雾,€€又缓慢地向四周消散。

  浩渺的苍穹被撕开了口子,熔炉般的火光透进来,绵长的钟声带着肃杀的意味,在天庭中回响,€€整整敲了九九八十一下,€€那座古钟实在沉默了太久,当它开口之际,€€又显得格外吵闹,€€一声声的,宛如催命的咒文,而偌大的天宫就在这钟声中分崩离析,€€坠向云端。

  蒸腾的火光散落在玄秀身上,€€将霜雪的颜色也一并抹去,€€似乎要将他的衣袖点燃。

  呼吸骤然变得疼痛起来,震颤着心肺,他将血色笼在掌心中,却没有抬头去看。

  玄秀猜想,€€他大约是第一个抵达昆仑的神仙,在他之后,恐怕还会有神仙踏足此地。

  胸前没了那面自诞生以来就一直悬在那里的四方开天镜,空荡荡的,玄秀一时间还不太习惯,总要下意识地去碰,不过,他想,他会习惯的,毕竟这种事情还会持续很久。

  算着时间,三青应该已经进了他的洞府,看见了那面方镜,还有桌案上留下的字迹。

  他用手指蘸着墨汁,以指代笔,在白石的桌案上洋洋洒洒地写了几行字。

  “我知道你兴许会来找我的。”

  “我有些事情需要确认,所以大概也没有时间跟你道别了。”

  “这面四方开天镜,劳烦你替我保管了。”

  末尾,他还添上了几个字:玄秀绝笔。

  也不知道三青看见这幅景象会作何感想。玄秀裹挟在那些翻涌的邪气之间,被推着往前走,他神色如常,自顾自地琢磨了一阵,算是从这枯燥乏味的纷乱中寻到片刻的乐趣。

  不过,这确实是一趟有去无回的路,他很清楚,而三青,恐怕比他更清楚不过了。

  这么想着,昆仑宫已经近在咫尺,万器阵中的兵器若有所感,嗡嗡作响,虎视眈眈地盯着阵外肆虐的邪气,倘若它们胆敢越过雷池,便会被那股凌厉的煞气彻底斩断€€€€玄秀拨了拨周身徘徊的邪气,向前踏出一步,伸出手,令袖口滑至臂弯,然后,忽地笑了。

  他的指尖落在那暴烈的阵法上,启唇说道:“此阵,当为我展露门扉。”

  天命的车轮狠狠地碾过昆仑,万器阵应声而开,玄秀垂下手臂,轻而易举地跨越那层阵法,阵法虽然很快就闭合了,却难免放进来了几缕邪气,不过,那些四处逃窜的邪气很快就被利刃斩断,而从容得像是闲庭信步的玄秀就显得棘手了,几息后,只剩一地断器。

  阵中弥漫着一股极为冷然的气息,若不仔细观察,恐怕会将它认成大雪带来的寒意。

  玄秀辨认出来,这是白玄的灵气,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邪气,两股生来互相排斥、永不妥协的力量不断纠缠着,时而灵气占上风,时而邪气占上风,非得分出个胜负来不可。

  他知道,用不了多久,邪气就会彻底搅乱平衡,令白玄神魂尽失,陷入癫狂。

  风饕雪虐,茫茫的白雾之中,有巨大的影子在翻腾,起起伏伏,像在极力挣扎。

  白玄将古藤栽到了心口上,玄秀察觉到这一点后,颇为意外,他知道,这天宫的邪气**,多半和昆仑逃不了干系,所以才要亲自确认,不过,这倒是他意料之外的事情了。

  还没等他靠近,一柄银枪就贴着他的面颊飞了过去,随之而来的,是梁昆吾的声音。

  “九殿下。”隔着一层白雾,他的声音显得格外飘忽,“若你还剩有一丝神智,就该记起帝君所下的死令,若有神仙误入歧途,便会被这天庭诸仙围剿,即使是你,也不例外。”

  阵中的兵器开始颤动,似乎在应和这位昆仑仙君的话,玄秀听着,却并未感到惊慌。

  “昆仑仙君的体内没有一丝灵气,所以能够在这邪祟之地谋得一处栖身之所。”玄秀边说边抬起了手臂,然后,他翻过手腕,梁昆吾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体内的邪气顿时像温顺乖巧的宠物一样隐去踪迹,取而代之的是纯净的灵气,“仙君该相信旁人也有小秘密。”

  梁昆吾沉默片刻,问道:“殿下能够随意操纵邪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也就是这几年发生的事情。”玄秀不同他避讳,“昆仑仙君理应知晓,我近来常常萎靡不振,少有露面的时候。随着年纪的增长,我体内的灵气越发深厚,邪气一直试图吞噬我的神魂,我大多时间都躲在洞府中,勉强维持理智……后来,我才逐渐掌握到了诀窍。”

  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他体质特殊,邪气与灵气相连,无法斩断,也牵扯不上昆仑。

  白雾散去,显出高岩上的人影,暗红色的衣裳松松垮垮地系在他身上,露出深得透不进半点光的黝黑皮肤,绘有复杂的金纹,层层叠叠,像湖面上荡漾开的水波,时隐时现。

  巨大的狐狸半卧在积雪中,细雪钻进雪白的毛发里,难以分辨,九条尾巴铺成蜿蜒曲折的河流,它额上如血的花纹往下淌,顺着眼窝流下去,和那些逐渐干涸的血液混作一团€€€€它显然是在挣扎,试图镇压胸膛中不断散发着邪气的古藤,也试图拔出身上的兵器。

  “没见到那位阆风仙君的身影呢,”玄秀状似无意地说道,“难道被你们赶回人间去了?”

  他也没打算等梁昆吾回答,往前踏出几步,逶迤的长袍轻扫过薄雪,牵扯出一条不甚明显的痕迹,玄圃仙君此时明显是没有什么神智可言的,见玄秀走近,也只是用那双冰冷纤细的眸子紧紧地盯着他,将要堕魔的神仙就是如此,会慢慢丧失所有情绪,直至麻木。

  “闭关的这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思考一件事情。”半晌后,玄秀望着白玄,突然开口说道,“因为父皇与母后常有公事缠身,我便没有将这些宛如臆想般的话告诉过他们。”

  “灵气与邪气,善与恶,是由谁定夺的?又是谁先将邪气定罪成需要驱逐的对象?”

  梁昆吾闻言,神情略有变化,不过,他并没有打断玄秀的话,而是听着他说了下去。

  这位九殿下是出了名的不喜欢循规蹈矩,否则他也不会早早就搬出天庭,自立洞府了,他总是随心所欲,常常说出些惊世骇俗的言论,时间长了,这天界诸仙也都习惯了。

  “自古正邪不融,灵气与邪气对峙,非要分出个高下不可,而这天宫的神仙又实在太散漫,以为将邪气系于古藤,从此就能够一劳永逸了,所以他们也从来没有思考过,甚至极其排斥邪气,唯恐避之不及。”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笑了笑,“当然,换做是我,也不能保证我会不会和他们一样,选择明哲保身,不过,天命所在,我自降生以来就是这般模样。”

  古藤终有承受不住邪气的一天,这一点,玄秀早就已经考虑过了,所以并不意外。

  他顿了顿,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说道:“贪狼星君已经快到昆仑了,烦请昆仑仙君阻拦住他的脚步……看来,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接下来,我就直接告诉你们结论好了。”

  “昆仑仙君,玄圃仙君。”玄秀的身上浮现漆黑如子夜般的龙鳞,他是在用自己那至纯至净的灵气去压抑白玄体内的邪气,尽管这只是杯水车薪,但好歹让白玄的意识清醒了一阵,“神仙之所以会陨落,并非邪气所致,邪气与灵气,恰似阴阳两分,昏晓交替,相辅相成,永远不可能彻底分离,所以,就算是将身上的邪气系于昆仑,有些神仙仍然会堕魔。”

  “仙君试着想一想,吞下灵丹的时候是何种感觉:灵窍转动,毫无保留地接纳丹药中的灵气。”他说道,“我们排斥邪气,是因为我们所拥有的是灵窍,无处容纳邪气,只能任由它在体内肆意流窜,将平衡彻底打破,引得灵气**,两者相加,从而导致神仙陨落。”

  “将那种陷入混沌的状态称为‘堕魔’,其实是不准确的。”玄秀与白玄对视,说道,“若是真的堕魔,灵窍化作邪窍,体内的平衡就该恢复,又怎么可能浑浑噩噩,意识全无?”

  “至于我为何不与昆仑相连,如今就很好解释了。父皇和母后曾告诉过我,若将此事传出去,天庭恐怕会大乱,所以我才隐瞒了这么久,然而,如今天庭倾覆,这些话也应该算不得什么秘密了。”玄秀说到此处时,放轻了声音,兴许他也知道,自己终究无法见到东华帝君与西王母最后一面,“我无法与昆仑相连,是因为我生来就同时拥有灵窍与邪窍。”

  这偌大的天宫,无人通晓“邪窍”是什么,他磕磕绊绊琢磨了上千年,这才成功操纵那些暴烈的邪气小心翼翼地绕开灵窍,汇入邪窍,如此,他也才能够随意操纵体内的平衡。

  白玄终于开了口,声音带着点哑,问道:“九殿下将此事告知我们,是何用意?”

  “我这之后的话,没有任何胁迫的意味,只将选择的权利交到仙君手中。”玄秀说道,“在我的预想中,若是一个神仙无法摆脱邪气,将要陷入混沌,其实并非全然没有退路。”

  白玄看着他的眼睛,不知为何,对这位九殿下接下来要说的话也猜到了大半。

  “断绝念想,舍弃神格,将灵窍一同舍弃,然后接纳邪气。”他说,“也就是,堕魔。”

  这天界的所有神仙都认为邪气就是恶,唯独面前这个玄秀仙君不这么认为,白玄想,他似乎总是提出这种旁人无法理解的建议,也总是擅于打破规则,掀起轰轰烈烈的变革。

  他大约早就有了预想,也想要改变天界的现状,却苦于无人敢做出此种尝试。

  “是要陷入混沌,失去意识,还是要舍弃神格,堕入深渊,玄圃仙君,这由你决定。”

  白玄记起很久之前的一件事情,那时候古藤还未出现差错,徐阆还未落入昆仑,而楚琅,也还是阆风仙君。神仙大多都游手好闲,坐而论道其实是件很寻常的事情,不过在昆仑,梁昆吾寡言少语,白玄沉静内敛,楚琅性子淡泊,都对此不感兴趣,也就很少论道。

  唯有一次,那时候他们大约刚捱过了一场极为缓慢的满月,放眼望去,只剩废墟。

  到底是谁引起的话题,白玄不记得了,唯独楚琅的那一番话,他记得很清楚。

  “这世上有意义的不止新生,还有毁灭。”她望着眼前的废墟,抬手掐诀,令遍地开满繁花,又令它在顷刻间凋零,沦为泥土,“无论是新生还是灭亡,都是壮阔浩大的,大多神仙都爱看盛放的花,却不屑见它逐渐衰败的模样,然而,就如同眼前的这幅景象,它并非毫无意义,许多时候,只有那天来临了我们才能从逼仄的天命中窥探到一星半点的意义。”

  “在毁灭后,又常有新生,如枯木逢春,如野火熄灭,一场大雪过后,焦黑的森林又生出了嫩芽。”楚琅站起身,裹挟着血腥味的微风从她指缝中溜走,她说道,“那必定,需要付出惨痛的代价。不过,如果道路的尽头终究是毁灭,我希望我能够成为那个殉道者。”

  如今,面对九殿下的提议,白玄颇为感慨,心想,楚琅确实成为了变革的殉道者。

  这两种选择,其实就是在问,你是要选择灭亡,还是要选择苟延残喘地活着。

  如果换做其他任何时候,白玄都不会选择舍弃神格,毕竟,堕魔这件事,无异于叛离天庭,他将失去处刑者的身份,也将白衣染上泥泞,从此以后,永远不可能有重归之日。

  然而,若是就在这里倒下,因为这样可笑的理由而灭亡,那就算是将他们此前所做过的努力全部抹去,几千年的时光也变得没有意义……他心里发笑,忽而感觉到了一阵痛楚。

  在毁灭后,若想取得新生,是件困难的事,即使竭尽全力,也必须付出惨痛的代价。

  殉道者,不该只有一个,在楚琅之前,在楚琅之后,也有许多神仙因此而陨落。

  迎着梁昆吾和玄秀的目光,白玄开了口,声音很轻,却也很坚定,“我会舍弃神格。”

  那一点小小的、风一吹就可能熄灭的、摇摇欲坠的火苗,总有人需要将它延续下去。

  他想,如果一定要做出选择,那么他可以成为后继者。

第319章 小寒

  徐阆拂去飞雪,€€风声呜咽,在他袖袍间纠缠,飞雪如鹅毛,€€纷纷扬扬,€€落枕山河。

  大多时候,昆仑在他的记忆中总是寒冷的,远远望去,银装素裹,€€若是身处其中,€€便可见大雪纷飞,€€朔风凌冽,令他想起人间的极北之地,也是这般,常年严寒,€€冰雪难融。

  他的视线逐渐被白色覆盖,€€像是蒙上一层白绸,只能循着记忆中的方向不断前行。

  额角有种刺痛的感觉,€€酥酥麻麻的,€€耳道像是被棉花堵住了,连肆虐的风声也听得不真切,邪气在身后穷追猛赶,€€徐阆近乎麻木地向前跑着,€€跑着,€€脑海中只剩下梁昆吾应允了贪狼星君提出的要求,取出烛石的那一幕:形似鹅蛋的烛石,已经失去了火焰的流纹。

  属于玄圃堂的烛石连接着白玄的命脉,灵气散尽,€€神格陨落,烛石的光芒便会消散。

  若不是梁昆吾亲口告诉他们,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没什么可供贪狼星君追查了;若不是徐阆清晰地看见了那块烛石上所雕刻的月相,还有狐狸的纹路;若不是梁昆吾轻轻地叹息,对他说,风雪是会骗人的……徐阆恐怕不会相信眼前如此惨烈的景象并非他的梦魇。

  徐阆一路风雨兼程,翻山越岭,好不容易回到了昆仑,是为了那些难解的疑惑。

  他不明白,当初分明是白玄硬生生要将他留下来,让他顶替阆风仙君的职位,后来却又变了卦,不留半分情面,要将他赶走,临走前,也不肯见他最后一面,于是徐阆猜测,这大概就是一刀两断的意思吧,可当他回到昆仑才发现,白玄始终没有取走他的印记。

  倘若不亲口问出来,倘若不亲耳听到答案,他后半生都会深陷于无法排遣的苦闷中。

  结果,徐阆跨越千难万险,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得到答案,梁昆吾却告诉他,他来迟了,白玄已经陨落了。徐阆原本也有想问梁昆吾的话,例如他为何要将昆仑的钥匙给自己,满腔的郁结,统统被堵了回去,唇瓣张张合合,喉咙干涩,只能问出一句话来。

  “白玄……他在哪里?”

  梁昆吾却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反而问他:“你为何要回到昆仑?”

  因为那些难解的疑惑;因为他身处人间却觉得格格不入;因为他望见日光的时候想起武筝;因为他望见明月的时候想起柳南辞;因为他望见兵器时会暗自揣测梁昆吾是不是还在昆仑宫中锻器;因为每至骤雨,每至南屏寺的钟声与他隔岸相望,他就会想起白玄。

  闻言,徐阆却只能凝视着梁昆吾,嘴唇动了动,终究吐不出一个音节来。

  昆仑仙君见他这副模样,也知道他答不出来了,于是,很宽容地略过了这个话题。

  “徐阆,去玄圃堂吧。”梁昆吾如此说道,“你想要的答案,白玄都留在那里了。”

  隐隐约约的,徐阆听见白玄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记得,那时候蕴藏着武曲预言的明珠被白玄看过之后,便碾作了尘埃,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只听得大雪压断枝头的脆响。

  独属于星宫的流光掠过云端,推搡着向前流淌,撕裂长夜,编织成鲜艳的幕布。

  白玄就是在这个时候出言打破了漫长的寂静。

  “多谢你们毫无瑕疵的信任与托付。”

  “有些话,不是我不想说,而是尘埃未落,我还不能全然确定。”

  “我发誓,”记忆的尽头,他说,“终有一日,我会将所有事情全盘托出。”

  白玄当真没有骗人。徐阆昏昏沉沉的,忽然觉得眼眶酸涩,喉咙隐隐地发疼,像是堵着什么东西似的,让他感到难过,这场冬天实在太漫长,几乎要将他的四肢百骸都凝结。

  他离玄圃堂越来越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这场永不止息的风雪也在等他的到来。

  徐阆轻车熟路地踏过一条条曲折蜿蜒的小道,鞋底踩在圆滑的鹅卵石上,每一颗都在曾经那些明朗的夜色中被他数得清楚。白玄身为一个活了几千年的老狐狸,在他踏入玄圃堂的那一刻就有所察觉,不过,徐阆总是喜欢瞎转悠,长期以往,白玄也就由着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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