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魔王西蒙
傅秋锋躬身行礼,视野内影影绰绰,仿佛眼前挂了个风中忽明忽灭的灯笼,把景物都照的满是闪动的光点,他用力闭上了眼,然后再睁开,光线却蓦地一暗,像蒙住厚布一样陷入漆黑。
他愣了一会儿,难以置信地用发颤的指尖覆上双眼,即使用力开阖几次,也还是没能摆脱这阵粘稠的黑色。
“傅公子?你醒了。”
韦渊终于端着兑了热水的盆回来,容璲又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韦渊便越发猜不透容璲的心思,只好撤到一旁。
傅秋锋僵硬地凭着记忆走向门口,步伐放的很慢,视觉没有恢复的迹象,他想试探着前行却撞在了椅子上,闷哼一声险险摔倒。
韦渊觉得奇怪,他上前去扶起傅秋锋,托着的手臂正细微的发颤,手指下意识的抓了一下他的袖子,又吃痛似的张开,他抬头看向容璲,不知所措道:“主上?您……”
“怎么连路都不会走了。”容璲咬了下嘴角,故作不耐地过去拽回傅秋锋,“墨斗可没有让人瘫痪的本事。”
“臣知错。”傅秋锋挣开容璲的手,“臣让陛下心烦了,这就退下。”
“朕没……哼。”容璲一腔火气没处发泄,目送傅秋锋踉跄着扶墙出去,抬腿踹翻了屋中的椅子。
眼睛还好的时候,傅秋锋从未如此清晰的触摸过地牢墙壁的纹路。
不知是余毒未清,或是他的大脑仍未放过自己,他还能感到指甲被钳子掰断后的剧痛,这感觉消褪的很慢,但他的指甲还完整的长在手上,刮蹭墙壁发出干涩的摩擦声。
他恨不起来,只是有些颓丧,好像这毒从他胸腔里挖出了什么,让地牢潮湿的凉意趁隙钻入,他捋着墙走,却还不知要如何回兰心阁,他受过各种各样的伤,但至少没瞎过,宫中亭台楼阁复杂错落,他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凭记忆走对。
总不能让执勤的暗卫送自己回去吧,曾经的暗阁首领,怎能这般无能狼狈。
傅秋锋轻轻叹了口气,抬脚时突然磕在台阶上,失去平衡跪了下去。
容璲不想跟傅秋锋一起走,见到他疏冷垂首的模样,容璲便不禁生出是自己做错的想法,他在屋里暴躁地踱步,韦渊快被他转晕了,就在这时走廊传出一声闷响,半晌再没有其他动静。
韦渊试探道:“主上,您不去看看吗?傅公子好像还没出去。”
“磨磨蹭蹭,耽误朕回碧霄宫。”容璲拂袖冷声说完,大步出了刑室。
傅秋锋坐在台阶上,靠着墙壁默默调息,听见刑室房门砰的一下,便睁眼停下了动作,缓缓站起来想走。
“站住。”容璲冷喝一声,“我们顺路,到天垣门再说。”
“是。”傅秋锋跟上容璲,他听声辨位的功夫还在,虚浮地跟在了容璲身后。
他们走出一段,容璲回了几次头,渐渐发觉不对,站定屏息之后,果然傅秋锋也停在原地,茫然地环顾四周。
“你的眼睛怎么了?”容璲扣住傅秋锋的肩膀,逼抬头面对自己,那双本该明锐的眸子此时黯淡无光,看向他时也没有聚焦。
“被陛下挖掉了。”傅秋锋平淡地说,“在幻觉里。”
容璲一怔:“朕挖你眼睛做什么,瞎了还怎么为朕办事。”
傅秋锋低了低头:“臣现在已经瞎了,不能为陛下办事了,是臣没用。”
容璲呼吸一紧,竖起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毫无反应。
“不可能,这个剂量的幻毒不伤人的,就算是柔弱女子中毒也……”容璲此刻终于急躁起来,盯着傅秋锋的双眼,“你,你还有哪里不适?”
“没有。”傅秋锋闷闷地说。
“说实话!”容璲不容拒绝地低吼,他弯腰托起傅秋锋的腿把人横抱起来。
“是实话。”傅秋锋道,“臣能走。”
“哼,朕没在幻觉里打断你的腿吗?”容璲冷声说。
傅秋锋沉默少顷,道:“您打断了臣的手。”
容璲一噎,尽管是幻觉,听起来却也不是滋味,他自认对下属不错,就算韦渊办砸任务,他也从未下重手打过人。
“朕才不会打断你的手,录事没了手拿什么写公文。”容璲哼道,“不过你如此才华横溢,用脚写也不成问题吧。”
傅秋锋:“……”
傅秋锋实话道:“这个真不会,臣已是个废人,没资格留在霜刃台。”
容璲又气又无奈,皱了皱眉:“你没资格离开霜刃台,信誓旦旦为朕效忠,就算瞎了也得在霜刃台扫地浣衣。”
傅秋锋又肃静下来,夜风吹过他潮湿的衣裳,他冻得心生厌倦,无所谓地答应道:“是。”
“是什么是?”容璲想发火,但傅秋锋面无表情,连眼中都缺乏神采,清俊苍白的脸尽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便让他不知冲哪里发泄。
傅秋锋干脆闭上了眼,半睡不睡的晃了阵神,就被小圆子惊讶的吵醒。
“公子,您回来……您这是怎么了?”小圆子乱七八糟地系着衣服冲出来想接傅秋锋,但容璲越过他直接进了卧房,把傅秋锋放在了床上。
容璲沉着脸道:“中了毒,眼睛看不见。”
“啊?公子,哪个杀千刀的给您下毒啊?”小圆子慌张地给傅秋锋脱鞋擦脸。
容璲:“……”
傅秋锋头疼地搪塞道:“意外被蛇咬的。”
“您可受苦了……衣服怎也湿了,您起来一下,奴婢给您换件干净的。”小圆子取了里衣,扶起傅秋锋,解开胡乱系死的衣带,看见那道横贯胸前的红肿伤痕,倒吸口气惊道,“哎呦这伤,哪个王八蛋敢欺负您?”
容璲:“……”
容璲插话命令道:“小圆子,你去竹韵阁请林公子过来,就说朕有要事。”
小圆子虽不解其意,但也不敢违抗容璲,点头快步走了。
傅秋锋自己换了里衣,手指还不太灵活,也懒得系带,裹着被子窝到了床里。
容璲在床边坐下,幻毒耗损了不少精神,傅秋锋睡得很快,眉心在睡梦中紧锁,他伸手去按了按,想舒展开那片细纹,但傅秋锋却把眉皱的更紧。
容璲吸气喟叹,他也曾死过一次,那之后他才下定决心,如果没有人认同他,那他就自己赋予这荒谬人生延续下去的意义。
为朕效忠……朕是你的意义吗?
傅秋锋意识到自己正在梦里,周围的景色混乱不堪,一会儿是极北的雪地,一会儿又在潮湿的湖边,他看见自己浑身是血的倒在岸上,有人正从黑夜的湖里往外爬,不等他再看一遍那个人的脸,画面又转到火光冲天的正房和提着刀的少年,他自责又痛恨地嘶吼阻止,最后一切尘埃落定,停在了暗阁的大殿中。
莫不是墨斗又咬了他一口。
傅秋锋胡思乱想着,他背后的花窗透出晴朗的光线,花叶和鸟语还有光柱里的微尘洒在书案上,暗阁的人死气沉沉,但装修却足够宽敞明亮,他站在案边,静静听完了新帝的旨意,接过那杯毒酒。
“朕有些问题,算是朕自己的好奇心吧。”新帝看着他喝完,颤抖着手扶在案上,酒杯滚落在地,“父皇平生最是信你,哪怕他这两年连朕的话都听不进去,他仍固执的信你,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私心?”
“臣,一生皆为陛下……绝无半点私心。”傅秋锋断断续续的说,暗红的血从嘴角溢出,沾湿了一本来不及看的书,他捱不住胸腹刀绞火焚的痛楚,失手扫落了那本《金銮秘史》。
暖洋洋的光落在他身上,一身黑衣很快也跟着温热,可冷汗却已经浸湿了他鬓边零星的霜白。
“朕相信你。”新帝点了点头,“你可还有愿望?念在你是先帝的心腹,朕赐你全尸。”
傅秋锋挣扎着靠着花窗滑落倒下,把脸埋在臂弯里,咬住了衣袖,他是暗阁之主,朝野上下闻风丧胆的暗卫首领,他不想让自己的表情太难堪,若是暗阁之主死时也同那些无名荒冢的尸骸一样,未免太过讽刺。
但他还有一个微不足道的愿望,他想求新帝答应,抬起一点余光,惊觉不知何时新帝竟跪到了他身边,面容逐渐模糊,豁然变幻成了容璲。
容璲的手搭在他肩上,柔声道:“没事了,只是噩梦而已。”
……
静的落针可闻的卧房内,容璲倚着床柱一直没走,傅秋锋颤声呓语,他愣了愣,细细听去,只听清了两句“无半点私心”和“臣无悔”。
容璲五味杂陈,想替傅秋锋拉一下被子,却被突然扣住了手腕。
傅秋锋乍然张开眼,胸膛剧烈的起伏,像离水的鱼般大口喘息,失声说出了前世没来得及的请求:“陛下,将臣的尸骨埋在故乡……”
他呆愣半晌,松开了容璲,沉默下来。
“千峰乡那么好?”容璲凉丝丝地说,“你也捏疼朕了,咱们扯平。”
傅秋锋没说话。
“躺过来点,朕给你上药。”容璲从抽屉里翻出伤药来,上次叫冯吉送的种类繁多,现在正好用上。
傅秋锋没动。
“你果然是怨朕。”容璲叹道,“朕已让人去请大夫。”
“臣不敢。”傅秋锋闷声说。
“再不听话,朕就让你侍寝了。”容璲搬出老一套吓唬他。
“好。”傅秋锋直接掀开一半被子坐了起来,语气波澜不惊,“既然是陛下的命令,您动手还是臣自己脱?”
他边说边扯开宽松的里衣,衣襟从肩头滑落,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发潮的头发凌乱的披在身后,双眸茫然,让那道艳红的伤少了狰狞,平添几分诱惑。
容璲错愕地看他粗暴的动作,下意识别开了眼,然后怒从心起,翻身上了床把里衣拽回去,拿被子怼到他怀里,厉声斥道:“脱什么脱!你还有半点当朕暗卫的骨气吗?”
“暗卫不就是听命行事?”傅秋锋反问他,“况且臣在您身下婉转承欢,不能自已,您再讯问,无需幻毒也能让臣如实唔……”
“住口!”容璲听得耳根发热,他没想到傅秋锋也能冷淡的说出这种话,他翻滚的怒意中混杂着一抹懊悔,没有多想便举手捂住了傅秋锋的嘴,“你…你真是……”
他半天没想出措辞来,直到傅秋锋揪了下他的袖子才松开手,让傅秋锋喘了口气。
“朕向你道歉行了吧。”容璲扭头挫败道,“是朕对不住你。”
作者有话要说: 容·伪老司机真清纯·陛下·璲
傅·脑内开车伪清纯·暗卫·秋锋
第25章 歉意02
身为皇帝竟会低头道歉,傅秋锋有点不可思议,自顾自地穿上里衣躺了回去。
皇帝也会真心道歉?虚伪……这也是虚伪的权衡之语吗?像新帝浮于表象的笑容?
傅秋锋突然恨恼自己如今瞎了,连容璲的表情都看不见,要如何判断容璲的歉意真假,而且无论真假,从今往后他依然会骗容璲,容璲也难免对他保持戒备。
他追随的先帝从不怀疑他,但先帝却会为自己的失算而大发雷霆,他为先帝的颜面顶下罪责,领罚二十鞭,先帝不过一句好好养伤,仿佛皇帝永远不会有错,错的真是他一般,可那时他却没有半分失落。
“您是皇帝,不必向臣子道歉。”傅秋锋说,“臣并未怨恨陛下。”
容璲仿佛挨了个软刀子,怎么听怎么别扭,冷脸抱着胳膊靠在了床头。
傅秋锋想继续睡觉,昏昏沉沉不比疼好受,这时又听见外间渐渐接近的脚步声,小圆子和另一个声音年轻但说话怪异的男人正往这来。
“林公子您快些,您屋里那么多药,一定是太医,您快看看我家公子!”
“别拽别拽,老夫已经在跑了!”
傅秋锋久闻其名的林公子边喘气边被小圆子拖过来,头发在肩侧简单扎了,披着外衫赤脚趿拉着靸鞋,看起来确实极为匆忙,见到容璲和傅秋锋待在一张床上,马上捂脸转身要走。
“瞎了瞎了!你们年轻人自己腻腻歪歪,快放老夫回去!”
“你下去吧。”容璲让小圆子带门退下,干咳一声下了床,好声好气道,“前辈,真正瞎的在这儿呢。”
“啊?”林公子将信将疑,探头瞥过去,“这小太监怎么回事,硬是把我拖出门,有病找太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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