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岁既晏兮
老人发出一声长叹,“救过你的,恐怕不是我吧。”
李厚的声音一顿,他的目光有一瞬的锋锐,但是很快就收敛起来,神情语气都是惶惑又震惊,“大人?!您为何如此说?当年、当年若不是您心善,给我一口饭吃,厚恐怕早就饿死荒野了。”
李厚面上不对劲的神情变化只有瞬息,一般人都难以捕捉,况且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位已经年近古稀的老者。
老人的眼珠早就因为年月的积累沉淀下厚厚的浑浊,甚至于在数月前开始,就连属下写时刻意放大字体的公文也看不清了,需得旁人读给他听。
李厚从这位老者初到交州就跟在他身边,对此自然一清二楚。
但是,老人本也不必根据他的神情变化而判断什么。
他摇了摇头,以一种似叹的语气道:“交州这个地方,连灰扑扑的野鸟都少,哪来的白鸽子?……倒是霍相府上,似是养了不少……”
李厚失手狠拉了一下缰绳,好在这时候车速已经放得很缓,并没有因此出什么问题,老迈的马儿也无力做出什么激动反抗之举,只温顺的停在路边。
老者早有准备地抓着车厢边缘,并没因为这不算剧烈的颠簸酿成什么意外,他仍旧维持着那偏头的姿势看向李厚,本该浑浊的目光却因为一瞬不瞬的盯视透出一股如鹰隼般的逼人。
李厚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人可不是一开始就是这副宽和老者的模样,这可曾经是一位敢当着皇帝面摔笏板,被拉去刑部大刑三天三夜、升堂再审时还有力气骂人的铁骨御史。
李厚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两下,恢复了他本来面无表情时的凶相。
但老者的神情却并未有改变,李厚有点分辨不清他是早就知道,还是因为眼睛看不清,但是这会儿思考这些却没什么意义了。
他低下头去,沉着声:“是我不够谨慎。”
若是主子还在,他这种暴露身份的暗卫恐怕早就要被处置了。
可是到了如今,他竟连去何处领罚都不知道了。
老者带着笑摇了摇头,并未告诉年轻人,他其实只是隐约从记忆里回忆起几道白影,并没有一次真真切切地看见。
对那模糊记忆里的白影是是什么,他也并不确定……或许是宣纸、也或许是风吹跑的白麻衣……甚至于可能是他后来发现异常时,在回忆里给自己编造的线索。
毕竟……
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有些过去的事,记岔了不是很正常吗?
而最要紧的是,他和那位少年丞相的交情,还也远没有到知晓对方府上养信鸽的程度。
这么淡薄的交情……
他真是何德何能啊。
*
在交州这个远离京师的荒蛮之地互相支撑陪伴度过了数十个年头,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是谁的下属、又或者最初的目的如何,老者早就把对方视作了晚辈。
这会儿看着李厚的表情,他不由露出些宽和又包容的笑来。
他又抬头看向路上,那点细微的笑意更深,连脸上的沟壑都明显了许多。
他看着这满山满野都花朵、看着这被夯实得平坦的道,莞尔道:“好多了、比之当年……不是吗?”
李厚怔了下,也顺着前路看过去。
不需过多的解释,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老者这意味不明的几个字。
眼底的空茫想被某个锚点拉扯了住。
那张凶相的脸柔和了下来,他缓缓点了点头,应下了一个单音,“是。”
好上太多了……
比之他随老者赴任时所见,官道周围挤挤挨挨、满眼麻木的流民;比之当年明明正当农时,却一片荒野的疮痍;比之那时的山河凋零、入目看不见尽头的绝望……
眼前的一切,就好像春日田地里冒出的尖尖绿苗,让人看见就心生对未来无尽的憧憬。
老者:“当年救下我,费了他不少功夫吧?……也难为他能想出法子……”
“厚不敢揣测丞相想法。”
……
…………
“……那假扮土匪、劫赈灾银的法子真是他给你出的?”
“是。”
“……哈哈,老夫年少时也自诩狂生,却也未有此离经叛道之举……好啊、哈哈、好!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哈哈……”
这笑声畅快似乎又带着别的什么更深沉的含义,老者笑了许久许久,以至于眼角都泛起了泪花。
他的笑声渐渐弱下去,最终隐没于林间花木中。
半晌沉默,他维持着瞭望的姿势,缓声开口:“你若还没想好去处,不若四处走走、看看……替他见证一番,如今这山河天下……”
李厚沉默,半阖的眼皮盖住了眼底波动的神情,只是握缰的手却一点点收紧。
许久,他才终于给出了回答:“……好。”
……
…………
老者到底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不管是方才的交谈还是大笑,都太过消耗体力。
他也并不勉强自己,觉得累了就侧身靠在车壁上,远眺这被从头收拾后的山河之景。
美、确实是极美的。
宛若年少时窥得谁家女郎随风掀起的帷帽一角,让人心心念念、魂牵梦萦。
他曾痛心于这满目疮痍,想要以身为利刃,求得一片太平盛世,但人身终究是肉体凡胎,他只求了个鲜血淋漓、满身伤痕。
那……
到底该怎么做?该做什么?
带着倒刺的铁鞭抽在身上,比之身上的疼痛,更令人绝望的,却是心中的迷茫。
他想做一个好官,吩咐下去的事却被层层推诿;他想做个良臣,递上去的折子却难见天日;那至少、至少做个好人吧?却被苦主求到身前,跪在他的脚下苦苦哀求,求他别再查下去……
……
…………
这世道,好像如何都是个错。
已经烂到根子里的腐朽之木远不是一片叶子能救的。
他就像那片格格不入的叶,要么凋零枝头,要么跟着一起腐烂下去……
那到底该怎么做?该如何做?
他整整叩求了大半生的问题,终于有人给了他答案——
扎根到污泥的最深最深处,以血肉作为奉养,呵护出一株新生的嫩苗。
……
…………
骄阳正好,落在已经许久没在外面待这么长时间的老者身上却有些刺目了,他甚至忍不住抬手遮了一下。
过了许久,老者极低极轻地问,“你身上……带了他的牌位吧?”
“……等会儿进城,买些香烛纸钱……”
他声音有些哑,“找个地方……我该祭祭他的。”
全天下人,都欠他一场祭奠。
……
…………
“……好。”
第37章 权佞07
楚·被莫名拽回来·返老还童·路, 还不知道大白天的就有人打算给他上坟。
不过要楚路来说,比起不能吃不能用的香烛纸钱, 换成真金白银或许还更实在些。
毕竟他这一路上吃柴家的喝柴家的用柴家的,连“霍言”这个身份的身份的户籍过所,都是柴诸动用了柴家的人脉,帮忙办下来的,要不然他连城都进不去。
也因为后者,柴诸几乎肯定这人是拿假名糊弄他了。
虽然不管从哪种意义上来说, 柴诸这猜测都是事实。不过楚路在这个世界上的真名实在是恶名昭著、臭名远播,走在路上说不定都能被人迎面扔烂菜叶子。
考虑到这个世界的人对神神鬼鬼的接受程度,他觉得自己找大和尚问清缘由之前, 还是得捂紧自己的马甲, 免得被抓起来沉了塘。
柴诸却不知道这些,他只是在为自己难得主动交个朋友, 对方却连个真名都吝于告诉生闷气。
又一次在楚路面前碰了壁, 柴少当家觉得自个儿今天之内不想和对方说话了。
可惜,他这点最后的倔强也没能坚持下来。
“你竟然连‘迟春阁’不知道?”
柴少当家说这话时,脸上表情比起惊讶来, 得意更多。
明明是同龄人,似乎还比他小上几岁, 但这一路上交谈下来, 不管是各地风貌见识、还是经史学识, 他都远远逊色于对方。
虽然柴诸仍旧坚持那点微妙的骄傲,不与对方比较数筹心算, 但事实上他心底还是有那么一丝丝不确定……要真的确认了在这种方面还比对方不如, 那他真是扯条腰带系树上, 直接自挂东南枝得了。
故而这会儿突然发现, 竟然真有这人也不知道的事儿,他的兴奋可想而知。
不过,这姓霍的(说实话柴诸现在还觉得这个姓氏存疑)一看就家世不凡、管教严格的大家族出身,不知道这事好像也正常的。
但这并不妨碍柴诸的热情,他拉着马靠近,在马上不方便做出勾肩搭背的姿势,但是不妨碍柴诸冲他挤眉弄眼,“放心吧、放心吧,兄弟今晚就带你去见识见识,包管让你大开眼界。”
因为少年这一脸怪异的笑容,还有“晚”这个特别的限定词,楚路立刻就猜到这是什么地方。
楚路:“……”
到也不必,他对这个实在没什么兴趣。
“唉唉唉,你那是什么眼神儿?告诉你,是兄弟才带你去见识的!别人谁管啊?!”
在对方那眼神下,柴诸莫名有了一种自己才是那个没经验童子鸡的错觉。
——哈,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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