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岁既晏兮
……不管是哪一种,胜算都在己方。
太顺利了。
顺利到过分……反而让人有种不踏实感,这甚至还有些引起他下意识惶恐的熟悉,让他潜意识地避免继续深究下去。
正想得出神之际,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有将士捧着一只封漆的竹筒而入。
秦壁将视线从舆图移开,接来这封密信将之展开,看完其上的内容后,神色却倏地一动,原本紧皱的眉头也随之舒展开来。
严介么。
原来是他、怪不得……
*
郴山书院。
让楚路多少松口气的是,关于那幅字的讨论没有持续太久,在李伯谨旁边轻咳的提醒声中,苏清之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不妥,意犹未尽地停下来,转而像楚路介绍书院的大致布局。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介绍的,这里面的布置简单的很。当年“霍丞相”建这书院的时候、手里确实没有什么银钱,彼时禹州雪灾,禹州知州为了自己的前途瞒而不报,等楚路的情报网查到的时候,情况已经相当严重,可偏巧那时那位圣上深宠一位吴贵人,也就是那位知州的亲姐,甚至到了言听计从几度欲立皇后的地步,爱屋及乌、那会儿那位吴知州谁碰一下都要狠狠被刮掉一层皮,要不然也不会纵得他如此胆子。
弹劾的事可以慢慢来,但是人命关天、却拖延不得。楚路那次几乎把家底儿都掏出来了,但还是不足。正巧揽了这兴办书院的差事,霍丞相打着这个名号,去京城里的几家转了一圈,狠狠的敲了一笔之后,这才把银子凑了七七.八八。
当然,那位吴知州事后也被清算得明明白白,把那些年捞的东西有多无少的吐了出来。
要知道那位圣上可是位痴情种子,就是痴情的对象有点多、换得有点快。还没翻过年儿去,那位吴贵人就因为冲撞了陛下的“真爱”,寒浮宫的一位婢女册封的美人,被打入冷宫。
这种事那些年年年有发生,已经到了不稀奇的地步了,若说有什么特别的,也就是因为霍丞相明明打着“修书院”这个名号狠捞了一笔,修出来的书院却是这模样,让朝中之人对霍相“心狠手黑”的程度有了新的认知。
这次之后,但凡遇到了霍相揽事儿,朝中人人自危、个个都摸着自己的钱袋胆战心惊,生怕第二日便听见丞相登门拜访,甚至有人直接称病连夜离京静养。管窥之下,“霍扒皮”的名声可见一斑。
楚路当时实在是事出紧急,不得不出此下策,倒也未曾想这一波操作还直接稳了人设。
毕竟要真说起来,他这个锅背得实在冤枉,在各地兴修书院的那笔银钱,他可是正正经经按照官拨的银子下去修的,毕竟这也是有关国运未来的大事,他那会儿都快忙到分身乏术、却还硬是抽出心神去盯了,最后却落了这么个评价。
就……
还挺“意外之喜”的。
*
总之,这会儿对着这结构简单、堪堪称上一句遮风避雨的书院,就连楚路也实在夸不出什么别的花儿来。
书院这些年也显然被重新修缮过不止一回,但不知修缮的人是怎么想的,明明外面都扩建了好几层,最初的那几间破舍瓦房却好端端的保留着。对比之下,越发显得中心处萧索破败,让楚路都隐约生出点儿愧疚来。或许那些人说的没错,当年他可能真的该多贴补点儿银子在这上头。
所以……
那修缮之人仍旧留着这些旧屋瓦舍,是想提醒自己不忘旧仇么?
啧。
这么记仇的吗?
心思转过一回,楚路面上不显,好歹也记得自己现在是“做客”的状态,对方既然没有表露什么特别的态度,他也不好发表什么看法。
楚路这会儿也只能含笑道一句,“古朴自然,颇有幽微灵秀之景致。”
他本是照顾年轻人的心情,毕竟这是他们自己所在的书院,恐怕再如何不满,也轮不到外人说道。
孰料……
正滔滔介绍的苏清之一顿,转头看他,那眼神……总有种让楚路转身就走的冲动。
但到底没能走成,被苏清之一把拍住肩膀。
只见年轻人一脸深以为然的赞成,连连点了三次头以示同意,甚至连士人之间惯常的谦虚客套都顾不得,直言道:“言弟好眼光。”
楚路:“……”
他忍不住看向那明显饱经风霜、不知道经过多少次修补的屋顶。
第60章 权佞30
楚路觉得好感度要是能以数值计的话, 这会儿苏清之头顶上大概要拼命地冒出 1 1 1……
从在书院门口看过那幅字后,对方对他的态度就微妙地友好起来——倒不能说先前就不友好了,大概是普通友人和挚友的区别——而这会儿, 他礼节性地称赞了这一排破落瓦房之后,似乎更是直接刷爆了对方的好感度。
楚路:“……”
但说实话,他并不怎么需要这种好感。
而另一边, 似乎是因为审美异于常人而难得找到赞同者的苏清之以一副终于找到知己的态度,滔滔不绝起来,从“群山依偎、隐隐于市”、到“绿水环绕、君子之节”……
显然对方对这山林之景非常喜欢, 好似连里面的一草一木的错落都能说出个特别的布局来。
末了,对苏清之总结道:“书院创立之人为选这个地方, 必定很是耗费了一番心思。”
楚·创立人·路沉默。
那倒是没有,他那时忙的都恨不得把自己劈成八瓣儿,根本没空关心这些细节,书院地点都是系统帮忙规划的。
而且选择地点的具体原因,跟方才苏清之说的一切没有一点关系。在那年景里,可没工夫考虑什么景不景的,他选地方主要是为了安全。免得有什么盗匪流寇的, 直接抢了地盘占山为王。要是果真演变成后者, 可就真成笑话了。
但显然, 这还没完, 苏清之说完那段话之后, 立刻将期待的眼神投了过来, 好像在等待什么肯定。
楚路:“……”
这孩子真的知道修这书院的人是谁吗?
楚路这略有些久的沉默让苏清之有些急了,他忍不住又催促的问了一遍, “言弟?”
楚路却从他这态度中反应过来什么, 若有所思地看向这个年轻人。
——知道的。
这孩子是知道的。
不管是进书院时看到的那幅字, 还是这群瓦房。
他想到了在茶馆中说书那次,苏清之的猝然起身。
还有后来,酒肆再见时,对方对自己的介绍……“覃州”么?
楚路忍不住在心底微微摇头。
就这结果而论,“霍丞相”当年覃州布施的“邀买人心”之举……还真的买下个傻狍子来。
*
到底是年轻人沉不住气,楚路的久久沉默到底让他忍不住露出些破绽来。原本好似友人间随意玩笑的神态维持不住,眼底不由露出些类似焦急又似期盼的神色。
楚路这次却没有像之前一样附和客套地肯定,而是轻轻摇了下头,又缓声问道:“清之兄是覃州人吧?”
“是。”苏清之意识到什么,脸色变了变,旋即又急促地想要解释,“但……”
只是他接下来的话尚未出口,袖子就被另一侧的李伯谨暗地拉住,苏清之出口的话一顿,脸色难看的沉默下去。
他之后的一路都未曾在开口,而是由最开始沉默少言地李伯谨接过了引导游览之责。
说实话,担任导游这项职责而言,李伯谨要专业得多了。
——专业中又透露出些稍有距离感的疏远来。
楚路倒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生出什么不好的情绪。事实上,要是这几个小子能因为这次的事儿长长记性,不至于对谁都这么“推心置腹”,楚路倒还放心些。
……
…………
等李伯谨将楚路送到住处回来,就看到同窗一脸郁郁地蹲坐在地上,边儿上那块草地都快被他薅空了。
李伯谨叹了口气上前。
却是道:“清之,你今日行事实在太莽撞。”
苏清之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他本来又是气氛又有一丝丝不被认可的委屈。
只是这会儿,他在同伴的目光逼视下,这些情绪尽皆化成心虚……他确实是着急了些。
“但……”
他嗫嚅了两声,无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草叶,稍稍提高了些声气道:“言弟才思敏捷又谈吐不凡、与那些只知道人云亦云的庸人不一样!”
他本来觉得对方会懂的,能够看明白那人的忍辱负重。
李伯谨摇头:“那也太仓促了些。”
苏清之本来还欲要辩解什么,但现在的结果就是最好的证明,他有点心虚地垂下了眼,假装自己是个木头人。
李伯谨见状,也不再继续指责,而是又上前一步,也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仰首看看浩浩苍穹。
半晌他叹道:“这事儿急不得、不能急……”
就连他们现在,还只是书院学子。
苏清之低低地应了一声,也抬头看天不再说话。
李伯谨却知道,对方的心情只是更加焦灼。
与自己不同,他这位同窗好友,好似天生就生得一副极具正义感的性格。
说实话,李伯谨对此实在是有些奇怪的。同是经历过覃州灾年的人,生死之下,什么善恶之分、是非公理之辨早都模糊了,在那般情形下,守住“人性”这最基本的底线已经是非常难得了,真不知道苏清之者过剩的正义感到底是如何来的。
也或许……
正是有人的庇护,他们才得以成为知礼懂义的“人”吧?
李伯谨回忆起那些年,不由又是神色怔忡。
都说当年霍相在覃州的布施是为了邀买民心、博个好名声。
但是能轻描淡写用嘲讽的话说出这种评价的,必然没经过灾荒饥馁,在那时候,如果有人能给他一口吃的,别说人心偏向,就是把命卖给那个人他都心甘情愿,更何况那人的布施救了他们一整家。
至于忠奸善恶?那时的李伯谨不在意、也在意不起。
他甚至于想着,若是天底下的贪官奸臣都愿意费钱费粮来给他们一口吃的,那奸佞之人还是多些的好。
只是随着渐渐的长大明事,又幸而得机会读书识字、知礼正德,再回首看那些年的种种,他也终于明白并非“贪官奸臣”如此、而是“霍相”如此。
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位如此的“奸佞”,也再难有这样一位“圣人”。
读圣贤书、立匡世志。
这几乎是每个士人曾发过的宏愿,而真正为之践行的又有几何?能为有所成的又有多少?他们何其有幸,能在这飘摇山河间,得之庇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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