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血歌华章
“衣服。”
是被服厂那边做好的制服,不是云深上次观看演习时穿的普号训练服,而是专门为他准备的礼服。在范天澜的督促下,云深到里面的房间把衬衫和长裤都换了下来,而他走出房门的时候,只用眼神就能让人不由自主照他的要求去做的青年已经拿着外套在等待了。
长而有力的手指轻轻抚过铜质的扣子,从上到下,一个一个地将它们合入扣眼,然后回到领口,扣上最后一道束缚。范天澜静静地为云深整理好衣领,抻开那些轻微的褶痕,然后退了一步,目光一寸寸地代替手指触摸。
第227章 龙都是有弱点的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除了必须伪装身份的初期,云深在内衣之外就几乎没有添置过新衣服。一来他并不特别追求外表,在他的一切行为在别人眼中都是理所当然之后,那些本来就质量不错的衣服自然要继续发挥它们的作用;二来是他们的条件还不够好,云深看起来非常大手笔地为所有要参与这场战争的新兵们发放了统一制式的军服,但实际穿过的人都知道,这些以整装和耐用为目的而制造的衣物,除了适体耐磨就几乎没有别的优点了,因为去年的棉花收成远不够如今的消耗,织机部门冬天是弄出来的一种棉麻混合纤维就派上了用场,不比麻袋柔软多少的料子穿在身上,也只有现在的人们对此毫无怨言。
但要出席不久之后的重要诚,云深自己的服装就不可能再有合适的了。
不得不说,这套以军礼服为基础改成的服装确实适合云深,他的体质不算特别出色,不能跟他身旁那些因为营养充足而尤显彪悍的遗族精英们相提并论,但他的起坐行走都表现出了他曾经受过的良好教育,在他身旁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调整姿势,那种一头龙突然出现在面前都镇定自若的气质,配上那副本就细致而沉静的眉眼,当他微微抬眼与范天澜对视的时候,连时光都仿佛有一刻的凝滞。
在云深将注意力转向书架玻璃表面的倒影时,仍然处在某种难言的生长阶段的范天澜也将视线硬转到一边,牙根处的胀痛变得明显,连舌尖都有些微的麻痹,并非强烈到难以抑制,却时时撩拨神经的欲望。
他敛下目光,真讨厌这个。
“确实很合适。”云深笑道,一边动手把衣服脱下来,试穿而已,他又不能用这副样子办公。
重新换了衣服出来,他和全能小助手范天澜一起把礼服叠起来放好,然后云深问:“铁道部门现在的工作进度怎么样了?”
“在计划内。”范天澜说,“四周后一期工程完成,就可以开始短途应用。”
“制造车间也需要一条运输通道,至少要跟现在这条铁路连接起来,这两月的钢铁消耗量相当大,钢厂那边的生产效率还得进一步提高,如果一切顺利,到年底之前,建设撒谢尔大桥的计划就该提上日程了。”云深说,“我们打赢这一场就能争取一段和平发展的时间……战争储备应该差不多够了吧?”
“再多就是纯粹的浪费。”范天澜说。如果是塔克拉在这里,他的说法就是“现在已经够我们打到他们老家去了”。
云深低声说:“还是有种不太放心的感觉……”
“你不在前线,所以总是想太多。”范天澜说,“我们准备的是这个时代的战争,不会出现第二个奇迹。”
“这就是思维定势吧。”云深无奈道,“上次演习在有方案的前提下还是有百分之五的损伤,军区那边的战损预案也只提高了两个百分点,如果只是物资的损耗就能抵消人命,那就没有什么不合算的。”
“你太看得起我们的对手。”范天澜淡淡地说,“那是让他们先打的假设,不是我们主动的结果。”
这是笃定到可以算轻敌的断言,但由这名一贯表现得冷静到冷酷的青年说出来,有一种令人无法不去信任的说服力。
云深不是不知道自己在这方面总是显得顾虑太多,他执行的工业计划中事故死亡的人口已经接近两位数也没有让他瞻前顾后,也许人在自己不熟悉的领域总是容易露怯,尤其是这样以死亡——减少自己的,增加别人的为目的的工作。不过他这种状态本就罕见,也只有那么一两个人能接触到,大多数人只要他的一句话,就不会对结果是否能达到有怀疑。
说老实话,基尔那样在狼人中也算得上胆识过人的看过他们的武备库都说不出话来,远行的侦查小队每天传回兽人大军的情报,精确到米级的地图早已挂在军区会议室的墙面,最近猛然增加的训练项目更是让军营里的大部分人要死要活,战备做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是不能提前准备的,大概也只有他们或者对手的运气了。
云深于是放下了这个问题,说:“这样的话,不如我先让人把铁丝网送一部分过撒谢尔去?”
“你写数目,我让人处理。”范天澜说。
云深很快就写好了条子,交给黑发青年的时候,他想起了一件事,“这么说起来,天澜,墨拉维亚他现在的情况还好吗?”
范天澜神色冷淡,“谁知道。”
一直没搞好亲子关系的人形龙族此时正坐在一个光线明亮的宽敞房间里,沙沙的写字声和纸张翻动声充斥空气,同时不断有人拿着各种东西来来往往,毕竟要尽可能规范地管理一支临时建成的军队,在人种和习俗不同,具体也没有经验可参考的情况下,仍旧稚嫩的管理机构差不多没有一天是轻松的。不过今天这里居然出现了这么一个不常见的人物,众人工作进出时都会朝这边多看两眼。
墨拉维亚神情无辜得像一个孩子,在那张毫无瑕疵,五官漂亮得简直不合理的脸上杀伤力不是一般地大,“我不想做这个。”
他对面的青年女性柔声说道:“但加入我们是您要求的啊。”
“可是我比较喜欢别的工作……”他还很轻微地歪了一下脑袋,显得那头银色的长发更流光溢彩。
“但他们不需要您啊。”那位身着蓝黑色军服的高挑女性微笑着说,一点都没有动摇的意思。在染料种类还亟待增加的现在,除了蓝黑灰这三种颜色,区分阶级和部门职能的就只有缝在臂膀部位的布章了,这位女性的军阶并不低。
墨拉维亚被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的消息打击到了。
“反而是我们这个部门非常非常地需要您的能力。”那位外表看起来要比银发青年年长一些的女性继续说道,那双深绿色的眼睛看他的目光柔和得简直不像诱哄,“您的天赋特殊得连术师都做不到,大家都说不愧是范队长的亲人呢,而他现在已经不能指导我们了,不过如果还有您的话……”
“但我不想懂那个。”墨拉维亚动摇了。
“坐标这种东西很简单的……”
“我不学。”墨拉维亚坚定道。
“没有关系,我们可以换别的方式。”绿眸女性笑道,“所以您答应了?”
墨拉维亚又犹豫片刻,然后点点头。
光芒在那双绿眼中一闪而过,这位中队长起身请墨拉维亚来到旁边的小房间,从上锁的柜子里抽出来一张地图,在桌上为墨拉维亚展开,“这是我们选择作战的战场的地形图,到时候,您在阵地上感应敌人的力量天赋者所在的位置,然后用笔或者别的方式为我们标出方位就可以了。”
“……”
情报处的负责人从沉默中洞悉了对方没有说出口的内容,她直起身,看着对面眼神有点漂移的俊美青年,慢慢地说:“看来我们需要想想别的办法了。”
墨拉维亚没有正式上过预备队的夜班课程,他只是旁听了几次,就能用云深一直非常注重普及的语言和人流利交谈,文字的速度也相差无几,这种天赋连范天澜也不能与之相比,但他无论在军事训练还是其他工作中,从来不担当建设性事务,这倒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理由,而是因为……这大概要从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是一头只能和兄长间隔见面的小龙的时候说起。
“墨维,长老们已经开始为你了吗?”
已经有了成年轮廓的萨尔夫伦用人形抚摸着它放在腿上的大头问。
墨拉维亚点点头。
萨尔夫伦伸手往身旁的沙滩一指,一小堆颜色大小都不同的禽蛋出现在细腻的沙面,墨拉维亚高兴地撑起了身体,正打算用尾巴把它们通通卷过来,萨尔夫伦在这时候说道:“墨维,只要你能分出这三种颜色的蛋各有多少个,我再给你同样多的。”
然后墨拉维亚数了一整天。
到底也没数对。
“……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阿卡嘴里念念有词,他身旁的狼人听他一直嘀咕,后来还掰上了手指,即使路途劳累也难免好奇。
“你在算什么?”
阿卡停下计算,回答道:“从我离开部落到现在,已经过去十一天了。”
“从你们接到帝都出兵的消息到如今,过了多久?”布拉兰策马过来问,已经走了三份有一的路程,他才想起这个问题。
“二十七天。”
一边的狼人有点色变,“那不是我们到撒谢尔没两天就要开打?”
“如果我们还是这样前进的话,恐怕是。”布拉兰说,他看着阿卡,“你们来到撒希尔的速度很快,是那位术师给了你们什么帮助?”
阿卡抬起一只手,挠了挠脸。
由布拉兰带领的这支援军已经走出了森林,正在穿越热火之山,接下来就是一路向东,经过两个部落共有的铜矿,沿着大河河岸再走上一段才能到达撒谢尔。即使他们早已轻装简行,路上也没有遇到除了自然之外的障碍,至少也要再走上五六天。
到时候拉塞尔达的强兽军离他们有多远?
阿卡的回答对布拉兰没有什么参考意义,直到两天后他发现远处因空气蒸腾而扭曲的景物,才发现矿山之中有人在开采和冶炼,甚至在他们靠近时,还遇上了沿着单轨从矿山之中成车运出的粗铜块。而看到他们这些狼人,那些驱赶牲畜拉车的人类也没有一点惊异的样子,当撒希尔的狼人们抻着脖子去看只在崎岖的山缘露出一点形迹的庞然大物时,运输铜块的车队中有两人向离开队伍,朝他们走了过来。
阿卡先下了他那匹驽马,然后回头看向布拉兰,布拉兰一脚踩在马镫上,翻身下马,脚底刚触到地面,他就猛然转头。不止是他,撒希尔的狼人们也在瞬间警戒起来,为那一道惊悚尖利,不知何物发出的呜声长鸣。
看起来像是车队领袖的彩发男人步伐如常地走了过来,“吓到你们了?那是我们的船队到了。”
布拉兰身旁的狼人皱眉看着他,“你在说什么?”
对方上下打量了他们一遍,问道:“……你们是撒希尔的狼人?”
撒希尔这个词倒不会让人误会,布拉兰没有回答他,阿卡替他应了一声,然后他们非常自然地说起话来,因为语言颇有不通,两人不得不手舞足蹈地用动作表达未尽之意,而其他狼人只能用不知如何形容的表情围观。很久之后,一个人类和一个狼人都有点喘了,才算把话“说”明白,然后那个人类思索了片刻,跟阿卡又说了几句,一直默默旁听的另一人朝他们比了一个手势,转身就朝他们的车队走去。
远远地看见那些押车的人类聚成圈不知道在干嘛,已经在这里停留了一段时间的撒希尔狼人们有谐躁起来,布拉兰抬手压下了他们的骚动,阿卡在他身边说道:“他们早就知道战争的事。”
这支车队的成员看起来都是体力不错的人类男性,布拉兰问:“远东术师不让他们参战?”
“他只需要最好的。”阿卡说。
布拉兰听出了他语气中不明显的意味,将眼光重新转向山壁后热气蒸腾的地方,光是看着就知道那个矿场的规模有多大,而那些高耸的灰色巨物到底是什么,恐怕和黑发术师的许多造物一样,就是他近前去看也不会明白。他每一次路过,人类冶炼的场面都会比上次更惊人。
斯卡与黑发术师约定的开采时限不长,又只在撒谢尔的那一半地盘上活动,洛德族长再反对也不能像在盐场一样,在这些人类建好他们那些奇巧而好用的晒盐屋之后就赶出去,撒希尔不是没想过将这些拥有技艺的人类硬留下来,却没想到他们居然用那个通信匣子朝撒谢尔发出了消息,而撒谢尔很快就派人来要将人类全带回去,之后才有撒希尔“不慎”弄坏通讯匣子的事情。布拉兰曾经认为族人的做法太短视也太急躁,经过三个季节的海风侵袭和使用磨损,那些晒盐屋已经出现了破败的迹象,而部落里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但假如这些人类和林蛭一个样,洛德族长的决断也不能说是不智的。
“——你们是我们的援兵,他们让出这批铜块的位置,让我们随船队顺流而下的话,一天之内就能到达撒谢尔。”阿卡不知什么时候又说起话来,布拉兰简直要以为自己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们在讨论这个,现在有结果了。”
那名彩发队长一直在和他们一块等待,看到他的同伴牵着一头短腿马走来,他笑着看向阿卡和布拉兰他们。
“‘跟我走吧’。”他说。
第228章 所谓规划就是走一步想十步
银色的单轨终于傣了林地,越过一片颜色浓郁得快要滴下去的矮树丛,顺着汩汩流淌的水声,视力良好的狼人们很容易就发现了视线边界那些人类的存在。
一长排的尖顶木屋规规整整地立在平坦的岸边,它们周围的一大片土地明显经过了人类的整理,蔓延疯长的野草和灌木像被砍了凌厉的一刀,明亮的绿色与暗淡的土色呈现出鲜明的界限,轨道在这里走成了一道顺滑的曲线,滑过那排木屋,一直通到尽头那片灰白色的坚固平台上。
平台之后波光流荡,宽阔的水面吹来带着腥味的凉风,这是一个码头。
而且也不小。
“怎么冒烟了?他们的船着火了?”有狼人惊奇道。
“他们的船怎么是灰色的,不是木头的吗?”
“不过看起来还真是挺大的……我还没见过人类的船呢。”
撒希尔的狼人们一边交头接耳,一边随着那个怪脑袋的人类向导继续前进,不多时就来到了那片平地上。布拉兰让自己的人停下,阿卡和那名人类各自下马,码头那边早已有人朝他们迎来,布拉兰带着两名年轻狼人跟在阿卡背后。
对方也只有三个人,首先开口的是那个黑发黑眼的中年遗族,而且懂说兽人的话,这次他们只用一会就把该说的事说完了。
“你们要去撒谢尔?”那名遗族说,看了看布拉兰他们背后那一群挎弓带剑的狼人,“现在走陆路确实有点麻烦,不过让出空船这件事,我们还得问一下上面的意思。”
“喂,人类——”布拉兰身边的狼人竖起了眉毛,整个码头的人类加起来还不够他们一次冲锋的,他们过去是要给撒谢尔填命的,居然要在这里受到人类的刁难?!
那名遗族有点惊讶地看着布拉兰等人,“最多不过半刻的功夫就会有回答了,你们不至于这么急吧?”
“半刻?”布拉兰问,“你们也有通讯匣子?”
那名遗族笑了笑,“之前是没有的,不过你们来得刚好,矿场那边把他们那个旧的换了下来,我们这里可以用一段时间,虽然比不上新的好,该做的事一样能做。”说完他就对跟他过来的人吩咐了几句,后者点点头就走了。
两名年轻狼人狐疑地看看他,又看看那个朝木屋走去的人类,要知道,去年他们还因为通讯匣子的事跟撒谢尔闹得很不好看,这名人类却说得好像那是什么平常的东西,布拉兰没有纠结这种问题,他望着不远处的码头,问道:“这个码头什么时候建的?”
“从去年开始,不久之前才算能用。”
“船也是新的?”
“船也是新的。”那名遗族说。
布拉兰抬腿就朝那边走去,两名狼人在原地呆了呆,才连忙追过去。
已经快要被人当做不存在的阿卡懒洋洋地对剩下的人说,“已经没我的事了。话说,你们有喝的吗?”
一踏上那片灰白色的地面,脚下传来的触感让人有些意外,坚硬,平坦,微微粗糙,有如石面,但在这样长宽都超过二十步的场地上,没有一道拼缝的痕迹。布拉兰蹲下身,在地上摸了一把,搓了搓手上沾染的灰迹,接着他站起来,大步朝码头伸入大河水面的部分走去。
矮黑粗壮的栓船柱分列宽敞的步道两侧,间距颇宽,布拉兰只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看向这个渡头与岸上平台之间容不下一根手指的缝隙,这么长,这么大,这么厚,简直像走在地上的东西……是浮在水上的。然后,他才将目光转向身旁的船只。
在他走过来之前,这些中部足有三四步宽,十余步长的大船已经有人在卸货了,那名跟过来的遗族人见他没有什么要问的,居然也加入那些干活的人之间传起了东西。布拉兰的突然来到没有对这些人产生任何影响,他们最多只是看他两眼,没人停下自己手上的活计,也没人给他让路。
布拉兰踏上其中已经装卸得差不多的一艘,船身比他想象的还要稳,船舱底部平而缓,船舷也很低,布拉兰一手按上不到半掌厚的船壳,然后敲了敲,抬头看向前方。作为一名武人,布拉兰的身材高大完全无碍他的动作灵活,当其他人想要阻止时,他已经一步跨过所剩无几的木箱,来到了船身后半部,站到了行船动力所在之处。那堆黑煤不在他的眼中,扫过船体两侧的明轮,他伸出手,在面前散发热意的机壳上一触即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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