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血歌华章
“你真是不怕把自己累死。”这是他赞叹的方式。
“那些工作并不是我自己动手去做的。”云深说。
他的语气不是故作的谦虚,斯卡哼了一声,“没错,他们天生就懂干这些。”
云深无声笑了笑,斯卡又问道:“你这样施恩,想他们给你什么回报?”
“不需要回报。”云深说,“只要让他们传播这场战争的经过和结果就够了。”
“我不想做什么传说中的人物。”斯卡说,“还是你打算?”
云深在电话的另一端笑了起来,他没有直接回应这个问题,而是问道:“你认为,他们在战败之后,拉塞尔达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接到完整的消息?”
“有什么区别?”斯卡说,“看他们敢不敢相信而已。”
因为对手来的时候就认为自己不会失败,强兽军所主导的数万大军,随军成批高位萨满,还有人类商会的大力支持,在开战之前的斯卡如果知道这些东西,他自己都未必还能保持足够的信心,远东术师差不多每天都会向他传递讯问工作的进展,斯卡自己还好,伯斯他们多少都表现出了后怕的意思。还有“血兽之源”这样的存在……如果他们的战斗结束得不够快,那些东西一旦真正被使用起来,胜利仍然会属于他们,就是结果会不太好看了。
“他们会相信的。”云深说。
已经放走的这几千人都是流言的火种,他们走在路上,会将自己见到的一切随着南风一起向整个兽人帝国传播。
“就为这个理由?”斯卡问。
“这是一个目的。”云深说,“我们不害怕战争,却也不期待战争,如果不能让对手意识到我们的实力,那么谈判就没有基础。”
“谈判?”斯卡扬起了眉毛,并且用语气充分表达了他的表情。
“是的。”云深平静道。
“和谁谈?谈什么?”
“他们不想发动全面战争的话,总会有代表出现。”云深说,“谈关于撒谢尔成立自治区的事。”
“等等,你说的是什么东西?”斯卡的动作一顿,放下了翘着的腿。
云深简洁地解释了“自治区”的定义,然后才说道:“撒谢尔不可能从兽人帝国独立出去,那么就需要解决我们和拉塞尔达之间的争端。”
“你把这个叫‘争端’啊……”斯卡嗤笑,远东术师说得倒是挺轻松,虽然表面上他们确实需要这种说法,“所谓的‘自治区’其实跟之前没什么区别,这是要我给帝都的那帮虫子送好处?”
“名义是非常重要的。”云深说,“就算实际关系没有根本改变,有了这个名义,我们就能得到期望的稳定环境。硬仗已经打过了,如果他们不打算再度发动战争,我们接下来的手段就可以柔和一些,只要能够照着计划发展下去,时间总是在我们这一边的。”
斯卡思考了一会。
云深没有催促回应。撒谢尔的族长有自己的想法,云深不打算用话术诱导说服他,无论一个小时一天还是一个月,他只要等待,结果就会自然而然到来。
斯卡知道远东术师的意见是合理的,就算才干掉一支大军,对苦修院的萨满们言行不逊,斯卡也没考虑过让撒谢尔脱离兽人帝国,无论拉塞尔达的那些贵族有多蠢,以前和现在他们都管不着他,以后恐怕也管不着。那名新兽皇一登位就急急忙忙派人来攻打撒谢尔让斯卡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以后也难说还会不会有类似的蠢事,但那个位置对斯卡已经没有吸引力,占有更多的领地这种事也不太让他提得起兴趣——否则在十数年前他就把战败的赫克尔吞掉了。
除非拉塞尔达的五大家族都疯了,斯卡不死他们就睡不着觉,但帝都去年才进行过帝位争夺,今年年初又发动了一次几十年未有的远征,都是消耗极大的动作,这时候再狂热的人也该考虑一下现实了。
理智非常清楚,斯卡只是很难放下想跟远东术师唱反调的恶意。
“你打算怎么做?”斯卡问。
“谈判是将彼此的条件列出来,然后彼此妥协的过程。”云深说,“我们的底限就在这里,要看的是对方的态度。”
斯卡用食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桌子,“赢的人是我们,让他们自己来谈。”
“其实我们可以主动一些,无论结果是什么,都能够有所准备。”云深说。这次就算胜利,备战的仓促也给聚居地和撒谢尔留下了深刻的教训。
“我不会把我的人送到虎口之下,”斯卡说,“你怕是也不会。”
“那些年轻人还远远不够成熟,拉塞尔达方面也不会乐意看到他们的存在。”云深说。
“所以——”斯卡慢慢地说。
“所以,我们需要另一种身份的使者,”云深说,“他们能够把这些意思准确地传达给拉塞尔达的贵族们。”
另一种身份的使者,现在这片土地上只有四种身份的人,属于聚居地的,属于撒谢尔的,赫克尔是陪衬的,最后就是俘虏。斯卡在战场上捕获的几名接触过“血兽之源”的强兽军将领已经毫无用处,剩下的人里,也只有那批萨满了。至少他们自称没有坚定立场,参与这场战争的目的说是要看斯卡和那名新兽皇谁更有本事,虽然言行有些矛盾,但他们已经完全接受了战争的结果,并不以俘虏的身份为耻,斯卡不杀他们,也不想一直养着他们的话,他们的确能够成为态度最“客观”,身份最有说服力的传达者。
斯卡不敲桌子了,“你说的是那帮老东西……你一开始就打算好了吧?”
“那不过是说明我们的意见一致。”云深温和地说。
去你的意见一致,不什么都是你在决定吗?斯卡不怎么愉快地问:“还有战俘营里那几千个家伙呢?”
“他们也是交换条件的一部分,除非拉塞尔达方面认为他们已经没有价值了。”云深说。
斯卡哼了一声,最后问道:“如果帝都的那帮家伙比你我想象的更愚蠢,你打算怎么做?”
“我们不期待战争,却也不害怕战争。”这是云深的回答。
结束和斯卡的交流后,云深坐了一会儿,才拿过桌面的一份文件,手指抚摸着光滑的纸面,轻轻划过上面的一个个名字。
这是在那场战斗中牺牲的人员名单。
兽人萨满最后的自爆导致了八十多人死伤,最终收敛的遗体是二十多具。他们都还很年轻,年龄最大的也不超过三十岁,之中有来自遗族,也有来自其他部族的青年,不同的部族葬礼风俗也略有区别,经过几次会议的讨论和对家属意见的征询,最后决定是火化之后集体举行葬礼。
云深要主持这个仪式。
伤亡数字比撒谢尔自己统计的损失还要小得多,参谋人员对侦查小队辛苦收集而来的情报进行了尽可能详尽的分析,拟定的作战计划也对大部分的风险情况作了预案,但战争既不是演习也不是游戏,一旦开端就必然流血,胜负有时候就是看谁能让谁的血流得更多。云深自来到这个世界,所知的死亡其实比这个数字还要多一些,因为疾病,衰老和事故,聚居地已经有了一个不大的墓园,但这不等于这些数字不沉重。
天澜说死得其所并不容易,云深出神地看着那些名字,终有一天,他也会在某个时刻死去。
但在那之前,他总会给这个世界留下一些东西。
两天后,在蒙蒙的细雨中,一个简朴而隆重的葬礼在墓园中举行,数千人参加了告别仪式,聚居地所有部门的重要人物都在场,撒谢尔也来了两位千夫长。葬礼的形式流程更接近现代,多数人还是不太懂术师所念的悼词的意义,可是看着这位深受众人信赖和依靠的术师从别人手中接过骨灰盒,以郑重的态度将它们一个一个地安放在祭塔上,然后带着所有职务在身的人员对着祭塔深深鞠躬,不仅牺牲战士的亲属,不少参与了战斗的年轻人都哭了起来。
基尔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个场面,撒谢尔的战死者的葬礼比聚居地更早进行,他们没有这样的仪式,因为惯例一直是将遗体带回之后由各人的亲人安葬,族长对这些部属其实非常厚待,但他们从来没想过,恐怕也不会做到这位术师的程度。聚居地公布的亲属抚恤待遇里,钱财等物质并不多,可差不多术师的威严存在一日,他们的生存就能得到不逊于任何人的保障,这一点同样能够收服人心。
不久之后,他的族人就要一样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了。
葬礼结束后,云深看向一直安静站在他身旁的范天澜,“陪我走走?”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单独相处过,这个要求当然不会被拒绝。
塔克拉倒是也想来插一脚,只是他还有别的工作,很快就被人叫走了。云深和范天澜沿着墓园后面的小道,朝山上慢慢走去。
被雨水浸润的山色有些朦胧,反而愈加衬托出那些深浅浓淡的艳绿,带着凉意的水风吹过来,云深本就在葬礼上沾湿了头发,在范天澜这个距离,他能够非常清楚地看见水滴在云深的眼睫上的折射的微光,他打开雨伞,和云深并肩走在一起。
两个人先是谈了些工作上的事,然后云深说道:“轮训的事,过两天就让大家表决吧。”他略一停顿,“我们要做更多的准备,无论为战争还是其他。”
第250章 春天的礼物
“你担心撒谢尔?”范天澜问。
“接下来这个阶段对我们双方来说都很重要。”云深说,“而撒谢尔和聚居地融合的情况,对赫克尔的态度也会产生很大影响。”
“他们是观望还是依附,计划一样进行。”范天澜说。
“这毕竟是以前没有过的尝试,对象又是我们,他们感到战战兢兢是很正常的心态。”云深说,“我们要提供一个有足够吸引力的愿景,同时又要兼顾公平和发展。”
范天澜没有说话。
云深微笑了起来,“你觉得麻烦?”
“不用管,他们也会靠过来。”范天澜说。
“所以我需要给他们一个理由。”云深说,“其实大家的想法,我多少能够了解一些,对聚居地的一部分人来说,我们到现在获得的成就,完全是由我们自己创造的,狼人或者狐族的加入不能马上变成生产力,还要和我们一起共享资源——他们不会直接反对我,私下里还是会觉得有些不甘心。”
“多余的想法。”范天澜说,“常识还不够。”
云深又笑了起来,“他们也不是不理解真正的理由,只是有时候感性和理性是有区别的,有人对未尝试过的事物充满好奇,有些人又会心怀顾虑,无论我们,撒谢尔,还是赫克尔,大家都是一样的。战争不是我们想要的,但它确实在客观上促进了彼此的联合,我想不应该错过这个机会。”
“你想怎么做?”范天澜问。
“接下来的工作大致要确立几个重心吧。民政是确保撒谢尔的第一批正式移民能够顺利安置下来;军事是在维持防卫力量的前提下,对目前聚居地内的适龄人口进行轮换军训;教育方面可以根据这段时间发生的变化调整一部分课程,加入实例的讲解,学生们应该有更深的体会,小学速成班倒是可以毕业一批人了;铁道工程那边还是要你多看着。”云深说,“建成到撒谢尔的交通线之后,合成氨工厂的建设就可以正式提上规划了,我们现在的生产有很多缺口,各部门之间的配合还不够协调,撒谢尔也需要我们的配合。还有撒希尔,这场战争应该能够让他们改变一些态度,我们虽然找到了一些岩盐,但矿床很薄,所以原料还是恐怕还是要往他们的方向考虑……”
他们一边说一边继续向上走,风渐渐大了起来,雨丝愈发绵密,黑色雨伞的边缘开始有水珠滴落,通向山顶的道路并不泥泞,因为周围都是药田,道路修整得还不错。
“时间总是觉得不够啊。”云深说。
“你不必做到这种程度。”范天澜说,“但这种话你不会听。”
“因为情况总是比我们预想的变化更快,让人不能轻易放慢脚步。”云深说,“这也不过是我能做的。”
“这不仅仅是你的责任。”范天澜说。
“是我带大家走上了这样的一条道路。”云深说,道旁的药田犹如舒缓的绿色阶梯,随着他们的行进缓缓上延,他停下了脚步,弯下腰将一棵被泥土压住枝叶的药草扶正,“就像将一株幼苗种了下去,看着它展叶,抽芽,分支,它的生存和死亡就自然而然变成了园丁的责任。虽然让幼苗成长为大树的动力根本还是植株内部的发展需要,但作为前期的开启者,让它尽可能不受干扰地成长是一种义务。”
范天澜的视线落在他洁净细腻的耳后,探手过去,用指尖接住了一颗沿着他的发丝下滑的水滴。
“我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缺少的。”云深说,他将手伸出伞外,雨水在他的手心汇聚成滴,又沿着指缝落下。他没有看着身旁青年的面孔,却明了他没有说出来的话。
“责任其实不是一个沉重的名词,这只是一种生存方式的选择,每个人都要承担一些东西,才能踏在实地上生活。我还是一个学生的时候,背过这么一段话:‘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回忆往事时,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事业而斗争’’。”
他慢慢地回忆着,“这是一种我无法达到的,理想而崇高的状态。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只是无法做一个旁观者,对我而言,每一个无辜的人都有生存下去的权利,这是过去烙印给我的价值观之一,而在这里,生存太艰难了。我有去改变的条件,所以我就去做了。最初起步的时候有很多困难,那时候真是……”
他轻轻笑了起来,确实有很多困难,在凛冬压迫下的匆忙规划,连语言是一种障碍,如何将那些简而微的细节传达给从未接触过复杂分工合作的部族成员,在一片荒野中创造让绝大多数的人生存下去的条件,同时还要考虑到未来的发展,尽可能减少资金的投入,不仅其他人,对云深来说也是难以忘怀的一种经验。
“而现在已经觉得那段时间有些遥远了。”云深说。
“如果最初你落在另一处,遇见其他人,会不会有其他选择?”范天澜问。
“已经发生的事就不再有如果了。”云深说,“种种偶然相加,我能够在当时遇见你。用不太科学的词汇来修饰的话,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然后他像是想到什么一样,笑道:“说起这个,也许真的是因为春天到了,所以最近我收到了不少结婚申请。”他的目光转向山下的墓园,声音低了一些,“有逝去的悲痛,也要有生的喜悦。年轻人总是对未来充满期望,所以再过一段时间,我想让人筹备一次集体婚礼,你觉得怎么样?”
“你也是年轻人。”范天澜说。
“我算是吧。”云深笑着回望他,“你也是啊。”
范天澜沉默了片刻,然后看着他问道:“婚姻是什么?”
“就理性来说,可以非常简略地总结为家庭的契约。”云深说,“而家庭是组成社会的最基础单位。”
“感性呢?”范天澜问。
“那就有些复杂了。”云深说,“两性结合,繁衍后代是生命的本能,不过人类的历史发展到我所知的程度,对普通人来说,婚姻的基础还是很需要感情的。”
“有感情就能够结婚?”范天澜问。
“那也是不一定的。”云深说。
“为什么?”范天澜看着他问道。
觉得这种时候的天澜有点像执拗追问的小孩子,云深在这个自己并不擅长的问题上努力搜索着答案,“结婚是一种仪式,而感情有许多种形式,生活总难免波折,人们有时候会遇到一些客观原因……那就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了。”
“客观原因?”
“比如……”云深思索着,“主要的是家庭因素,性格不合,年龄的差距,还有时间和空间的阻隔之类。”
“年龄的差距?”范天澜问,“是差多少?”
“至少我不能允许未成年人和成年人之间不成熟的关系,至于其他……”云深说,“我觉得,还是年轻人和年轻人更有共同语言,即使有年龄差距极大的爱情,当一方还享有长久生命的时候,另一方却已经垂垂老去,这也是很悲哀的事。后者毕竟是个人选择,只要不是三代亲缘和有不能结婚的疾病,婚姻法不干涉这种自由。实际上家庭因素可能占有的成分更重一些,这两年我调解过聚居地内部的一些案例,原本有矛盾的部族之间通婚,要获得理想的结果结果总是不太顺利,毕竟融合的时间还很短暂,有些矛盾没那么容易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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